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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下魚》第5章
5 第五章

時沂最近忙著去盯印刷。

印刷廠裡機器轟鳴,白色紙屑揉碎了的鵝毛一樣飛舞。

時沂一邊咳嗽一邊對印刷廠的負責人說:「之前說好這兩天就可以交的書,現在還沒開始印嗎?」

印刷廠負責人是個精壯的中年漢子,虎目高鼻,一張闊臉,凶相畢露。他拿起水杯喝了口水,渾不在意地說:「我跟你們傅主任說過了,紙價飛漲,之前合同咱們廠子里虧太多了。他同意我們緩一緩。」

時沂已經來來回回三四趟,總是被各種理由搪塞,這次好容易問出個根本原因,又是社里領導點了頭的,他還能幹些什麼?

「傅主任可沒有跟我說過,是社長催我來盯進度。要不我現在給社長打個電話,宋哥您親自跟社長說一下。」

出版社里人際關係盤根錯節。時沂不懂這些,也不懂如何周旋經營,不過是想好好做書。

可是宋哥說什麼也不願意打電話,工作服一換,又往車間去了。門哐的一聲關上,只把時沂一個人留在辦公室里。

時沂氣得臉色發白,也只能先回出版社。

結果一回出版社,又出了大事。

之前審批出版的童書里有兩本被某知名兒童文學作家告上法庭,原因是涉嫌抄襲本人著作。這件事情時沂是知道的,整個社里都是知道的。

《小青蛙你在哪兒呀》和《好孩子與壞孩子》這兩本書時沂一開始就不看好。他在本科的時候對兒童文學很感興趣,加入了學校裡面的學社跟著老師研究兒童文學,自然看了不少兒童文學作品。而這兩本書,簡直就是瑞典某國民作家和這位上訴的作家作品粗制濫造的拼接。但是最近在自媒體上爆火又被幾個兒童文學營銷號連番推薦,盛名之下自然有利可圖。

社里花了不少時間財力總算爭取到了這兩本書的版權。

時沂在社里審批的時候就提出過抄襲可能導致的後期糾紛,但是社里否決了他,反而讓他跑印刷去了。

時沂坐到座位上,還未坐穩,就看到傅主任從社長辦公室出來,兩眼冒火地盯著他,沒好氣地說:「時沂,社長叫你進去。」

時沂進了辦公室,社長一開口就咄咄逼人:「印刷廠的書開始印刷了嗎?」

「沒,那邊說傅主任同意他們推遲印刷,而且可能對原先合同不滿意,他們提出用另外一種紙來印刷。」

「那這次版權事件你有什麼想法?」

時沂想了想:「打官司我們勢必也被牽扯在內,我們避無可避。」

「這兩本書是你審核的吧?」

時沂一下子站起來,椅子刺啦一聲。

他驚愕地看著社長:「這兩本書雖然名義上的審核是我做的,但是我早就提出過這個問題,是社里鑽版權法的空子,直接跳過我的意見申請書號審批和生產銷售的!」

社長定定地看著他:「好了,你出去吧。」

時沂怒氣未消出了辦公室,就聽到同事們竊竊私語。出版社效益實在太差了,要不整改,要不倒閉,哪一項都少不了裁員。

時沂坐在座位上,用手撐住額頭,只覺得腦袋里嗡嗡嗡響作一片。

做書怎麼這麼難?

選題、選題報批、組稿編輯、審批、申請書號、排版印刷、生產銷售,每一個環節都讓他精疲力盡。

他在這裡工作幾個月了,他付出的精力全都被人說是蠢人的無用功,沒人在意他的想法,只在意他做的書能賣多少冊。

時沂撐著腦袋進了廁所,衝了把臉。冬天刺骨冰冷的水撲在臉上,凍得神經末梢都麻痹。

他抬起臉,看到臟兮兮鏡子中的自己。

面色蒼白,眼下明顯的青黑,瞳仁黯淡,笑意艱澀。

他一點兒都不開心。

可是能怎麼辦呢?

人生不過是熬。別人也在熬,他怎麼任性?

可是原來時沂連熬的資格都沒有。

一個星期後,他被開除了。

他一言不發地接受了現實,交接完工作,拿了當月結算的工資,立刻整理好了自己為數不多的東西離開了。

時沂抱著紙箱子站在地鐵上,拉著吊環,疲憊地低著頭。

時沂麻木地被腦袋里一個聲音反復反復洗腦。

你好笨啊。

你好沒用啊。

你怎麼什麼都做不好?

他聽到另一個一直沈默的聲音說,對。

時沂又一次承認,自己是個廢物。

他太難受了。他在這座城市裡一點都不快樂。

他今年三十歲了,但是有時候還會覺得自己不過是十八歲的那個男孩兒,站在狹小窗戶前,渾身發抖地看著風雨飄搖的破落花園。繼母在樓下大聲喊他擦地板,父親的拐杖咚咚咚敲在地板上,似乎越走越近了,要重重敲在他的脊背上。弟弟妹妹的尖叫聲此起彼伏。書桌里一摞沒有用處的志願填報書和幾本高中的筆記,被鎖得嚴嚴實實。

過了十二年了,他依然是這樣的人,沒用,膽怯,容易絕望,無力抗爭。

生活但凡再落下一片羽毛似的重量,都足以讓他在一瞬間脊柱坍塌,成為一團無知無識的**,成為生活的犧牲品。

他曾經想過要跑。但是是鐘俊同留下了他。

因為鐘俊同來到時家,說自己在時父病中被囑託和時沂結婚。

鐘俊同帶著一個腐朽的已死之人的對於婚姻的期盼來了。

這份期盼被遞到時沂手上,像是一束染血的枯萎的玫瑰。但是它畢竟是玫瑰。

對了,俊同!想想俊同!

時沂用力地呼吸,溺水的人吸氧一般喘氣。

俊同這麼英俊,這麼好,這麼討人喜歡,願意抱他願意親他。這麼好的人是他的丈夫誒!高興一點啊!

可是隨即,一個疑惑重重地擊中了他。

俊同不是因為喜歡我和我結婚的,我在高興什麼啊?

鐘俊同今天回家很早,正在客廳里看財經頻道,突然門鎖咔嚓一聲,門被打開,時沂抱著箱子回來了。

時沂也沒想到鐘俊同回家這麼早,抱著紙箱子的手僵硬無比,好半天,扯出個溫柔的笑:「俊同今天回來這麼早啊?」

鐘俊同看了一眼他手裡的箱子,又認認真真地看時沂的眼睛。

他是不是哭過了?

時沂艱難地咽了口口水,裝作隨意地放下箱子,語氣輕柔:「我不做童書啦。」他看到鐘俊同的眉心皺了皺,心裡酸澀羞恥,扯了個藉口:「我忘記買菜了,我現在出門。」

時沂的眼眶酸得厲害,鼻子也好像被堵住似的無法呼吸。他在經歷溺亡一樣的絕望。但是他也想一個人溺亡。

他不想要俊同看到他狼狽不堪的樣子。

正開門,時沂的手腕突然被攥住了,捏得很緊很緊。

那只手上的手錶是他昨天擦拭過,親手給丈夫戴上的。銀色的機械腕表,戴在鐘俊同腕骨優美的手上特別漂亮。

「我買好菜了,隨便買了些。但是你現在如果想出門,我可以陪你去。」

時沂背對著鐘俊同,眼淚一下子掉下來砸到簇新的木質地板上。

「不......不用了。」

模糊中他又聽到鐘俊同說:「你之前不是說想吃一家泰國菜。我們可以今晚去。」

時沂鼻子酸得更厲害,嗚嗚地哭出聲,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兒似的。

他習慣一個人待著,關起門躲進櫃子里,在樟腦丸味和洗衣液的味道中構築自己黑暗的巢穴,在逐漸的窒息中一點點咀嚼所有不高興的事情。

他的快樂是他自己一個人。他的痛苦也是他自己一個人的。

他沒想過分享。他認為自己應該成為一個情緒過濾器,不會給人任何反應,也不想索求任何反饋。

時沂覺得自己的眼淚太糟糕了。

他本來就不漂亮不好看,哭起來肯定更加醜了。

他乾嘛要哭啊?

可是眼淚根本就止不住。他幾乎不使用的淚腺一旦打開,輕易難以閉合。

鐘俊同從後面抱住他,幾秒後又覺得這個姿勢不好,把時沂轉過來,用力抱上去。

他不愛哭的妻子在哭。

眼淚浸濕了他昂貴的羊絨衫。

鐘俊同說:「好了。可以哭,但是不可以哭太久。會頭暈。」

時沂莫名其妙地就被鐘俊同逗笑了,打著哭嗝小聲說:「我要哭十分鐘。」

鐘俊同看了一眼手錶:「行,我給你計時。」

時沂吸吸鼻子,臉頰通紅:「我又不想哭了。」

「那我們收拾收拾,去吃泰國菜?再順便看場電影?再給你買件新大衣。」

「嗯。」

時沂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撒嬌的小貓似的蹭在他的頸窩里,濡濕的睫毛有點涼颼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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