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怎麼又是容丹。
滄玉發覺自己幾乎快要習慣這件事了,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他對容丹還留存著什麼異常的心思,至於玄解在想什麼, 他從來都是猜不透的, 哪怕之前開誠佈公地談過一次, 對於玄解的心思, 滄玉仍是一知半解。
分明不介意,卻又十分介意。
不過滄玉並沒有什麼抬杠的心思,他見玄解這麼說了,便知道對方不管自己想不想聽,一定是要說的, 於是懶懶道:“行吧,那你就說吧。”其實滄玉心裡不在乎玄解到底說什麼, 他這時候對容丹的熱情已經很低了,知道小說的流程跟前因後果並不能帶來多大的幫助, 玄解仍然被剖去一半本源,他則無能狂怒至平淡接受。
既然如此,容丹的用處就幾近於無, 每個人有每個人不同的命運,那姑娘站在了妖王那一邊,滄玉連帶著對她的關心少了幾分。
“辭丹鳳與她做了一個交易。”玄解足夠白目到看不出滄玉的心情,他看著天狐慢慢撿起那些快要化開的酸莓,果肉在指尖破碎綻放,散作濕漉漉又黏糊糊的一團紫醬,滴滴答答落在那塊布頭上, 變成令人難以忍受的污垢。
如同他提起這件事時的心情。
“什麼交易。”滄玉耐心問道,他清楚玄解的脾氣,不達目的決不甘休,更何況難得有說說話的機會,哪怕是說容丹,也忍了。
玄解沉默了片刻道:“辭丹鳳說容丹並不只是半妖這麼簡單,她身上有些秘密,所以最開始只是想找出她身上的秘密,現在他找到了,所以要我的本源。”
一旦有關玄解,滄玉立刻變得耳聰目明,相當敏銳起來:“為什麼?是什麼秘密。”
“我不知道,辭丹鳳沒有說,他只是說容丹的血能緩解他的痛苦。”玄解搖搖頭,這些話其實已是辭丹鳳能說出來的極限了,如果面對的不是玄解,那他估計也不會說出。利益是利益,感情歸感情,辭丹鳳對玄解的確十分欣賞,若非是如今這個尷尬的境地,他未必不會嘗試招攬玄解。
只是這個嘗試絕不可能會成功。
辭丹鳳心知肚明,才提出唯一有可能成功的要求。
關於容丹的秘密,這點滄玉倒是一清二楚,這姑娘畢竟是女主,是曾經的上古大神轉世,只是不知道辭丹鳳居然會發現這一點,那麼除了霖雍之外,辭丹鳳對容丹的寬容也有了相應的解釋。
緩解痛苦麼……
滄玉輕輕歎了口氣,忍不住問道:“容丹是知道的麼?”他如今自己過得尚不算太痛快,竟還有餘力去關心她人。
玄解點了點頭。
既然是雙方你情我願,那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容丹想要強大起來,而辭丹鳳要保存著這股力量活到開戰的那一日,各取所需,縱然是滄玉都不應當置喙半句,他無聲地應了,並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這個話題就此截止,不再被提起。
後來倩娘就沒再來過,她得了自由,又聽滄玉跟玄解提起過人間,大概是去塵世間玩耍一遭了,滄玉沒能有這個運氣跟她碰上面,自然難以問候,只是日日在火靈地脈與外界來回往復,他覺得寂寞,又覺得如此就足夠平安了。
青丘之中祥和安寧,嗅不到半點硝煙的氣息,這一切全賴泡在岩漿底的那位,狐族每年會派小狐狸遞來請帖,邀滄玉去聚會,那些幼崽生得聰明可愛,大概是故意來軟化滄玉的心的,可惜他沒有一次應下,只將小狐狸們當做年曆在算,冷酷地看著那些小胖子們沮喪回頭。
一隻小狐狸就是一年,滄玉細數起來,時光已經足足過去二十年了,他來到這個世界已有四十五載。
前二十年他戰戰兢兢,後二十年他靜坐荒蕪,只餘下中間零星的三四年,看過人間春花秋月,歷經幾何,那些大風大浪擦身而過。滄玉不是主角,不過是天道所下的棋局之中微不足道的兵卒,他所見到的風景不過是世間每分每秒都在上演的過往。
就如同始青所言,人間的事,從來都是死而向生,生又往死。
當初在琉璃宮,二十日都待不下去,萬萬沒想到在火靈地脈裡,竟然二十年都如同一眨眼的事。
北修然在去年死了,這位四十多歲的君王未能完成他的野心,常年的征戰與肩負國家的重任令他不堪重負,最終在深冬時病逝。新上任的小皇帝據說對春歌很恭敬,並沒將她真正當做妖王,只可惜真正留住春歌的人已經不在了,青丘的女族長在雪未消融的初春趕了回來,帶著一身酒氣與還未消融的雪花,在四季如春的青丘之中如同格格不入的外鄉人。
她站在火靈地脈之外,身上的雪水一滴滴往下落,沒有喊滄玉,只是靜靜佇立著,看向青丘萬年不變的晚月。
滄玉站在洞口看著她,覺得人世間的事好像總是最開始輕鬆,然後慢慢變得痛苦起來,玄解這些年終於好些起來了,跳動著在後頭喊他:“滄玉,是誰來了嗎?”
“沒有誰。”滄玉回答他,而後轉過身,淡淡道,“誰都沒有來,我只是在賞雪。”
玄解突然來了興致,他不願意出去,出去就太冷了,便說道:“滄玉,我想看看雪。”
“啊——”滄玉愣了下,輕聲道,“我哪來的雪給你賞。”
玄解這才想起來,他看人間的四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被囚禁在青丘之中不好不壞,他並不生青丘的氣,更談不上憎恨,任何生意都有來有往,他不在乎春歌,同樣不介意春歌不在乎他,只是覺得滄玉不喜歡。
“你很想看雪嗎?”滄玉問道。
玄解想了想,說:“嗯。”
滄玉便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又問了些話,無非是說人間山河,江山富麗,問玄解想不想一一飽覽。
燭照很是誠懇地點了點頭,在空中跳動著,是正在灼灼燃燒的火焰,似乎永遠不曾陰暗。
滄玉沒說什麼抱歉的話,不曾將責任攬在自己的頭上,他只是沉默地看著跳躍的火焰,仿佛看見火焰背後那個冷漠而年輕的生命,燭照跟他不同,沒有那麼多陰暗與計較、沒有那麼複雜的心思、沒有那麼喘不過氣來的壓力,應放的放,應在乎的在乎,不似滄玉這般貪心。
“好。”最終滄玉只是說道,“你會看到的。”
玄解不知道滄玉要怎麼做,不過他相信了,就點點頭,一跳一跳著回到火海裡去了。
火靈地脈裡只有火,其他的什麼都沒有,沒有碧色青草,沒有天空朗月,甚至沒有聲音,時間在此仿佛都毫無意義,生與死在頃刻間停滯。
玄解對世間有無數好奇心,可這些疑問與好奇並不是非要解答的,如果真的沒有辦法,他只要與滄玉待在一起,就覺得世間處處都很逍遙快活了,就如同始青一般,即便是等待的時光,都覺得幸福而充實,因為她知道浮黎終究會回來,他們終究會在一起。
比起許許多多沒辦法確定的東西,這種有答案的等待,簡直算不上折磨。
之後的幾日裡,滄玉經常會梳毛,他的九條尾巴蓬鬆柔軟,毛色雪白,石梳稍稍拂過,偶爾能得到棉絮般的軟雲,很快就聚集成了幾個小團,讓玄解不免有點擔心滄玉就這麼禿了尾巴毛。又過了幾天,那些雪白的毛團被滄玉強行捏成詭異的獸形,用漿果與草的汁液畫上臉面,勉勉強強可以看出是他們倆。
玄解覺得很好笑,他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那幾個泥偶,現在已經沒有了,不知道是消失在什麼時候,也許是他被剖開心肺的時候,也許是某個不知曉的光陰裡遺落了,於是伸手去摸滄玉的那個毛團,燒了一條毛茸茸的尾巴,險些將整個毛球都毀滅了。
等滄玉回來的時候,玄解潛伏在火海裡裝死,任由他面對被燒出焦灰色的毛團狐狸。
滄玉看著那無辜的毛團,倒是並不氣惱,只是平靜道:“這普天底下就這麼兩隻,你要是不小心毀了,就沒有了。”他捏了好幾天的毛團,那九條堆在一塊兒的尾巴肉眼可見地縮水了一小圈,終於慢慢長出條新尾巴來。
這小小毛團到底是從滄玉尾巴上掉下來的,說不上是什麼神物,可多多少少也能抵抗下火靈地脈的炎熱,可要是玄解出手,那是絕沒法子倖免於難的。
玄解自知理虧,並不敢多說什麼,他隱隱約約意識到滄玉想要如何實現自己的諾言了,只是那念頭並不清晰明朗,不由得心中暗道:要是滄玉拿他的尾巴來給我描繪天下盛景,恐怕真的禿了都描繪不了萬分之一。
滄玉總是出乎玄解的所料,不論是什麼事情。
在那兩個毛團做好的第三日,滄玉走了,不知道去向,最初時玄解以為他只是如同往常一樣出去散散心,很快就會回來的,可直到青丘狐族的小胖狐狸在門口大聲叫喊時,玄解才隱隱約約意識到,滄玉似乎離開得太久了。
火靈地脈裡沒有日月,自然沒有時間的概念,長與短並不確切。
玄解在洞裡找了許久,終於確定,滄玉走了——直至今日,他守了玄解二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