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雲煙深處
羅婆婆坐上輪椅,讓「李煙煙」推了她出醫院。卓陽和陸鎣一跟在她身後,不知道這個年近百歲的老人又要做什麼。
羅婆婆到了門口,忽然問:「誰有手機嗎?」
陸鎣一身邊可沒有這麼奢侈的裝備,他看向「李煙煙」,「李煙煙」遺憾地笑笑說:「我出門幹活一般不帶那個。」陸鎣一知道她是不想暴露自己每一個有用的電話號碼。
卓陽從口袋裡取出了一支手機,陸鎣一看了一眼,立刻「噗」地一聲笑了出來。都什麼年代了,居然還有人用非智慧的小液晶螢幕手機,而且這隻手機看起來已經十分老舊了,外層的漆殼都已脫落,斑斑駁駁的透著歲月留下的滄桑痕跡。
羅婆婆似乎想要伸手接過,但是她的手指卻在顫抖,過了會,她不得不放棄說:「麻煩你替我撥一個號碼。」
陸鎣一看著羅婆婆的眼神一下子有點複雜,這一刻,他覺得羅婆婆或許並沒有完全騙他們,她之前的中風復發應該是真的,只是她憑藉著自己的毅力醒了過來,她是否是記掛著什麼重要的事未辦?卓陽按照吩咐撥打了一個號碼,然後將手機貼在羅婆婆的耳邊,過了一會,電話接通了。
羅婆婆說:「喂,請你替我接劉文軍,我是誰?你就說,我是強威山莊也就是強威鏢局前任主人胡英奇的遺孀羅婉玲。」
陸鎣一看向羅婆婆,薔薇山莊變成了強威鏢局,這完全坐實了他心中的最後一個猜測。
清末,伴隨著最後一任皇帝的遜位,舊有的許多制度土崩瓦解,舊有的許多行業也銷聲匿跡,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個行當便是鏢局。受人錢財,護人安全,秉持尚武、仁義、正直、扶弱的精神,數百年來,無數的鏢師們憑藉著一身好功夫,也憑藉著在黑白兩道盤根錯節的關係,行走在灰色的危險地帶。托人、托物、托信、托銀,忌不亮旗、不踩盤、不對春點、不敬「鬼神」,三規四律,五行六戒七止,接鏢如交命……無數傳承,無數輝煌,多少英雄,然而皆在八國聯軍轟擊國門的聲聲炮聲之中灰飛煙滅。
薔薇山莊門口那獨特的門道設計正是鏢局建築所特有的,陸鎣一曾站在那狹長的門道之上遙想過強威鏢局的當年,從建築規模來看,如今它只剩下了一座後院,並且並不太大,然而在它的鼎盛時期,未必不曾門庭若市。他甚至可以想像無數年前,當那兩堵青灰石磚牆顏色尚且鮮豔之時,左右牆面上必定曾高高鐫刻金字牌匾,或是「德容感化」*4,或是「義重解驂」*5,每一個鎏金大字都是那些常年行走在路上的好漢們的驕傲與榮耀!陸鎣一沒有那麼大本事只在一個上午就在莊內布下諸多陷阱,他只是遵從強威鏢局自身的意思,將它從漫長的沉睡之中喚醒!
羅婆婆放下電話,不過是十來分鐘的通話就仿佛耗費了她一身的力氣,她歪坐在輪椅上休息了片刻,然後才道:「現在,我們回去,回強威山莊去。」
當幾人回到強威山莊門口的時候,巷道裡已經停了三輛車,一個身材不高但很魁梧,面容陰鷙的男人已經站在門外,他的身旁跟著一群穿黑西裝的小弟還有一個畏畏縮縮的胡博文。看到羅婆婆的輪椅過來,男人居然主動上前一步,隨後竟是效仿古人一般,雙腳一錯,抱拳彎身一禮:「合吾,見過胡夫人。」
羅婆婆也微微一禮:「合吾,見過劉大當家的。」
胡博文在旁邊莫名其妙,看看劉文軍又看看自己的奶奶,他不明白為什麼他們會相識,並能如此對話,他甚至不明白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劉文軍說:「胡夫人,你既然約我前來,想必是有事要交代?」
羅婆婆笑得一笑,她已近期頤之年,這一笑卻笑出了個風華絕代,她對身後的「李煙煙」做了個手勢,「李煙煙」便又推起了輪椅對劉文軍說:「劉大當家的請隨我們來。」
輪椅一路穿過了強威山莊的庭院,進到了樓裡,最後停留在了客廳中。
羅婆婆說:「劉大當家的心心念念想要買下我這破房子,我猜多半也是聽信了江湖傳言吧,那則傳言是怎麼說的,是不是說我強威鏢局前任扛把子過世之前,曾經窖藏黃金三十萬兩於地下金庫,這一筆錢財至今未有人發現?」
過去鏢局接鏢之後、走鏢之前需得有個臨時存放點,這就是地下金庫的由來。每家鏢局的地下金庫位在什麼地方、如何打開,那是只有扛把子和總鏢頭才知道的秘密,即便是鏢局當家人的家人也並不是全數知情。
劉文軍被羅婆婆一語點破,面上也不由得有了些尷尬,他輕聲道:「胡夫人……」
羅婆婆說:「不必說了,是我教孫無方,強威山莊傳至我手裡恐怕是要真正壽終正寢了。」她說到這裡,語聲低沉,聲音裡滿滿蘊藏著無奈和沉痛,然而過了片刻她又抬起頭來看向了陸鎣一,「好在,在它真正『死去』之前,還是讓老婆子我看到了一點點的希望。劉大當家的,」她說,「既然你要的不過是強威山莊地下金庫裡的東西,如今我便取了給你,請你就此放過我這棟破屋可好?」
劉文軍的眼裡一瞬間露出了狂喜之色,然而卻馬上被他壓抑了下去,他說:「既是胡夫人如此說,那劉某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羅婆婆卻說:「且慢。江湖人一貫重信諾,不過如今已是法制時代了,還請劉大當家的給我立個字據,好叫老婆子不至於庸人自擾。」
劉文軍想了想說:「自然,只要胡夫人肯打開地下金庫,我確認了金庫裡的財物為我所有,這便不是問題。」
羅婆婆說:「還是請劉大當家先立字據吧,先夫亡故以來,地下金庫便未再打開過,劉大當家完全不必擔心老婆子會玩偷天換日的把戲,你若是不放心,不如就把剛才那句話也一併寫上去即可。」
劉文軍微微猶豫了一下,然而對於金錢的渴望終究還是勝過了一切,他喚身邊的小弟取來紙筆,親筆寫下了只要取了財庫財物,今後不再招惹薔薇山莊任何人,也不會再在附近施工騷擾的承諾,然後簽了字,並以刀割開手指,就著鮮血按了手印在文書上。
卓陽看著他的一套江湖動作,不由眉頭微皺,然而轉頭去看陸鎣一,卻見他既不驚慌也不驚訝,像是熟知了這一套規矩似的。他看著陸鎣一的目光便不由得越發深沉起來。
羅婆婆說:「陸後生,麻煩你替我將那份契約拿來我看看。」
陸鎣一冷不丁被點到名,說:「啊?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只得上前去接過了那張帶血的承諾書給羅婆婆看。
羅婆婆看完後說:「請你替我收好。」又道,「金庫就在櫃檯底下,卓陽,請你替我挪開櫃檯。」
卓陽在這間店工作了有一年多,也是頭一次知道櫃檯底下居然暗藏玄機。他將那組深褐色的木製傢俱用力推到一邊,直到羅婆婆喊「好」才停下手。只見櫃檯底下露出了一塊地毯,將地毯揭開後,底下露出的是一塊塊的長方形青石磚地。
羅婆婆招了招手,卓陽疑惑地走過去,羅婆婆卻說:「不是你,陸後生,你過來。」
陸鎣一現在一聽羅婆婆喊他就背脊發毛,總覺得渾身不對勁,他才磨蹭了一下,就聽劉文軍冷冷咳嗽了一聲,顯然是極不耐煩了,只好走過去。然後在羅婆婆的示意下,彎下腰去。羅婆婆說:「打開金庫,就靠你了。」
陸鎣一愣了一愣,直起身來的時候表情已經變得鎮定自若,鎮定自擾中卻又帶了幾分無奈。他走到那一片磚地邊蹲下身,先是仔仔細細地挨個看了一遍,邊看邊用手指輕輕按壓,間或用指節叩擊地面,很快,他圈定了一片長約六十公分,寬約五十公分的範圍。
胡博文說:「你幹什麼,還不快點……」
劉文軍卻一揮手,攔住了胡博文的叫囂,他看得出陸鎣一是在尋找機關。羅婉玲為什麼不告訴他正確的開關方法呢?難道,就連羅婉玲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打開地下金庫?劉文軍思及此,心中欣喜,人卻不由往後退了幾分,並讓自己的小弟和保鏢攔在他周圍,好防備可能從某個角落射出的暗箭。
卓陽的表情也變了,顯然他也看出了陸鎣一現在的處境,他忍不住看向羅婆婆,然而羅婆婆只是安靜地靠坐在輪椅上,一瞬不瞬地盯著陸鎣一瞧,眼底滾動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神采。
陸鎣一忽而立起身來,掃視向整個客廳,他伸直手臂,分別沿著東、南、西、北、東北、西南、東南、西北八個方位比了比,繼而邁步先往北走。搬開北面牆角堆放的雜物後,他彎下腰,伸手輕輕拂去底下磚塊上的浮土,卓陽眼尖地看到,浮土下的磚塊邊緣上似乎刻著一個字「丁」,跟著,陸鎣一又依次沿著其他方位找到了剩下的磚塊。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天干加地支,構成了年、月、日及時辰。陸鎣一走回來,輕聲道:「密碼鎖。」然後他以大拇指與食指依照一定的長短在那塊方地上來回比劃,最後在一方石磚上停了下來。
卓陽看向周圍,卻見劉文軍也正在觀察陸鎣一,此時他的神情微微有些變化,似是有點吃驚又有點……戒備。卓陽在心裡打了個突,身體不著痕跡地往前移動半步,恰巧擋在了劉文軍能夠攻擊到陸鎣一的線上,劉文軍發現了,看了他一眼,沒做聲。
陸鎣一再次輕輕叩擊那塊方磚,像是確認了,一伸手:「撬棍。」
「李煙煙」去櫃檯下的工具台裡找到了遞給他,他接過,將一端插入那塊磚石,吸了口氣,然後輕輕一撬。只聽輕微的「哢噠」一聲響,像是什麼機關被觸動,不一會,客廳上方的牆面擋板居然接連發出「砰砰砰砰」數聲,逐個被破開,依次推出了弩機、吹箭、飛矛等暗器。這些機關都已十分古老,卻至今仍保留著森然銳氣,一刹時,卓陽敏銳地擋在了陸鎣一身前,同時一手將羅婆婆的輪椅拉至身,劉文軍也往後躲入人群,然而過了片刻,卻什麼危險也沒發生。即便如此,他們誰也沒有放鬆,因為他們都知道,只要此時陸鎣一行差踏錯一步,這些機關便會齊齊啟動,帶著百年前的殺意呼嘯而至。
陸鎣一卻像是渾然不覺周圍的危險,他的嘴角甚至帶著一抹笑。他取出那塊磚石,露出了底下的機關真容。
「原來是紫銅七環密碼鎖。」他說。只見就在那一磚下方赫然露出了兩排四列小巧的褐色銅轉輪,每個轉輪上都刻著一圈數個漢字,但最後一個轉輪上卻什麼也沒刻。陸鎣一剛才找到牆角的提示之後顯然就已經有了主意了,此時稍一凝神,便開始撥動銅轉輪。
一時間,整間屋子裡悄然無聲,就連劉文軍帶來的小弟們此時也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個個屏住呼吸凝神觀看陸鎣一解鎖。從陸鎣一撥動漢字轉輪開始,那些適才露出了猙獰爪牙的暗器便不斷地發出叫人心驚的聲音,悄悄動作著,弩機緩緩調整角度,吹箭口打開露出了尖銳的暗器,飛矛紮成的尖網更是在屋子上方緩緩移動,直至覆蓋了眾人的頭頂。
劉文軍的一個小弟終於忍不住了,從後腰拔出一把西瓜刀就想去砍毀離自己最近的那架弩機。陸鎣一發現了,忙喝道:「攔住他!」
卓陽眼疾手快,轉瞬之間已經逼近那小弟身後,也沒見他怎麼動作,小弟手中的砍刀就偏了方向,刀尖上挑,險險劃過弩機旁邊。
突地一抹亮光在陸鎣一眼角閃過,陸鎣一心頭一驚,急喊:「小心傀儡絲!」原來那弩機周圍還繃著數根肉眼難以看清的透明細絲,透明細絲織成了一張蛛網,不知牽動著什麼機關,但有變故,必然啟動。說時遲,那時快,眼看著那刀尖就要挑斷其中一根,卻見卓陽的手掌一翻,食指、中指兩根手指前探,竟然準確無誤地從那密佈的傀儡絲網之中穿過,似輕又重地在刀面上「嘣」的一磕,刀身吃力,轉眼又換了個方向,這次一頭扎進了牆壁之中。
這一番變故統共生了三次波折,小弟砍弩機為一變,卓陽奪刀為二變,卓陽磕刀又為三變,既要眼力,又需勁力,更需巧力,尚且要有速度,一波三折,卻是在短短幾秒之間發生,兔起鶻落,石破天驚,卓陽悄無聲息地便化解了一次危機。
即便是陸鎣一,此時也不由嚇出了一身冷汗。過去的鏢局金庫不僅位置隱秘,周圍還常有機關,但是強威鏢局的主人顯然精通機關術並且思慮深沉,除了佈置了明的機關之外竟然還有暗的,倘若有人想要毀壞機關,強行取物,那大概最後只會落個與寶藏同歸於盡,玉石俱焚的下場。幸虧卓陽!
陸鎣一心中生出僥倖卻無暇深想,解鎖可不是沒有時間限制的,哪怕在這紫銅七環密碼鎖上並沒有電視劇裡那些定時炸彈一般的時間顯示,但是從周圍那些機關一直沒停過的動靜來看,強威鏢局的主人必然是把這件事也考慮進去了,所以陸鎣一除了剛才兩次出口示警,便再沒有餘暇來管其他,他的心中正在不斷推算這組密碼的資料,很快,他便已經完成了七個轉輪的轉動。
劉文軍看向周圍,過了一會輕聲問:「怎麼沒有動靜?」
羅婆婆此時眼中精光閃爍,只是定定地看著陸鎣一,那眼神之中飽含著熱烈的期望。陸鎣一伸手摸向最後一個本該是轉輪的位置,那上頭並沒有刻上一個漢字,卻一樣可以轉動。年、月、日、時辰以及刻。會是多少刻呢,陸鎣一蹙眉細想,突然腦中靈光一閃,他手勁輕柔卻十分堅定地在最後一個轉輪上轉了一格,弩機前傾,二格,吹箭推前,三格,所有暗器都呈現出一個要發射的姿態,屋子裡響起了一片「哢噠哢噠」連續機關運作的聲音。劉文軍手下的小弟都嚇壞了,他們這些混黑道的人誰也不是沒有經歷過兇險之時,能跟在劉文軍身邊貼身保護的更是個中精英,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此時此刻,明明是白天,明明不過是在一間家庭旅館的大廳之中,明明周圍並沒有荷槍實彈的敵人,卻每個人都感到了如同泰山壓頂一般的壓力。
「哢噠哢噠」機關不停地運作,不知從哪裡傳來「砰砰砰砰」好似炮彈上膛的聲音,卓陽飛快地又閃身護在了陸鎣一喝羅婆婆的周圍。房屋震動,好似地震一般,人們惶恐地時而看向腳下,時而又看向周圍,胡博文想要奪路而逃,卻被劉文軍的小弟押住了,沒敢動彈,此時嚇得眼淚都流了出來,然而,這陣頗大的動靜鬧騰了幾分鐘後,竟然停了下來。
丁醜年丁未月丁巳日午時……三刻!殺頭之時!
陸鎣一長長舒了一口氣,地下再次傳來了輕輕地「哢噠」一聲,而後是一陣連鎖反應,是機括在運動。不久後,剛剛被陸鎣一圈定的密碼鎖周圍的石板地面整個微微下陷後向前收縮進去,露出了下方的一塊包鐵厚板。陸鎣一撥開塵土,只見那板上陰刻著「丁醜年丁未月丁巳日午時三刻胡英奇手封」的字樣,上頭還留著兩個豎條殘破的痕跡,可見原先是被封條貼住的,然而在漫長的歲月裡,封條已然爛完了。
劉文軍至此才算是鬆了口氣,因為這證明了這個地下金庫確如羅婉玲所說從未打開過。
羅婆婆說:「劉大當家的可是看清楚了,這口金庫並未打開過。」
劉文軍說:「是是。」
羅婆婆說:「那我可開封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4、5:門道上的匾額內容來自歷史上真實存在的源順鏢局,其主人為清朝光緒年間赫赫有名的俠士王正誼,江湖人稱「大刀王五」,民間傳言因反抗八國聯軍英勇犧牲,但據其繼室王章氏稱為義和團運動後,遭人告密被清政府緝拿,王五為保住在鏢局中避難的一眾老少,從容就捕,後被移交給八國聯軍,被德軍槍殺於前門外東河沿。——《鏢行》康保成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