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章 要做自己
但是因為沒談戀愛,所以說的都是邏輯條理。感情是講理的事嗎?不是。
「我說是這樣說。」賀明月咬咬唇, 「這裡面有兩個假設。第一個, 他是命中注定的人;第二個, 我只想談一場短暫的戀愛。如果兩個假設都不確定, 怎麼辦?我很喜歡他,想要談長一點的戀愛, 又不確定我們命中注定, 這個時候,無法有恃無恐, 怎麼辦?」
「於是你現在是在期待奇迹嗎?」
賀明月一愣。
「我記得你曾經給我說過你的感情觀。其中一點就是, 接受所有的結果, 而不是隻接受最好的結果,你說那是在命令奇迹發生。」
賀明月想起不久前對周總也說了這樣的話,當時多麽的信誓旦旦。
臉疼。
「但是一想到結果的背後是顧叔叔,心態完全不同。」賀明月喃喃,「放不下, 不甘心,我害怕。」
「說實話, 聽你困惑這些, 讓我挺意外的。」
「嗯?」
「你知道該怎麼做,對吧?」餘子好說, 「按你的性格, 你是考慮好了就會去做, 幷且勇於承擔結果的人。盡管結果可能幷不會太好, 爲了維持內心的秩序,你還是會去做。這件事你想了很久嗎?」
賀明月頓了兩秒︰「對啊。」
「你想了有多久,就意味著你有多久不是你自己。」餘子好說,「這就更讓我意外。你是那樣一個享受著自己生命並且堅定要做自己的人啊,一段感情,就讓你潰不成軍。說嚴重一點,這段感情,和你的人生信念背道而馳了。」
風呼啦啦刮過操場,兩條腿像是終於緩過神,酸脹起來。賀明月抬抬腿,手放上額頭,笑︰「你說的對。」愛情使人患得患失。她深深吸一口氣,最終輕聲問︰「那麼你呢?」
「嗯?」
「你也知道該怎麽做,你也依舊猶豫很久,某一段感情,和你的人生信念背道而馳了。」
兩個人之間迎來更久的沉默。最後,餘子好睜開眼,也看著天上的月亮,說︰「你知道我的名字怎麽來的嗎?」
賀明月不敢回答。
「我媽生了三個女兒,大姐叫餘子引,二姐叫餘子盼,我叫餘子好。然後終於生了一個弟弟。」她笑了笑,「我和我二姐之間只差十一個月,也就是我媽還在坐月子,我爸不知道聽哪個算命先生說,坐月子中要是能……就會生兒子,我爸歡天喜地。後來--」她又笑了一下,賀明月却扭過頭,不再看她。
「後來,弟弟變妹妹,爸爸就說︰『家裡太窮了,送一個走。』我就成了小姨的女兒。」
「我被小姨家養到五歲,家裡好過很多,他們又把我討回去了。那個時候我才第一次見我弟弟,一歲,他叫餘子安。」
賀明月身體一顫。所有的女兒,都取那樣一個目的性極强的名字,到了弟弟身上,就是一個「安」。
「你也知道吧?我們學中文的,對文字就是很敏感。叫什麼不好,子富、子強、子裕,要叫『子安』。這讓我們多難看呀。」
「原本以爲他們盼兒子,不過是爲了養兒防老,家裡多個勞動力。都是工具,誰也別笑話誰。子安,盼子平安。這名字好啊,拳拳愛意,躍然紙上。」
「我們都是意外,他是心肝兒。原來他們不是不會愛人,只是不愛你。」
賀明月牽住她的手。餘子好看她一眼︰「這些我現在已經想通了。我努力讀書,走出那個地方,這些事已經很少想起來。」
「嗯。」
「今天又是等我,又是跑步,中午你聽到了吧?」
賀明月沉默了一下︰「聽到一點點,你說你沒時間。」
餘子好嘆一口氣︰「我弟弟高一了,學習跟不上,我媽叫我每天和家裡視頻通話,給他補習。」
「我操!」
餘子好冷笑一聲︰「是呀,我爲什麽要幫他補習?從小到大,我伺候他穿,伺候他吃,自己還要上山採藥掙學費,什麽都自己來,憑什麽他什麽也不用做,哭一哭就享受一切?」
「你答應了嗎?」賀明月看著她。
餘子好︰「……」
「你剛剛對我說的所有話的概括表達,現在我全部送給你。如果你的決定分兩邊,我一定是站在說『NO』的那一邊。沒有天生的感情。父母子女也只是社會關係的一種。我們為什麼看重這個,作為一個學霸,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餘子好「哇」一聲,故作輕鬆,「我們要開始探討中國歷史和社會問題了嗎?」
「你是知道的,對嗎?」賀明月說,「知道,但無法行動。」
「做新時代獨立女性好難。」餘子好嘆息一聲,「要破,要立,要『老子不care』。」
「但是這樣,人生才充滿無限可能,才覺得有意思,不是嗎?」賀明月覺得今晚的月亮好亮,「一眼望到頭的一輩子,好無聊。」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賀明月忍不住想餘子好這二十年是怎麽過來的。她們兩個,可能都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有社會經歷。不過一個自願,一個被迫。一個衣食無憂純粹體驗,一個真實地感受生存壓力。
子好心地善良,乾脆磊落,獨立自强,爲什麽要平白多受這麽多苦?
餘子好總在想家裡有多窮。媽媽總在念︰「交不起學費了,明天不吃肉吧,該交電費了。你要聽話,媽媽很苦,這日子什麽時候能捱到頭啊……」她小時候總是活在明天可能就一無所有的恐懼之中,她無法拒絕地聽了媽媽所有的生存壓力,幷且自覺地轉化成自己的壓力。上中學後,她開始在意外貌,很想買一個發夾。等她悄悄存够錢,買了夾子後,高高興興回家,媽媽高高興興地提著一口袋白菜葉子,說︰「今天菜市場有人進貨,很多白菜葉子不要了,我就叫老闆給我了。哇,這麽大口袋,我們可以吃三四天!」她到現在都記得那種感覺--羞恥。好像被扒光衣服,神明們指指點點。她有什麼資格去過更好的生活呢?她真的懂事聽話嗎?都是假像,她也只是一個虛榮的孩子。
她不配快樂,不配有欲望,生她的人活得那麽苦,她有什麽資格?
後來弟弟上中學了,開家長會,老師說︰「男生會在這個時期會瘋狂發育,家長們最好多給孩子補補鈣。」他們家一下子就不窮了,每天都有猪骨湯。
弟弟說︰「我想買雙運動鞋。」一雙阿迪達斯,一千二百八。
她家真的好窮,她家也真的好富。媽媽,為什麼?
遠處的兩個人歇够了,向這邊走來。餘子好深呼一口氣,坐起來。
賀明月這時候莫名其妙說︰「因爲老天想讓你逆風翻盤,絕地反殺,贏一手滿堂喝彩。」
餘子好一笑︰「感覺很刺激的樣子。」賀明月挑眉,「要不被幹掉,要不幹死它。」兩個人擊了一下掌。
「我也要來,我也要來!」柯一憶一巴掌打在兩人手上。
賀明月翻了一個白眼--養不教,父之過。
四個人手挽手,拖著殘廢的腿,一步一步往宿舍挪。
柯一憶︰「我的天,我有點兒害怕明天的太陽。」
賀明月︰「我不會起來的。」
餘子好︰「我剛跑了幾圈?」
許秋幸笑眯眯︰「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黑夜,月亮,燈光,蟲鳴鳥叫,花形樹影。活得像自己,活得是自己。難,但一定要做。
回到宿舍,四人洗漱完。餘子好爬上床,舒服地喟嘆一聲。爽。
宿舍裡安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許秋幸抱著電腦,悄悄去了自習室。沒過多久,柯一憶也帶上電腦,離開了寢室。
餘子好聽著她們悄悄離開的聲音,眼眶忍不住發紅。
賀明月壓低聲音正在和顧銘燁發語音︰「我回寢室啦,你到了嗎?」
哎,這三個小傻瓜。餘子好捂住眼睛,我愛你們。啾,啾,啾。
顧叔叔︰到了。
顧叔叔︰國慶你回家嗎?
賀明月一下子來了精神︰那必須沒有啊!顧叔叔的小月亮︰不回的〔乖巧〕
顧叔叔︰要出去玩兒嗎?
賀明月的小月亮︰好啊,去哪兒?〔蹦蹦跳跳〕
顧叔叔︰去爬山。
小月亮一定爬不動,到時候拖著他撒嬌,想想都美滋滋。
賀明月︰「……」我闖你個鬼。這麼會說情話的一個人,為什麼不會辦事兒,嗯?國慶七天,加個中秋節,十天的假,四捨五入就是半個月,你不尋思著帶你女朋友去個世外桃源翻雲覆雨浪個七天七夜,帶她去爬山???
顧叔叔的小月亮︰不要〔委屈巴巴〕不喜歡爬山
顧叔叔︰你想去哪兒玩兒?
賀明月已經打開網頁正在搜索「適合情侶旅游的地方」,人一定要少,熱門景點就算了,她怕和顧叔叔在人群中失散。
顧銘燁等了半天不見對面回復,去洗了個澡。回來後看見回復︰「你决定吧〔可愛〕」她在網上看了一圈,實在沒有找到合適的。
顧叔叔︰迪士尼?
顧叔叔的小月亮︰一定會有很多人。
顧叔叔︰海南?
顧叔叔的小月亮︰我去過啦!
顧叔叔︰爬山?
顧叔叔的小月亮︰……
算了算了,爬山就爬山吧,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老子到時候脫光了往你懷裡鑽,看你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