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長官是腹黑心機少年天子14-2]
先帝過世之後,太子即位為延熙帝。換了個身分,居住的地方也得跟著改,原本隨侍在側的宮女太監甚至侍衛都從東宮遷離。
原本按太后的意思,是希望李元胤盡快立妃立后,誕下天家子嗣。但是李元胤對太后替他選來的宮嬪壓根沒有興趣,每天若不是批閱奏摺到深夜,就是在宮外妓坊廝混。是以皇后之位始終空懸,東宮也一直無人入主。
與過往宮人侍從來回穿梭的熱鬧景象相比,現在的東宮堪稱冷清,只留了一小隊侍衛巡夜,還有些年老色衰的宮女留駐在宮內,做些日常灑掃清潔的工作。
領路的太監從滴水檐前走過,前方有個窗格顯露著光亮。周瀾滄依循著過往的印象,猜測那是書房的位置。
李元胤遣人替他領路,卻不往寢殿,也不帶他去議事常用的文華殿,卻把他帶到杳無人煙的東宮來,究竟是想做什麽?
心底的不安像墨汁染在白紙上,越擴越大。一個模糊的猜測隱約成形,但是他努力抑制住思緒,不往那個方向去想。
自古以來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替皇帝辦事,尤其是辦些上不得臺面的事,這些人多半沒有什麽好下場。誅殺功臣,一來是為滅口,以免夜長夢多,二來是能給的賞賜已經到了頭,功高震主,賞無可賞,於是物極必反,只能狠下心來除掉昔日的左膀右臂。
周瀾滄雖然不愛讀書,卻也被太傅逼著讀遍了前朝史書,立下功業卻沒有好下場的例子太多了,簡直數不勝數。但是李元胤跟歷朝歷代的皇帝不一樣,跟為謀大位不擇手段的暴君不一樣。
李元胤不會這樣對他的。
周瀾滄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惴栗,在太監指引下踏入了書房。
不同於戶外夜色深沈,書房之內,燈燭通明,加上十來顆夜明珠懸於壁上,將房中照得亮如白晝。
他才剛踏入房內便是一楞。再細看下去,更是驚訝疑惑。
李元胤不知道怎麽吩咐的,竟然將整間書房布置得與他們少年讀書時並無二致,無論是房中的擺設、墻上的字畫,甚至架上的典籍,都與他的記憶完全契合起來。
周瀾滄出神地取起多寶格架上一塊方硯把玩,那塊紫金石硯是他從父親的收藏中得來,私底下送給李元胤的。李元胤沒拿來用,一直放在架上。後來書房換了幾次擺設,多寶格也收了起來。他原以為那塊硯臺必定是丟失了,沒想到還保存得好好的。
再往前,書桌上散落著一沓乳白灑金宮宣,紙質是上好的質地,只不過細看之下,邊緣略有些泛黃,似乎已有不少年頭了。
他好奇地拾起紙頁查看,這一看不得了,驚得他手一鬆差點把整疊紙張都散落到地上去。
紙上滿滿當當都是他自己的墨跡。有被太傅罰抄的聖賢章句,也有他自己空暇時練字的習作。他寫字不得章法,不管怎麽寫都達不到標準,心生煩躁的時候,就會在紙頁邊緣亂塗亂畫。最後還得李元胤手把手教著他寫。
他看著紙上亂塗的一隻烏龜,還有滿紙拙劣稚嫩的字樣,想起自己過去斑斑劣跡,又是慚愧又是好笑。
過於沈浸在回憶之中,讓他沒有發現身後房門悄悄打開。
替他領路的那位公公進了房內,身後跟著另一位內侍,是皇帝寢殿的內務總管,也是李元胤的心腹之一。
“周大人。”
蒼老的嗓音將他喚回現實。
周瀾滄猛然回頭,看見總管太監手中捧著一件物事。
看來李元胤總算讓人傳旨來了。遣人來傳達消息,而不是親自來見他,這樣一來,他想見到對方的期望就得落空了。但是期望落空總比從頭到尾雲里霧里,摸不清對方的意圖還要舒坦。
所以周瀾滄安靜地跪了下來,等待總管太監向他宣讀天子的旨意。
“……周大人。”
等了半晌,對方沒有宣旨,而是又喊了他一聲,語帶催促之意。
他擡起頭,發現內務總管手上捧的是一個木盤,上面沒有什麽聖旨,只有一杯酒。
“這是什麽意思!?”周瀾滄緩緩站起來,感覺自己就連呼吸都在顫抖。“聖上就讓你拿這個來給我,沒有別的了?聖上還說了些什麽?”
天子賜酒,不喝乃為不敬。
可是從來只有聽過在筵席間賜酒,沒有聽說過深夜里把人領到偏殿再賜下酒來的。
除非這杯酒是鴆酒,除非李元胤真的存了心要對他下手。
“皇上只說,讓您把這杯酒給喝了。”總管太監上前一步,彎下腰,將酒杯端至他眼前,“周大人,莫要違抗了聖上的意思,請吧。”
周瀾滄喉頭動了動,咽了口唾沫。酒液澄黃清澈,香氣撲鼻,判斷得出是上等佳釀,可是里頭八成摻了斷腸毒藥。
李元胤算計自己的舅舅和母後,重掌權柄,於情於理沒有什麽好指責的地方,但好事者深究起來,終算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往大里說,甚至可以冠上不孝的名號。所以對於全程參與密謀的周瀾滄,李元胤想要將他鴆殺封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我不懂聖上的意思。”
只是周瀾滄無法接受事實。
李元胤深夜等著他入宮,又將他引到靜僻之處,因顧念著往日情份,不忍讓他見血,也不願意羅織罪名汙蔑他的名聲,而是選擇讓他在充滿兩人回憶的地方,安靜體面地死去。
這樣解釋起來,種種蹊蹺之處都變得合理許多。
君王無情,單就李元胤還記掛著他們少時相處的時光,便已經是聖眷浩蕩,深恩難償。但周瀾滄仍舊不甘心,他仍然覺得自己跟對方,本不該僅只於此。
“行,我喝。但是在那之前,我想見聖上一面。”他定定神,抹了把臉,哽著聲音說道。
“周大人,這使不得。”總管看著他,緩緩搖了搖頭。“您有什麽話,也得喝了再說。”言下之意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周瀾滄的眼眶一下子紅了。
李元胤就連一點選擇的余地也沒有留給他,而且就連最後一面也不打算見他。
“既然如此,你幫我帶句話,總可以吧?”
周瀾滄端詳著總管太監的神色,只見對方略微猶豫了一下,接著輕輕頷首。
他鬆了口氣,勉強笑了笑,開始搜腸刮肚想著要請對方帶什麽話給李元胤。
假如李元胤就在眼前,他會想對對方說些什麽呢?
埋怨的話想必少不了的。如果擔心自己泄漏消息,李元胤大可以直接讓他辭官,放歸鄉里,逍遙余生,如今卻備下毒酒要來封他的口,難道在對方心中,自己就這麽不可靠,無法全心信任嗎?
盡管有所埋怨,單就君臣分際而言,李元胤真的待他不薄,一直以來都讓他深受重用。甚至在他表明了逾矩的心思之後,李元胤對他也沒有任何輕侮之心,而是給他機會,讓他能一展長才。
所以,唯一的缺憾,大約就是自己對對方的感情,始終沒有得到明確的回應。
但是周瀾滄雖說沒有能夠與李元胤兩情相悅,最起碼李元胤對他十分縱容,讓他在私底下不需要過於克制自己的情感。
他身為臣子,對聖上抱有戀慕之心,原本就於禮不容。李元胤卻自始至終沒有苛責過他。
這樣細細想來,對於最後的結局,周瀾滄覺得自己似乎也釋懷了。
“你若見了聖上,便幫我帶上這句話。”周瀾滄端起酒杯,遙遙向皇帝寢殿的方向敬了酒,皺起眉頭一滴不漏將杯中酒液給喝得精光。
酒氣在腹中翻湧。一聲脆響,他將那只白玉杯放回木盤上。
“敢問大人要帶的是什麽話?”
“……我不後悔。”
……
內務總管確認過杯中一滴不剩,便向周瀾滄行了一禮,告退而出。
周瀾滄扶在桌案邊緣,等著藥酒毒性發作。
他沒有親眼見過被鴆酒所殺的人,但是年幼時曾經聽父親敘說過,鴆鳥之毒藥性極快,有些服食者還沒將毒藥完全吞入腹中,就已經氣絕。
就算稍微偷工減料,藥性差點,過個一時半刻怎麽也得死絕了。
但是他等了半天,除了酒性發作,整個人有些暈乎之外,並沒有什麽不適。同時腹中還有一團熱氣湧動。
也許李元胤給他服的不是鴆毒,而是別的毒藥,但他學識淺薄,辨別不出藥物種類。事到如今,服的是什麽藥也都無所謂了。
他雙手抓著桌沿,感覺體溫越來越高,視線逐漸模糊,身體感受似乎逐漸脫離掌控,心情卻出奇平靜。
他看著眼前泛黃的手稿,想起李元胤當初就是在這張桌子上,站在他身後握著他的手腕教他運筆。
‘裕川,正側互用,指腕並運。像這樣子,你可明白?’
明白。
書房的門開了,冷風從隙縫鉆進來,周瀾滄卻毫無所覺。
他嗅到一陣熟悉的香氣,上好的沈香,馥韻清幽綿長。若是在這股香味當中死去,似乎也算死得其所。
來人從身後攬上他的腰,握住他的手腕,將他壓在桌面上。不知道是藥性還是酒性所致,他既無力掙紮,也完全沒有想過抵抗。
“皇上。”他低喃道。
李元胤為什麽又親自來見他,總管端來的那杯酒究竟摻了什麽,他已經無暇思考。只有鼻尖縈繞著的香氣還有對方的體溫,占據了他全部的思緒。
兩人動作間,紙頁被晚風卷起,紛紛揚揚落到地上。
李元胤貼著他的耳廓開了口,低沈沙啞的聲音令他為之心顫。
“裕川,事到如今,我的心意,你到底是明白還是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