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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上人》第102章
第102章

 有李氏在的地方總是最讓人舒服的。

 她喜歡在炎熱的天氣冷上一壺綠豆湯,給回家的女兒們解渴,無論在外面跑得如何滿頭大汗都沒有關係。

 雪蘭一回到家裡,就聽李氏喋喋不休地說起三姐:“我是管不了她了,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忙什麼,你說她是不是談戀愛了,我看她忽然愛打扮了。”

 雪蘭不接話題,而是默默地飲下一杯涼涼的綠豆湯,她剛從外面回來,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你跟你姐姐整天背著我嘀嘀咕咕的,你知不知道?”

 雪蘭卻嘆了口氣說:“媽,姐姐都已經二十多歲了,她是成年人了,她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人生,她想去幹什麼都是自己的選擇,你管也管不了,何必呢?”

 李氏一聽就不高興了,說道:“怎麼?你們翅膀都硬了,我管不了你們了是嗎?”

 雪蘭正在煩惱布蘭妮的話,她嘆了口氣,不言不語地坐在李氏對面,聽她機關槍一樣毫不停歇的嘮叨聲。

 “你也這麼大了,怎麼就是不懂事呢。”

 雪蘭盯著李氏看了一會兒,倏爾又轉開,然後默默地皺起了眉頭。

 李氏以為女兒對她使臉色,於是愈發不高興了,不滿道:“一個一個的,對你們好,不知道是對你們好。”

 雪蘭任由她嘟囔,李氏卻越說越起勁,雪蘭已經很不耐煩了,壓在心頭的石頭簡直沉重到讓人無法呼吸了。

 “媽,我或許會去美國。”最後,她打斷了李氏的喋喋不休,直接說了出來。

 李氏聞言,直接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了,她愣愣地看著雪蘭,暗暗思索美國是哪個國家?她不知道美國在哪裡,只知道是個洋鬼子國家,也不知道跟英國和法國有什麼不一樣。

 過了許久,她才微微喘息著問:“你為什麼要去美國?”

 “你還記得那年張大帥死了,他們接你去北邊唱歌的事情嗎?”雪蘭問。

 “記得,怎麼不記得。”那件事對李氏而言,是一生都難以忘懷的經歷,只是後來她當過妓女的事情被揭發後,她便失落了很久,也不再談起自己出唱片的事情了。

 “都是因為我讓你唱歌,讓你去北方巡演,才會引出那麼多無聊的人在報紙上辱罵你,你怪我嗎?”

 李氏不知道這跟她去美國有什麼聯繫,只是搖搖頭,然後急切地問道:“是不是政府那邊又針對你,你不是很久都沒有寫文章了嗎?難道有人要抓你?”

 雪蘭搖搖頭,又問:“咱們從劉家逃出來已經幾年了啊?”

 李氏一沉吟,回答道:“五年了吧……”

 “五年了,我也寫故事寫了快五年了。”雪蘭垂下眼眸,撫摸著裙子上的褶皺說,“真快啊,簡直像一眨眼的時間。”

 李氏急了:“你倒是先回答我的問題啊,一進門就跟我說要出國,你一個小孩子家,突發奇想出什麼國?”

 在父母眼中,子女永遠都是孩子,哪怕孩子成年了,甚至五六十歲了,也依然是孩子,但雪蘭不是真正的孩子,她的實際年齡比李氏小不了幾歲,只不過她落在了這具身軀裡,所以才繼承了這個孩子的一切,包括認她的母親當母親,姐姐當姐姐。

 “以前我給你唸過我寫的小說,你覺得我寫得好嗎?”雪蘭問。

 李氏說:“好,當然好,許編輯他們都說你是個奇才。”

 “那一年冬天下大雪,咱們擠在一間沒有玻璃窗擋風的破屋子裡,全身只剩下不到二十個銀元,鄰里還住著半夜來砸門的二流子,要不是我寫小說餬口,咱們必定活不下去的。”雪蘭說。

 李氏點點頭:“是啊,我的五姐是家裡的頂樑柱。”

 “後來我賺了錢,咱們住上了大房子,頓頓饅頭菜肉,就算不再寫小說,咱們也能過上好日子了,可我依然沒有停下來。五年的光陰,我也算是披肝瀝膽了,熬盡了多少油燈,寫光了多少墨水,無數個日日夜夜,我就坐在桌前,不娛樂,也不休息,我只是一筆一畫寫我的故事。”雪蘭說著說著,忽然眼睛一酸,竟落下了眼淚。

 李氏慌了,忙問:“你哭什麼?有人欺負你了嗎?為什麼哭?”

 “為什麼哭?自然是因為難過,所以才會哭。”雪蘭看向李氏。

 “五姐……”

 “我被華夏政府封殺的後,有一天,我和三姐去看畫展,那個畫展裡,有一位畫家給我的小說畫了一幅畫,畫名是我小說中兩個女主角的名字。我一看那幅畫,就控制不住哭了,那位畫家深深地瞭解這個故事,他把一切透過這幅畫展現在人們面前,他說的是我的小說,而我看到的是我的故事,是關於我的,我的人生……我從死亡到重生的故事。”

 李氏沒有說話,她只是怔愣地看著女兒,她想要寬慰她,卻又無從說起,因為她說的話,她全都不理解。長久以來,她一直在試圖當一個好母親,管好女兒們的一切,可是她的女兒很特別,她成熟的不像一個孩子,從來都不像。她做的事情她好像理解,但又全然不懂,就像她此時的手足無措一樣。

 雪蘭在一百年後活過,但她活在絕望中,每天都在死神的陰影下苟且偷生。可是有一天,死亡卻帶給她重生,新的生命,新的家人,這些構成了她全新的人生,而最重要的是,她在這裡找到了活著的意義,她不再是一具行尸走肉了,她有自己的夢想,並且許多年來,她都在為此付出和努力。

 所以在華夏封殺她的時候,那種感覺就好像新的人生也隨著夢想一起被封殺掉一樣,她好不容易活了一次,所以不願意輕易死去,她甚至費盡心力,想從外國人那裡再走出一條新路來,把原本的死棋下活,而現在就是機會。

 她本來應該毫不猶豫的抓住這個機會,可是她卻在恐懼。

 恐懼未知的國度,恐懼陌生的環境,恐懼可能的失敗。

 也許放棄比較好,華夏有她的親人和朋友,她可以在這裡結婚生子,過著簡單平淡的生活,把自己寫故事的那段時光封塵在記憶裡,也把自己最初那個有些宏大,有些想當然的夢想扔掉。

 可是五年的光陰,上千個日日夜夜,每當想起這些的時候,她就彷彿看到了一個孤獨的身影,她一直一個人,孤獨地做著這一切,沒有人知道,沒有人支持。那個身影沒有責問雪蘭的軟弱,她只是空洞地凝視著她,像黑夜河流中漂浮的那個頭顱,兩岸的熱鬧與她無關,只有她心中美好的白玫瑰陪伴她。如果今夜下了雨,雨多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會溢滿出來,落在兩岸……五年的付出,最終只得來了一句封殺,還有無數的咒罵……

 “我很害怕,我不敢去,那個編輯對我而言很陌生,我跟她去了那裡,那麼一切都只能聽她的了,無論她對我做什麼,我都沒辦法反抗。我也不想離開你和姐姐,不想離開家,不想離開華夏,我還害怕即使再努力,也依然會失敗……”雪蘭說。

 這是李氏唯一聽懂的話,她急忙說:“那你就不要去了,不要去。”

 “我從沒怠慢過我要做的這件事。”雪蘭說,“但也許我應該放棄了,這不是我該做的事。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不比別人厲害,也不比別人多擔責任,我該找個男人結婚過日子,而不是去做這些虛無縹緲的事情。”

 “你能自己想開就好,別哭了,五姐。”李氏給她擦了擦眼淚說。

 “可這是讓我重生的東西啊,他們帶給我希望,讓我捨去了死氣沉沉的生命,如果我放棄了,那麼不是丟掉了我的希望嗎?”雪蘭卻越哭越厲害,最後她嚎啕大哭起來。

 雪蘭哭了很久很久,直到眼睛酸澀,發脹發疼。

 李氏一直默默地陪著她,默然有頃,嘆息一聲說:“哭什麼哭?不就是去美國嗎?別怕,我陪你去。”

 雪蘭恍然,她紅著眼睛問:“你願意陪我去嗎?那是個比滬市還要陌生還要遙遠的地方。”

 “傻瓜,我是你娘啊,你去哪裡,我就跟到哪裡。”李氏握住了雪蘭的手,“那一年你給我讀你寫的小說,我對你說我女兒是個真正的英雄,這話是真的,我女兒又堅強,又有能力,她是個女英雄,怎麼會隨便害怕呢?我雖然總是嘟囔,讓你們趕緊結婚生子,但是我更希望你們活得痛快。當年咱們說逃就逃了,痛快,今天咱們說去美國就去,依然為了痛快。你不要還沒做就害怕,也不要怕失敗,想做就做了,別委屈自己,如果願意受委屈,當年就不離開你爹了。”

 “娘……”

 “有兩個女兒在身邊,我什麼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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