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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下魚》第15章
15 第十五章

時沂第二天接到了繼母的電話,說自己病了,要他去看她。

時沂買了水果和保健品,坐地鐵回到時宅。

一進門,繼母刑如秋斜躺在真皮沙發上,微微發福的身體上裹著一條灰色絨毯,正在嗑瓜子。電視上正在播放相親節目。

「媽。」

時沂喊了一聲,進門換鞋,把水果放下。

刑如秋看了他一眼,懶洋洋吐出瓜子殼,「來了。」

「媽哪裡不舒服?」

刑如秋眼睛一瞪:「怎麼,不舒服就不能回來看看我了?」

時沂心底湧上怪異滋味,搖頭:「不是。」

刑如秋第一次正眼看這個便宜繼子,是個相當文弱寡言的男人。但是也是個男人了。刑如秋又突然想起繼子跟一個男人結了婚,胃里微微抽搐,卻沒吐出什麼東西。

她心裡低罵:「死同性戀。」

「鐘俊同呢?」刑如秋讓他坐下,「怎麼沒跟你一起來?」

時沂正要回答,突然看到自己的小妹時妙從樓上跑下來,踩得樓梯地板咚咚響。

她不過二十二歲,大學快要畢業,正是青春裊娜的年紀。今天天氣很冷,卻穿著一件煙紫色的露肩毛衣,大喇喇露出兩片雪白細瘦的肩膀,下面一條黑色短裙,光著兩條細腿。

時妙探頭探腦看了幾眼,皺眉說道:「就你啊。」

時沂有些摸不著頭腦,只能溫聲說:「他出差了。」

「那你來幹甚麼?」時妙白了他一眼。

時沂早已習慣這個妹妹的傲慢無禮,避開話鋒:「媽不是生病了嗎?我來看看她。」

刑如秋把瓜子殼吐出來,厚厚的兩瓣唇因為嗑瓜子變得鮮紅,有些像吃人的精怪。她攏了攏前不久剛燙好的捲髮,輕輕踢了時妙一腳讓她坐好,微笑著對時沂說:「時沂啊,媽這回把你叫回來是有事商量。」

時沂心裡有了不好的預感,也只能顫著嗓子說:「您說。」

「你和鐘俊同吧......你們是結婚了,但是你們倆大男人,也生不出孩子,這老鐘家不就這根獨苗苗嗎?香火不就斷了?」

「我和俊同做好了沒有孩子的準備。如果之後想要孩子,我們會去領養。」

刑如秋笑意端不住了,破口大罵:「領養的孩子那是自己的孩子嗎?那是野種!」她一把拉過時妙,像是推銷物品一樣把她推到他面前,「你看看你妹妹,她有你一半的血緣,是你最親的妹妹!她可以給鐘俊同生孩子!生下來的孩子跟你也親!」

時沂被這番無恥言論驚得說不出話,又是憤怒,又是惡心。

還不等時沂說話,刑如秋又開始掃機關槍似的:「再說了,你和鐘俊同也不是什麼兩情相悅,他因為對你爸的承諾跟你結婚,就是一個承諾,能有多牢靠?沒有孩子的婚姻走不長久!你套不牢鐘俊同,你妹妹聰明又漂亮,她可以!」

時沂第一反應是去看時妙。時妙眨著兩只漂亮的黑眼珠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得意洋洋地笑,好像一點也不覺得羞恥和忿恨。

時沂咽了口口水,眉目收斂,靜靜站起來道:「我先走了。」

走到門口,他停住腳步,頭也不回地輕聲說:「我之後就盡量不回來了。」他明明已經出離憤怒,留給這個家最後的決絕信也是輕聲細語的。他的話語溫柔,卻利落地獨自斬斷了和過去所有的藕斷絲連。

時沂關上門,也把繼母的謾罵和妹妹的尖叫哭鬧關了上去。

他以為自己已經控制好了情緒,但是當他漫無目的地亂走,卻恰好走到鐘俊同曾經就讀的高中時,他繃不住了。

時沂的心碎得很徹底,如果可以從胸腔里拿出來,那可能只是一團血肉模糊的肉塊。他太難過了,輕聲哭起來,不時用手背抹眼淚,一圈一圈地繞著鐘俊同的母校走。

這所學校里有曾經的鐘俊同。他好喜歡少年鐘俊同,因為他從不讓他覺得難過。但是現在的鐘俊同,總是直接或者間接地讓他特別難過。好像只要少年長大了,只要變成大人了,就擁有了輕而易舉地蹂躪別人心臟的本事。

門衛注意到了這個一圈圈繞著學校外圍走的清瘦男人,隔著鐵門問:「你以前是這裡的學生啊?」

時沂搖搖頭:「不是。我的丈夫......我的丈夫曾經是這裡的學生。」

門衛愣了一下,看他的眼神有些變了,神情尷尬。但是時沂實在哭得太慘了,他又好心安慰他:「跟你老公鬧矛盾了,就要好好說開,好好解決的嘛。哭也沒用啊。」

時沂抽噎著點頭:「謝謝......謝謝您。」

時沂開始往家裡走。

南方的冬經昨夜一場雨,潮氣就在低窪處積蓄,紫紅色的夕陽垂掛天邊,架在兩棟大樓之間,似乎也被凍住了,下滑地很慢。

他少年時代經常覺得孤獨。後來他看了很多書籍,知道孤獨是人類的常態。每個人都是大地上孤獨生長的樹木,凜冬的雪落,每棵樹都獨自沈默。

他不再為孤獨覺得羞恥,但是有時依然難過。

他又一次孤身一人了。

他用鑰匙開了門,坐在空蕩蕩的房子里,閉起眼睛。

他在這一刻有些恨鐘俊同了。

鐘俊同不該和自己結婚。

一個人沒法兒抱著暗戀的情緒嫁給一個不愛自己的人。

他小心翼翼的愛太容易像一株牆角里偷偷生長的植物,藏在這間房子的角落里,鐘俊同不知道,也因此無法給予只有他才能給予的光照、水分和空氣。

它馬上要枯萎了。

時沂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劃開鎖屏,看到鐘俊同給他發了一條信息:「有空嗎?我想給你打電話。」

時沂的心臟突然瑟縮了一下,好像血夜被抽乾,留下一個很小的乾癟的腔體。

他的丈夫想跟他打電話,他應該同意,而且是快樂地同意。

但是他這一次沒有這麼做。

他看著這條信息整整十分鐘,鐘俊同在這期間又打了兩次電話,但是他看著待接界面亮了又暗,亮了又暗,卻沒有接。

當一切徹底沈默下來後,他才給鐘俊同回了短信:「你先忙吧。」

時沂麻木地洗澡睡覺。到了半夜,他突然驚醒,眼皮酸脹,手卻已經下意識地又打開手機,看看鐘俊同有沒有給他發信息。

【好。】

他回了一個字。

時沂突然鼻子很酸,眼眶也很酸。他又開始後悔了,他應該接他的電話。

這不是鐘俊同的錯。刑如秋的錯是刑如秋的錯,跟鐘俊同沒有關係。他不喜歡自己,也不是俊同的錯。沒有哪條法律明文規定,我愛你,你必須也要愛我,不然就要判你重刑。這是小孩兒最天真童稚的想法。

他為什麼一定要鑽這個牛角尖呢?再說,這段婚姻里,吃虧的明明是鐘俊同。

此刻的倫敦正是晚上八點。

鐘俊同到倫敦不過兩天,卻已經有水土不服的反應。

「之前也這樣嗎?」秘書一邊問,一邊把發燒的鐘俊同攙到床上躺好。

「沒有。」鐘俊同閉上眼睛。對自己的情況心知肚明。

「鐘總,我們去醫院看看?」

鐘俊同翻身背對他,聲音低啞:「不用。給我買退燒藥,還要白粥。」

秘書出了門,助理就守在門外,往房間里看了一眼問:「鐘總怎麼了?」

秘書嘆口氣:「難說。」既是水土不服,又是心病難醫。

白粥和退燒藥很快送到鐘俊同面前。

他勉力支撐著坐起來,靠坐在床頭,接過水杯和藥片,一把塞進嘴裡和水吞下,又灌了好幾口水。他緩過氣,看到手邊的白粥,燉得很稀,也沒有什麼米香。他的挑剔只有一瞬,因為他意識到時沂不在,而他喝慣了時沂熬的白粥。

鐘俊同端起碗把白粥囫圇喝完,把碗遞給秘書。秘書正要走,又聽到鐘俊同低聲叫住了他。鐘俊同的臉因為發燒而泛紅,眼神有些痴痴傻傻的,說起話來也痴痴傻傻。

他說:「我欺負他了。」

秘書沒聽明白,湊近了問:「你欺負誰了?」

鐘俊同答非所問地說:「他是不是不理我了?」

秘書看著說話突然幼稚起來的老闆,想笑又不敢笑,只能裝作知心大哥:「好好道歉嘛。」

「他不理我,我怎麼道歉?」

「......」秘書愣了一下,「對哦。」

鐘俊同皺眉看了他一眼:「好蠢。你走吧。」

「那我把他叫來?我跟他說,你病得很嚴重,他會來看你嗎?」

鐘俊同愣了三秒鐘,很快命令:「不要。他會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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