第43章
蕭岑赴考那日,衛啟濯親去相送。
他跟蕭岑交代了諸般需要注意的事項,末了拍著他的腦袋道:「莫急莫慌,如常發揮便能得甲等,記住了沒?」
蕭岑原本真是沒有什麼底氣的,但衛啟濯語氣輕快,說得好似得甲等跟玩兒一樣,經他這麽一說,蕭岑忽然覺得考個甲等回來似乎也不是很難的事,當下腰板一挺,堅定點頭,響亮道:「記住了!」
衛啟濯也點點頭:「這就對了!」
蕭槿在一旁看得直扶額,她怎麽覺得衛啓濯給她弟弟傳輸了一種迷之自信。
送走了蕭岑,蕭槿跟著衆人與衛啓濯一道回返時,略覺彆扭。
那晚她回去之後,坐在床沿上想了好一會兒。
衛啟濯緊抓她手的舉動似乎透著些曖昧不明的意味。他如果真是因為光線太暗兼且確實頭暈目眩才錯抓了她的手,那麼也應當很快放開的,緊抓不放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但也或許是她想多了。他上一世給她留下的高冷禁欲印象太過深刻,她實在不好將他的舉動跟揩油聯繫起來。亦且滿打滿算,他們相處的時日加起來也沒有多長,無論如何,衛啟濯這樣的人也不太可能在這種狀況下就開始揩油。
蕭槿嘆氣,惡毒上司的心思也是海底針。
到了岔路口,衆人各回各處,蕭槿也預備領著丫頭回去時,衛啟濯止步道:「要不表妹去我那裡喝杯茶?我泡花茶的手藝跟劃十字的手藝一樣好。」
蕭槿凝眸看他一眼。
衛啓濯仿似沒留意到她目光裡的審視,仍舊詢問她要不要去他那裡坐一坐。
蕭槿搖頭道:「還是不了,我今日功課還沒做完。」
「我眼看著就要走了,表妹忍心拒絕我?」衛啓濯盯著她,滿臉都寫著「你今天要是不答應我我就站這兒不走了」。
蕭槿一楞,略略一想,只好點頭:「好。」
衛啟濯當先一步,領著她往他的住處去。
他心裡其實有點著急。他總覺得到了京城之後,他面對的形勢會更加嚴峻。蕭安夫婦大約從今年開始就要爲蕭槿籌謀親事了,聊城這邊的選擇有限,到了世家遍地的京師,可供擇選的餘地就很大了。
雖然他覺得自己的優勢十分明顯,但心中還是不安定。
到了書房後,衛啓濯說讓她稍等片刻,言罷便回身出去了,留她和兩個丫鬟在屋裡待著。
蕭槿閒坐四顧時,又瞥見了那個廢紙糊的簍,起身上前掀起上面的硬紙蓋子一看,發現裡面竟然裝了好些晾乾的橘皮,所有的橘皮都被切成了大小相似的方塊,碼放得滿滿噹噹,整整齊齊。
蕭槿嘴角微抽,一個根正苗紅的富二代,有富不炫,學什麼艱苦樸素。她這麼想著,又是一頓。
衛啟濯這舉動,實在有些熟悉。
衛啓濯泡好了茶,擱到蕭槿面前一杯,隨即回身寫了一張字條遞給她:「這是我家住址,表妹與世叔世嬸有事隨時可以來找。你家與我家離得不是很遠,半晌就能打個來回。」
蕭槿覺得他說話越發隨意了,連謙辭都免了,直接就說你家我家了。
她打量著眼前低頭飲茶的少年,靠在椅背上,舉杯啜茶時,幽雅香氣逸散鼻端。
很放鬆,很愜意,她方才有一瞬間都覺得對面坐的是衛莊。
蕭槿神色微凝。
衛啟濯啟程那日,蕭槿踐諾,前去送行。
四房兄弟三個殷勤地幫他搬行李,蕭定也在一旁不住地寒暄攀談,表示若是日後四房有機會抵京,必定登門拜訪雲雲。
蕭槿安靜地在一旁看著。
果真是得勢疊肩而來,失勢掉臂而去。當初衛莊去四房要個賬還要被塞一堆低成色的廢銅爛鐵濫竽充數,如今衛啟濯一副不冷不熱的架勢,卻還是有一群人上趕著要跟他攀交。
不過將來會有更多人上趕著往他身邊凑的,只看他愛不愛搭理了。
蕭槿正欲跟著衛啓濯一道出院門時,就見他仿似忽而想起了什麽,轉身叫來明路,低聲囑咐了幾句,明路領命去了。
少刻,明路去而復返,手裡捧著那個廢紙糊的簍。
衛啓濯接過之後,直接塞到了蕭槿手裡,道:「這個送給表妹了,表妹收好。」
蕭槿一愣,臨別送橘子皮?
衛啓濯以爲她是不知道裡面裝著什麽,掀了蓋子給她看;「我這小半年吃出來的橘子皮全都攢在這裡了。橘皮可以提神開胃,理氣消脹,還可佐治風寒… …用處很多的,啾啾好生存著。」
蕭槿抱著大半簍幹橘子皮,陷入了沉思。
或許,等將來衛啓濯功成名就之後,她可以將這一堆橘子皮連帶著簍一起拿出去賣,這可是宰輔大人當年的杰作,銷路一定很好。
衛啟濯不知她想法,見她乖巧點頭,微微一笑,伸手又想拍她腦袋。
蕭槿見他抬了手又放下,詫异看他。
衛啟濯無聲嘆息。他雖然已經忍了小半年了,但如今看見她的腦袋就想拍的毛病似乎還是沒能改掉。
步至大門口時,衛啓濯與衆人話別罷,又轉向蕭槿:「啾啾安心過節,我回京之後會請我父親留意一下世叔的升遷之事的。」
蕭槿點頭道謝。
衛啟濯又朝著蕭安夫婦打恭道:「若無意外,明年便可再行覿面。二位將抵京時,還請修書一封告知一聲,小侄必親往迎候。專望大駕。」
蕭安夫婦對望一眼,忙道不必,但衛啓濯再三堅持,兩人只好稱謝。
衛啓濯行至馬車旁時,又略略轉眸望了一眼,才轉身入了車厢。
四房的三姐妹各自領了丫頭趕來凑熱鬧,與衆人站在一處。
立在蕭槿身邊的蕭枎小聲嘀咕道:「我怎麽覺著,那四公子臨上馬車前還往我這邊瞟了一眼。」
蕭杫笑了一聲,道:「你快拉倒吧,你忘了你生辰那日的事了?人家四公子根本瞧不上你那張臉好不好?」
蕭枎聽她提起這個,下意識瞥了蕭槿一眼,撅嘴道:「也可能他眼神不太好,我覺得我比那溫家小姐都好看。」
蕭杫橫她一眼:「那你長得這麼好看,怎麼現在還沒定親?」
「聊城這邊沒什麽好親事,」蕭枎死撑面子,說著話往回走,「趕明兒要是赴京了,再好好尋一門。我聽聞大房那兩個堂姐嫁得都體面得很,我可不想回頭被比下去。」
蕭杫輕嗤一聲:「說這話也不害臊。」
蕭榆與蕭槿手拉手往回走時,低聲道:「我也聽說了,大房兩個姐夫如今都發達了,大伯母每每提起這事就笑得合不攏嘴。」
蕭榆說著話又嘆氣:「我如今也有點發愁,我再過兩三年也要嫁人了,我都不曉得我能嫁個什麽樣的。從前總說這家公子好看那家公子俊俏,但等到自己要嫁人時,又發覺好像很難十全十美。但我還是希望能嫁個好看點的,長得醜的也未必就老實,我反而覺得長得好看的更像君子。」
蕭槿想起衛啟渢,嘆道:「我覺得可能不是因爲長得好看的看起來品行端正,而是衆人對容貌特別出色的人總是有一種天然的好感和信任感。」
比如一個絕世美男子乾出始亂終弃的事,估計大多數人都會不可思議地問一句,長得這麽好看,怎麽可能是個渣呢?
她當初也有點不敢信,衛啓渢那種神仙一樣的人物,怎麽能幹出那些缺德事呢?
院試發案那日,蕭岑看罷了榜,往家去的路上,遇見了江辰。
江辰自打上回被蕭槿拒絕後,就不好意思再往蕭家跑了。如今瞧見蕭岑,都覺著有些尷尬。
蕭岑也聽聞了那日的事,如今見江辰霜打的茄子一樣,跑上前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實我覺得你們籌劃做親的事籌劃早了,你明年不是要去考春闈麽?說不定就中了進士了,到時候舉家搬到京城,還跟我們做鄰居,繼續接近我姐,天天在她眼前晃,沒準兒就成了。」
江辰一怔,這話竟然有幾分道理。
「但是你看如今這樣,你還怎麽往我姐身邊凑,」蕭岑搖搖頭,同情地看著江辰,「不過可能也是你太含蓄了,臉皮不够厚。你從前總是拿她當妹妹對待,她也就當你是兄長,不會往別處想的。」
江辰連日來磈磊在胸,如今聽了蕭岑的一番話竟如醍醐灌頂,頓開茅塞。
只是似乎爲時已晚。
江辰扼腕須臾,忙問道:「那五公子可有何良策補救?」
「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今日放榜,你是不是應該先問問我考得如何?」蕭岑心裡嘀咕道,人家四公子臨行前還叮囑說拿了好名次記得寫信報喜呢。
江辰訕笑道:「實是多日愁悶無解,一時得提點,急了些--五公子院試考得如何?」
蕭岑伸出三根手指:「第三名。」說話間又禁不住嘆氣,早知道衛啓濯那麽厲害,就早點去找他了,說不定就讓他再多教幾日,就能拿個案首回來呢?
江辰略覺意外,以蕭岑原本的水準,拿個甲等都困難,這回竟得了第三。他詢問蕭岑可是方先生近來幫他溫書了,蕭岑神秘兮兮地笑道:「有人在考前給我惡補要義。」
江辰詢問是誰,但蕭岑不肯說。江辰又問起他可有什麼彌補的好主意,蕭岑攤手道:「我也沒有法子,江哥哥自己琢磨去。」言罷,歡歡喜喜地往家裡跑。
江辰望著蕭岑的背影,想起眼前這亂麻一樣的事,長嘆一息。
蕭家三房今年正旦過得十分舒心,蕭安萬沒想到兒子還能得個第三,一時更是感激衛啓濯的啓沃之恩。
蕭岑姐弟的籍貫其實都在順天府,蕭岑在山東這邊是寄籍考試,等回頭入京之後就可以去考秋闈。但蕭安知道兒子火候還差得遠,因而除夕那晚圍桌吃飯的時候,就敲打蕭岑說讓他再用功多讀幾年書,等本事到家了,再去考秋闈。
蕭槿低頭吃了個餃子。
確實不能讓蕭岑去考下一次秋闈。下一次順天府秋闈衛啓濯一定會去參加,這倆人湊一起競爭多尷尬,何況她弟弟本身確實火候沒到。
過了上元之後,年氣漸淡,衙署的運轉也開始步入正軌。三月初時,吏部的調令到了,調東昌府知府蕭安入都察院任副都御史,秩正三品,剋期赴任。
蕭槿覺得她父親的仕途還是很順的,多少官吏卡在正四品死活上不去,她父親能在多年外放後高升入京,已經十分難得。
都察院相當於後世的中央紀委兼最高人民檢察院,是個好去處,雖然她父親要去擔任的只是二把手,但也稱得上權責重大。不過據衛啓渢自己說,他在這件事上出了力。
蕭安升遷的事塵埃落定之後,同僚故交都來相賀。布政使楊禎也特特趕來道一聲恭喜。
楊禎見蕭安去年出了麽蛾子今年依舊能升官,覺得他靠山一定很硬,打聽之後得知是衛家四公子在其中斡旋,越發覺得蕭家不簡單。
他上回盡心竭力地趨奉衛承勉,衛承勉可也沒對他另眼相待。於是楊禎特地趁著此次機會來跟蕭安攀攀交,畢竟朝中有人好做官。
蕭安近來酬酢頗多,季氏也不清閒。搬家是個大工程,季氏光是清點行裝就用了大半月。
馮氏眼見著三房一家要搬走了,心裡很不是滋味。蕭定在鎮撫的位置上卡了好多年,一直都沒能往上挪一挪。如今可好,蕭安都做上正三品的京官了。
蕭枎看著母親唉聲嘆氣的,在一旁道:「娘羨慕什麽,沒準兒爹什麽時候也能高升呢。」
馮氏氣得回頭就瞪她一眼:「你以爲升官兒跟吃飯喝水一樣容易? 」又抬手隔空戳她,「你要是有個衛四公子那樣的表哥,你爹倒說不得能往上升一升!」
蕭枎張了張嘴,不是吧?表哥不如人也要怪她?
蕭杫忍不住嘆氣。說起來衛啓濯也只是個半道上冒出來的表哥,沒想到還挺照顧蕭槿一家的。
蕭槿這幾日都在收拾自己的東西。她把衛莊送她的那些東西另外裝入了一個小箱子裡。
在裝箱之前,她拿出那三張畫像仔細看了看,禁不住再度感慨衛莊畫工了得,第一幅畫上的她還原度實在高,第二張和第三張上的少女更是嬌嫵靈動,蕭槿决定往後經常將這些畫拿出來熏陶一下,提醒自己的臉往後就照著這個趨勢長。
蕭安手頭交接事宜頗多,本是想讓妻兒先行赴京的,但思來想去又不放心,於是三房真正動身的時候,已經是五月份了。
離開聊城那日,四房一家趕去送三房。
蕭定心裡也有些泛酸。他總覺得他三哥運氣從生下來就好,爵位將來是他的,入官場後又是一路順風順水,如今又莫名其妙多了衛家這個奧援。
蕭榆十分捨不得蕭槿,拉著她的手也不知說什麽好,只是不住抹眼泪。聊城距京師不算近,何况她一個女孩兒家沒有長輩帶著也不可能往京都跑,下一回見面還不知是何時了。
蕭杫與蕭槿不算要好,但畢竟也在一個屋檐下待了好多年,眼下倒是被蕭榆這副模樣激起了些離愁別緒,也拉著蕭槿叙話一回,交代路上小心雲雲。
蕭枎也隨大流,拉著蕭槿說了幾句話做了個樣子。
蕭槿坐上馬車後,又掀起簾子看了面前這座宅子一眼。
她在這裡住了好些年,留下回憶無數。如今要搬離這裡,心中著實不捨。她昨日將宅子裡的每個地方都走了一遍,包括西跨院和後山那邊。
看到後山那兩個空蕩蕩的鞦韆,她就禁不住想起她跟衛莊的那次偷聽。那個壞掉的鞦韆早已被修好,她在其中一個鞦韆上坐了一會兒,但那個跟她搶鞦韆的少年大約是不會回來了。
她出門的時候,往東邊青州府的方向看了片刻。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衛莊其實並不在青州。
蕭槿正欲放下簾子時,吳氏帶著一雙兒女前來送行。
吳氏對於沒能跟蕭家做成親家也深覺遺憾,但縱然做不了親家,情分還是在的。只是她兒子終歸有些彆扭,她很是費了一番功夫才說服他一道過來,因而這會兒才到。
季氏下車跟吳氏寒暄時,蕭槿也下了車。江瑤給他們預備了些臨別贈禮,蕭槿讓丫頭收好。
江瑤此番也是感慨萬端,拉著蕭槿時,說著說著也揩起了泪。她深吸一口氣,嘆笑道:「等回頭我哥哥中了進士,出息了,我們也去京師落脚,届時我們還能聚在一起。」
蕭槿笑著點頭:「我覺著一定有那一日的。」
江辰聽得面色泛紅。莫說殿試了,他對通過春闈的把握都不大,他覺得他還需要多讀兩年書。
蕭槿預備上馬車時,江辰終究是鼓起勇氣叫住了她。
江辰覺得自己有很多話要說,但是臨了却又一句也想不起來。他踟躕片時,道:「路上注意看管財物,謹防匪盜。」
蕭槿點頭道謝,又問他可還有話說,江辰遲疑半晌,道:「他日若有機會,我再往貴府拜會。」
蕭槿頷首。
江瑤在一邊直是嘆氣。
馬車駛出一段後,季氏見蕭槿懨懨的,笑道:「啾啾若是乏了,就先歇會兒。提前養足精神,好回侯府拜會長輩和你堂姐堂兄們。」
蕭槿忽然有一種過年見七大姑八大姨的感覺。大概到時候又會被問如今讀的什麼書,女紅做的如何,定親了沒有……
天氣漸熱,一行人走走停停,行得悠閒,到達北京城東郊時,已是半月之後了。
辰牌時候,飄起了輕紗似的烟雨,一直未歇。蕭槿坐在馬車裡一路行來,掀開簾子便見外頭林巒空濛,天水一色,倒是欣賞了一番燕京十景之一的東郊時雨。
她正想著要不要小憩片刻,就覺馬車漸停。
一個婆子跑來跟季氏說前頭停著淮安侯女眷的車馬,那車裡的夫人小姐聽聞了季氏一行人的身份,便要來拜會一二。
蕭槿原本還有點困倦,一聽「淮安侯」三個字立時就清醒了,那不是溫家麽?不過這下雨天又是在道上,拜會什麼?
季氏對溫家也有印象,要下車查看時,一掀簾子就瞧見一個戴著金絲髻的婦人拉著一個美貌少女撑傘而來。
蕭槿聽見外面的動靜,掀起湘簾的一瞬間,正瞧見溫錦的側影。
溫錦也瞧見了她,婷婷裊裊地走到窗邊,似是又驚又喜:「呀,真是槿妹妹啊,巧了巧了。」
溫錦說著話又愁苦道:「我與母親今日出來上香,不想折返途中馬車壞在了路上,却才正預備使車夫回去再駕一輛馬車來的,可巧就遇見了妹妹跟季夫人,不知可否借乘貴府馬車?我適才問過了,剛好順路。」
蕭槿是堅决不想捎帶上溫錦的,正想琢磨出個由頭回絕,就聽一陣車馬喧囂漸近。
溫錦循聲望去,留意著對方的車駕。待那隊人馬離得近了,溫錦忽然欣喜道:「好像是表哥來了!」
她的聲音有些大,似乎是故意說給蕭槿聽的。
能讓溫錦這麽激動的表哥也只有衛啓渢了。
蕭槿跟著望過去時,微微瞠目,衛啓渢的陣仗什麽時候這麽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