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周洋沒多久便在梁平的拍打中清醒過來,他一睜眼,觸目所及就都是穿著警服的威武官差,哪裡還敢造次。戴上手銬,他整個人鵪鶉一樣瑟縮著,視線低垂,誰也不看,仿佛又恢復成了那個沉默寡言的老實青年。
惡魔善於偽裝,人類也不遑多讓。
回到區刑隊,韓章將林春舟帶進一間全透明的玻璃會議室內進行問話,由小陳負責記錄。
「你是怎麼遇到周洋的?」沒有停頓的,韓章調笑著補上一句,「就是剛被你勒暈那男的。」
小陳心中十分敬佩林春舟這位真的猛士,覺得對方簡直是正義女神派來救他們出加班苦海的六翼天使,因此心中甚是感激涕零,不僅給他端茶倒水,甚至還拿出了自己珍藏多日的旺旺雪餅供對方享用。
林春舟抿了口茶,沒有隱瞞,如實道:「他就住在我的對門,我六點多一開門他就等在那裡了,說要去火車站,讓我送他。」
韓章回憶著他給自己發短信的時間,問:「鄰居讓你送一程,雖然奇怪,但也不至於懷疑他殺人吧?你為什麼斷定他就是兇手?」
林春舟想著怎麼跟他解釋,伸出手演示道:「他手上有非常新鮮的抓痕,從角度和方向來看……」他雙手向下,做了個扼頸的姿勢,「就像這樣造成的。」
他語氣誠懇,十根手指又長又直,觀賞性十足,然而對一名網約車司機來說,這是不是有點太學識淵博了?還有他那俐落的身手……
韓章眯了眯眼,正在猶豫是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地問清楚,還是再觀察觀察,小陳就驚嘆上了,完全沒有保留地展現了自己的二百五。
「哇,你這個都知道?好厲害啊!」
林春舟笑了笑:「我只是比較細心而已。」他說,「當然,抓痕只是其中之一,箱子和手機才是讓我斷定他是兇手的主要原因。」
韓章:「箱子?你後備箱那只?」
林春舟點頭:「對,這只行李箱無論是外形還是顏色,和拋屍現場的那只行李箱是一樣的。一大一小,正好一套。」
「手機呢?是因為你認出周洋手裡拿的是死者的手機?」
「沒錯。」
韓章以一種全新的視角打量對方:「有沒有人說過你觀察力不錯?」
對一個普通人來說,這觀察力可以說非常牛逼了。一般人如果不是特意留心,根本不會去記那麼多的生活細節,更不會有這份細心將它們與兇殺案串聯起來。
「經常有人說我聰明。」說這句話的時候,林春舟臉上並無矜驕之色,一如尋常,所以也說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開玩笑。
韓章瞬間冷下臉:「我看你是自作聰明!」他收起嬉笑之色,「你覺得你很英勇?叫你兩聲英雄就真把自己當英雄了?不要命了嗎?都跟你這樣要我們員警幹嘛?」
韓章其實長得不凶,不僅不凶還很英俊,然而氣質裡卻始終帶著一股悍勁兒,這會兒瞪著眼罵人的樣子,放古代絕對能止小兒夜啼,放現代也能嚇嚇愣頭青。
好比現在,小陳被他突如其來的變臉嚇得一哆嗦,暫態大氣都不敢喘了。
反觀林春舟,毫無懼色不說,唇角的弧度竟然更明顯了一些,端的是一條好漢叫人嘆服。
「下次我會注意的,韓警官。」
伸手不打笑臉人,韓章被他如沐春風的笑笑得發不出脾氣,頃刻像摔漏了的熱水瓶,再也維持不住那點虛張聲勢。
正好隔著玻璃看到梁平從審訊室出來,韓章以拳抵唇清咳兩聲,對小陳道:「你繼續給他做筆錄,我出去一下。」
小陳連連點頭:「好的好的!」
韓章離開會議室,朝梁平招手,對方注意到他,緩緩走過來。
「怎麼樣?招了沒?」韓章問。
「別提了!」梁平氣不打一處來,頭髮根都要冒煙了,手裡攥著疊檔用力扇著,「小子嘴硬的很,什麼都不說,給我玩沉默!行,我看誰先憋不住。」說完檔往韓章身上一拍,「周洋在紅梅社區的住處應該就是第一案發現場,我已經聯繫技術員和法醫到現場勘察去了。我這走不開,正好在你的轄區,你幫我去盯著,有什麼問題及時聯繫。」
「行。」韓章剛轉身要走,梁平又叫住他。
「裡面那個呢?放了?」他往會議室方向努努嘴。
韓章順著看過去,林春舟低聲朝小陳說著話,對他們的目光毫無所覺,側臉稱得上恬靜美好。
韓章邊倒退著走邊反問:「不然呢?人家可幫你立了一大功。」
***
紅梅社區建成已有十餘年,十餘年裡,雖也被警車造訪過,卻沒有哪一次有這樣大的陣仗。
數量警車閃著警燈停在5號樓樓下,附近圍了一圈人,奈何派出所民警拉起警戒,非本樓居民不能靠近。
韓章趕到的時候,勘察才剛開始,江白鷺與技術員分工明確,各自忙碌著,小張好奇地在門外張望,墊腳伸脖子的模樣滑稽異常。
「想看就進去啊!」韓章一巴掌拍他腦殼上。
小張一趔趄,差點摔進去,捂著後腦委屈地回頭:「韓哥你能別老打我頭嗎?都給你打笨了。」
「不能。」韓章穿上一次性鞋套,戴上醫用手套,小心進到屋裡。
小張見他進了,有了榜樣,跟著也進了。
江白鷺與助理正對著地板和傢俱噴灑反應試劑,抽空跟韓章打了個招呼。
「聽說犯罪嫌疑人是叫對門的群眾給捉獲的?」
韓章四處查看,聞言笑道:「這麼快就傳你那兒了?」
江白鷺朝助理打了個手勢:「別小看法醫科,我們消息靈通的很。」
助理起身快步走向客廳盡頭,刷拉一下將窗簾全部拉上。
厚實的布料頃刻間把光源隔絕在外,室內陷入昏暗,小張正感不解,忽然看到地板上發出一灘灘藍光,立馬驚叫出聲。
「哇!韓哥,這是不是那個……就是那個電視裡經常看到的叫什麼反應來著?」
「魯米諾反應。」韓章蹲下身查看地板上的痕跡,「血紅蛋白中的鐵會與魯米諾產生發光反應,這種藍光可以持續三十秒,發光的地方,證明曾經有血跡存在。」
江白鷺舉著相機不斷朝發光處拍照,嘴裡頗為詩意地道:「無論經歷多少歲月,魯米諾仍能將血液痕跡從舊日的胳肢縫裡拽出來。」
短暫的發光反應過後,助理重新拉開了窗簾。
那雙曾在拋屍現場留下足跡的橡膠雨鞋也在浴室裡找到,雖然鞋底泥已經被清理過,但周洋可能是急著逃跑,並沒有完全清理乾淨,鞋底花紋的縫隙裡仍留有不少泥沙。
技術員小心將它們封存進證據袋,打算回去交痕檢科檢驗。
小張跟在提取指紋的技術員邊上問東問西,似乎是想為自己那個兼職技術員取取經,學點不傳之秘。
韓章隨意打量著周洋的居住環境,妄圖想從這五十平米左右的空間內看出對方是如何從一名普通青年演變成一個殺人犯的,可惜一無所獲。
「這是什麼?」他看到一個裝滿東西的大黑塑膠袋被人從臥室裡提出來,好奇問道。
對方拉開袋子給他看,語氣裡慢慢嫌惡:「都是女人內衣,不同尺碼不同款式的,有些好像還是髒的,都有味兒了。」
袋子裡一如對方所說,躺著幾十條花花綠綠的內衣褲,丁字的,蕾絲的,種類還挺齊全。
女性的內衣理應是美好性感的象徵,現在卻只讓韓章感到噁心。
小張朝韓章招呼:「韓哥,你看周洋這書架上,除了《銷售秘訣》竟然還有《變態心理學》,你說他知道自己變態怎麼就不治呢?」
韓章走過去瞄了眼,發現周洋看的書還挺雜,銷售類的、心理類的不說,還有本但丁的《神曲》。
「你怎麼知道他沒治?這種東西就像毒癮,哪裡是說戒就能戒掉的。」韓章說著往屋外走,走到屋外將手套脫了,給梁平去了電話。
「你還是不說話是吧?」梁平手指輪番敲擊桌面,發出規律又令人心煩的叩擊聲。
周洋視線死死盯著桌面,仿佛任何聲音都無法傳達到他的靈魂裡。
不合作的犯人,梁平遇到過不少,他有他的手段,嚇一嚇、熬一熬,總能撬開他們的嘴,但今天……不行。
他瞥了眼審訊室旁那面巨大的單向透視玻璃,明明什麼也看不到,卻仿佛能與那背後圍觀這場審訊的某雙眼睛完美地對上。
「在你家地板上發現大量血跡,你知道吧,無論你怎麼清理,我們還是可以從中驗出嚴雨馨的DNA的,並且你雨鞋的鞋底紋路,沾染的泥沙,都是你曾經出現在拋屍現場的證據。」梁平一條條列出來,看到周洋的手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他再接再厲道,「社區監控,道路監控,嚴雨馨的手機,還有嚴雨馨體內你的精液殘留,這些足以將你入罪,你現在坦白從寬,和你案子到了檢察院再坦白從寬,這性質可就不一樣了。」
「我不是嚇唬你,你去查查刑法,犯罪情節特別嚴重,像你這種拒不認罪的,都是往死刑和無期判的。」
一聽「死」這個字,周洋渾身一顫,將臉埋進雙手中,終於堅持不住開了口。
「我不想殺她的,我對她是有感情的……她不該招呼也不打一聲就來看我,她還跟我吵,說要分手,要把我的事告訴身邊所有人……」他的聲音裡慢慢帶上哭腔,「我也不想有這毛病,我看過,治不好啊……」
把錯全歸咎於被害者,自己撇這麼乾淨,不知道還以為他白蓮花成精呢。
梁平心裡冷笑,面上不動聲色,繼續問話:「最近白玉大學城內衣連續失竊是不是你幹的?」
「是我,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也不想的……」周洋抹了把臉,滿眼紅絲地看向梁平,嘴裡不住念叨,「我真的不是故意殺她的,我以為她回心轉意了,想挽留她,沒想到她不但罵我,還打我,說我變態,我情緒一激動就……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就是故意的。暴力隱藏在他的每個細胞裡,遲早有一天他會不滿足於偷竊內衣,想要做更多的荒唐事來滿足自己貪婪的欲念。沒有嚴雨馨,也會有別的受害人,情緒激動不過他的託辭,本性如此罷了。
梁平毫無憐憫地看著他,嘲諷道:「對,你不是故意從後面用玻璃瓶打暈她,也不是故意強姦她,更不是故意掐死她,這世界你最無辜。」
周洋悔恨的眼淚換不回嚴雨馨年輕的生命,而他到底是為自己犯下的罪行而悔恨,還是為自己輕易被抓住而悔恨,沒有人能知道。
審訊完畢,周洋對強姦殺人的罪行供認不諱,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鑿。
梁平走出審訊室的時候,整個鬆出一口氣,打心底裡為該案的順利破獲而感到高興。
親手抓到犯人,替受害者伸張正義,沒有哪一刻會讓他有這樣的成就感。
「梁警官。」
梁平被這聲字正腔圓的「梁警官」三個字叫得一激靈:「夏檢……」琢磨了下覺得不太好聽,忙換了個稱呼,「夏檢察官,別這麼客氣,叫我梁平就行。」
透視玻璃後,的確是有雙藏在暗處的眼睛。這雙眼睛的主人名叫夏之君,江市白杉區檢察院派駐到他們局的刑檢,據說之前借調紀委專案組,一走就是三年,最近才回來,所以看著才眼生。
梁平是不太喜歡和這些檢察官打交道的,太累。奈何這個案子案情重大,性質惡劣,需要請檢察院提前介入、引導偵查,沒辦法,他也只好硬著頭皮與對方周旋了。
夏之君那張精英范十足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將「鐵面檢察官」的外號演繹的入木三分:「我聽說這次能順利抓到人,是因為有位關鍵證人?」
梁平尬笑不已:「證人是起到了關鍵作用,但說到底沒有我們的努力偵查,也不能順利抓到人不是……」
夏之君打斷他:「我想見見這位證人。」
***
林春舟做完筆錄被告知還需要過一會兒才能走,便一個人坐在會議室耐心等待起來。
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
聽到玻璃門推動的聲響,林春舟回頭看去,卻在看到來人的臉時怔愣當場。
而同樣在第一時間認出他的夏之君,表情也好不到哪裡去。
一時兩人都面露驚詫地定在了原地。
「好久不見,夏先生。」林春舟站起身,率先開口化解尷尬。
「啊……」夏之君也很快從恍惚中回神,伸手與他交握,「好久不見,林先生。」
林春舟的性向,過去只有李東瑞知道,而李東瑞的秘密,同樣也只有他知曉。
李東瑞暗戀了一個人很久很久,一直不敢表白,怕嚇到對方,結果這一憋,憋進了墳墓裡。而那個人,正是夏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