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CASE 02-2 趙遠
十分鐘後,趙遠坐在了空空保全的餐桌上,興高采烈地和陸鎣一、卓陽、房立文一起享用豐盛的早餐。李景書笑瞇瞇地站在桌邊伺候大家用餐,——卓陽最初也曾試過讓他入座,後來發現老人家似乎更享受看著大家因為他的服務而高興的樣子,也就作罷。至於張雪璧,自然正在樓上日夜顛倒地呼呼大睡。
不得不說,趙遠這個人十分地討人喜歡。雖然從他的穿著來看,並非什麼有地位、有身份的有錢人,但是從他的談吐到他的神態都能夠讓人感到舒心和安心,而且他的這種令人放鬆的氣質並非是有意的討好,而是真正發自內心,毫不矯揉做作。
趙遠吃完李景書為他做的臊子麵,連湯都喝了個精光,把碗一放,然後才擦著嘴真誠地道謝說:「景叔,你做的麵真是太、太、太好吃了,我連一滴湯都捨不得剩啊!」說著很自然地起身要把碗端進廚房去洗。
李景書笑著攔住他道:「喜歡吃的話下次再來,碗放著給我就好。」
趙遠說:「那怎麼行,你勞動了前半段,後半段就交給我吧!」他說著,又去收其他人手裡的碗說,「我沒出飯錢,這麼好吃的麵,也讓我勞動勞動當報答唄。大家放心,我在餐館打過工,保管洗得乾淨又省水。」
他這番話把不怎麼擅長人際交往的房立文都逗笑了,房立文說:「趙遠,你可是我們的客人,哪有讓客人洗碗的道理,還是我來吧。」說著伸手去拿趙遠手裡的碗。
陸鎣一趕緊摸著肚子說:「哎,老房也別折騰家務,就你這動手能力,我怕碗不夠摔的,還是交給景叔吧。」
李景書這才從兩人手裡接過了碗道:「就是,這本來就是我的工作,你們一個二個都別搶我的飯碗,茶我已經泡好放在會客室了,你們過去談正事吧。」
趙遠這才撓了撓後腦勺說:「那麻煩你了景叔,對了,我那兒有鄉下摘的新鮮西瓜,個大又甜,等會給你們送幾個過來。」
陸鎣一笑著打趣道:「行啊,西瓜我們自然會收,不過你也得把委託給我們先說清楚了,那才是大頭呢!」
趙遠忙道:「哎哎,對,差點把正事給忘了。」幾人魚貫走入會客室,在沙發上坐了,趙遠說,「我先介紹一下我自己。」
「你叫趙遠,在對面工地工作嘛,剛剛吃飯的時候已經說過了。」陸鎣一說。
趙遠道:「哎,這就是個大概,我還得再說具體點,因為這跟我待會的委託有關係。」他想了想,大概是在理思路,然後一張嘴就是流利的一串話語吐出,「我叫趙遠,今年27歲,在天工建築有限公司當工人。天工就是劉文軍老大的公司,我來找你們也是他給介紹的。」
卓陽正斟了茶,一杯杯擺到眾人面前,聽了此言問道:「劉老闆跟你是朋友?」
趙遠擺擺手道:「我倒是想,但是哪能啊,我就是劉老闆手下一個小工,只不過我們劉老闆人好,所以對下面兄弟們都很照顧,才會給我介紹了你們。」
卓陽卻是心裡有數。劉文軍不能算是個奸人,但是要說他人好那是絕對的胡扯,充其量他就是個利益為重卻又尚有幾分義氣不滅的典型的黑道人。趙遠跟劉文軍的關係應該不差,這跟趙遠這討喜的性格想必有一定的關係,但是應該還有點別的原因。趙遠說他是個工人,但是他身上並沒有一般建築工人有的那些石灰沙土的污漬,反而是機油味更重一些,看他小巧的體格和靈活的身形,也不像是幹重活的人,所以做技術活的可能性更大。
卓陽才想到這兒,陸鎣一那頭已經喝了一口茶,慢慢道:「阿遠不是建築工人吧,我看你倒像是個機修工。」
趙遠把眼睛睜大了說:「這你都能看出來啊?陸先生,你們果然很厲害!」隨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剛剛沒說清楚,不好意思啊。我的確不在工地上做事,平時主要是幫劉老闆保養他的車子,要是哪塊工地上的機械設備壞了,也是我負責修理,偶爾劉老闆缺人手了,我還會去給他開開車。」
「這可是技術活啊。」房立文道。同樣是從事「技術活」,在房立文眼裡看來,機械也好,微生物科學也好,都是十分有趣的領域,只可惜他在前一方面沒有天賦,否則也想去學一學。
趙遠摸著腦袋說:「我那點小能耐哪能跟房博士你比。我讀書讀得少,念到中專就不念啦,學校出來後一開始在社會上混過兩年,沒怎麼學好,好在也沒出什麼亂子,24歲以後才算是讓我外婆省了心,在劉老闆那謀了份工作,做到現在也有三年了。你們應該知道,劉老闆在郊區有家汽車修理廠吧。」他又靈活地把話題扯了回來,這回準確地看向了卓陽。
卓陽微微一愣,心裡一想便明白了,說:「知道,就是劉老闆那部哈雷883停放的地方吧。」當初為了送房立文去B城,劉文軍曾經二度借了摩托車給卓陽用,當時車子就停在陸鎣一設計偷渡房立文的中轉點——一處偏僻的修理廠,原來那竟是趙遠的地盤。
趙遠「嘿嘿」一笑說:「那個修理廠是我在管,除了幫老闆保養車子,幫公司裡修修東西,有時候我也會接點朋友的活,偶爾還會去垃圾場買些報廢的車子拉回來練手。我今天說的這個委託就跟一輛報廢車有關。」他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了一疊東西擺在桌上。陸鎣一用眼神詢問「可以嗎」,見他點了點頭,便將那東西拿了起來。那是整整一摞包在三層塑膠袋中的信件,全部用的是老式的牛皮信封,看起來得有二十多封。
趙遠說:「這些都是我從一輛報廢桑塔納的手套箱裡找到的,我猜測車主人原來可能是想要把信給寄出去的,結果不知忘了,以至於這些信到了我手裡,所以我想委託你們找一下收件人。」
陸鎣一「嗯」了一聲說:「我能打開看看嗎?」
趙遠道:「當然,您隨意。」
陸鎣一先是端詳了外面的塑膠口袋一番,然後才伸手進去取出了那一摞信件。信件總共有二十九封,從信封的外表來看,有舊有新,舊的邊緣已經磨損,新的還比較光滑。陸鎣一挨個伸手摸了一下,每一隻信殼中都裝著信紙,有的薄一些,有的則很厚,然而沒錯,最奇怪的一點是,儘管這個寫信的人寫了那麼多封信,並且好好地封了口,但是所有信封上都既沒有郵編也沒有收信人的詳細地址,統統只有短短的五個字「同舟兄(親啟)」。
陸鎣一將這些信封一枚一枚排開放在桌上,於是便有了整整二十九個「同舟兄(親啟)」。
房立文看了一陣子說:「這些字好像不是一個人寫的?」他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這29封信中,有些信封上的字跡清晰有力,有些則顯得孱弱無力,還有一些根本亂七八糟,不努力看幾乎看不清楚,此外,寫信人使用的筆也不盡相同,有一些是藍黑色的鋼筆墨水寫的,還有一些是圓珠筆的痕跡,甚至有兩封使用的似乎是炭筆,導致信封上黑糊糊的,很難分辨字跡。
卓陽卻只看了一眼便下了結論:「不,是同一個人寫的。」他指著其中「同舟兄」的「兄」字那一鉤說,「豎彎鉤最後那一筆往內斜收的風格是一致的。」
「那怎麼會區別那麼大?」房立文疑惑地問。
「因為不是同一個年代寫的。」陸鎣一一邊比對著那些信封,排布著什麼,一邊說,「你看到用鋼筆書寫,字跡清晰的那些都是這個人正當意氣風發,身體也十分健康之時寫下的,而這一部分圓珠筆的恐怕不是重病就是年老到手已經哆嗦了,至於使用炭筆的,可能是因為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所以無法使用正規的文具來書寫。現在你再看看。」他說著,指了指桌子上排好了的信箋。
房立文低頭看去,忍不住「啊」的一聲。零散看的時候還不覺得,但是當陸鎣一有意識地排列過後,這種年代變遷的感覺確實十分明顯。不僅是寫信人字跡的變化,使用書寫工具的變化,同樣變化了的還有牛皮紙信封本身,從一開始的豎排紅框格式,到如今的橫排加郵遞區號框的形式,以至於光是這麼看著這些信箋,便會有一種時光荏苒的感覺鋪面而來。
「還有簡體和繁體的區別。」房立文也發現了一個佐證,由於「同舟兄」這三個字不論簡繁都是一樣寫法,所以看不出問題,但是「親啟」這兩個字卻有了顯著變化,從初始繁體的「親啟」變成了後來簡體的「親啟」。
「繁體字簡化是哪一年的事?」他問。
「有兩次。」陸鎣一說,「近代以來,我國對繁體字簡化做過兩次大規模改革,第一次還是在1935年的民國時期,當時公佈的《第一批簡體字表》中有『啟』這個字但並沒有『親』這個字。第二次則是在1956年,國務院出臺了《關於公佈漢字簡化方案的決議》,同時公佈了一份《簡化字總表》,這份總表共分三個部分,裡面把『親』、『啟』兩個字都收錄了進去,所以就有了你看到的這個變化。」
卓陽看著那些信說:「使用『親啟』的信共有十二封,剩下的都是『親啟』。十二封『親啟』中有七封字跡清晰,另有三封字跡格外顫抖,難以分辨,此外用炭筆寫的兩封也是『親啟』,並沒有發現使用『親啟』的信。」
陸鎣一說:「那是因為1935年8月的簡體字改革並未能推行下去,這批簡體字表在第二年也就是1936年的2月就因為受到極度反對而收回了。」
房立文說:「我明白了,那麼這個人一定是在1935年以前出生,並且在1935年第一次簡化字改革的時候至少已經到了會寫『親啟』的年紀,也就是說至少有七八歲了,所以他並沒有受到這短短半年多改革的影響。」
陸鎣一卻笑著搖搖頭說:「不對。」
「不對?」
陸鎣一說:「1935年,當時的國民政府推行第一批《簡化字總表》的時候同時出臺了《推行簡體字辦法》9條,其中一條提到『凡小學,短期小學,民眾學校各課本,兒童及民眾讀物均應採用部頒簡體字。』同時期還通知各印書館,從1936年1月起,課本、讀物不用簡體字的不予審定。」
房立文更糊塗了,說:「這是什麼意思?」
卓陽說:「他的意思是,這個人在1935年的時候不可能是學生。原因很簡單,儘管只有短短半年的改革,但是當時政府格外看重學生,可以說簡體字改革就是從學生開始的。而一個人,在他童年時期學東西的速度是特別快的,為了鞏固這個東西養成的習慣也是特別牢固的,反之,如果一個人成年了,想要灌輸新事物,培養一個新習慣可就難得多了,所以,如果這個人當時是念書的年紀,後期會有很大可能寫出『親啟』這兩個字。」
「那我也沒說錯,我說的是至少,也就是說這個人在1935年的時候至少已經有七八歲,更大的可能是已經成年了!」
陸鎣一卻再次搖搖頭說:「不是。」
「怎麼還不是啊?!」房立文都有點著急了,說,「別賣關子了,你快說清楚啊。」
陸鎣一「呵呵」一笑道:「你再猜。」
房立文真心猜不出來了,求助地看向卓陽。卓陽說:「筆。」他無奈地看了眼陸鎣一說,「房博士一直在國外生活,有些事情知道得沒那麼清楚。」
陸鎣一說:「那你說說看。」
卓陽說:「這些信大多是用鋼筆寫的,鋼筆是從1930以後才在國內大量使用起來的,在那之前,讀書識字的人用的多是毛筆,尤其是湘筆。」
房立文恍然大悟說:「也就是說如果這個人在1935年以前就已經成年了,那他一定會比較習慣用毛筆來書寫,就算改用了鋼筆,多少也會帶有一些軟筆書法的書寫習慣。」
陸鎣一點點頭說:「這次對了。」
房立文說:「那這個人在1935年的時候既不是學生也不是成年人,所以要麼是1935年的時候年紀在小學入學年齡6歲以下,要麼就乾脆是1935年以後出生的,加上他習慣使用『親啟』,那便一定是在1956年前出生的。」
卓陽說:「字跡最潦草的幾封信信封上寫的都是『親啟』,證明這個人在年歲上去,身體狀況不佳的情況下由於童年習慣,無意中又使用了老式寫法。」
房立文說:「也就是說,1956年第二次簡體字改革的時候,這個人至少已經有了十五六歲年紀,不大容易改變習慣了,那麼這個人就應該是在1929-1941年間出生。」
卓陽說:「嗯。1929-1941年間出生的話,到今天是74-86歲,也符合了最後幾封信表現出來的筆跡形態。」
趙遠在一旁一直聽得連連點頭,此時終於開口道:「原來如此,你們真是太厲害了!」
陸鎣一卻微微一笑說:「阿遠,明人不做暗事,你既然找到我們下委託,我覺得咱們彼此都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這封信的原持有者是誰,什麼背景情況身份地位,如果你不把真實情況給我們說清楚,我們可是很難替你完成委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