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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璫》第12章
  第11章

  謝一鷺來得比上次早,忐忑地站到之前那個草坡頭,下頭廖吉祥居然已經到了,還是那件月白的襴衫,紮著頭髮,垂下的紅頭繩半搭在肩膀。

  他背著身,真的很瘦弱,謝一鷺輕輕走下去,像怕驚了落單的飛鳥,廖吉祥其實知道他來了,但並沒回頭,聽那腳步聲到了身邊,便沿著淅瀝的泉水往前走。

  他瘸的厲害,走起來兩個肩膀一高一低,謝一鷺默默跟著,和他隔著三兩步距離,看他走得那麼吃力,心裡油然生出一絲憐憫。

  他們已經到了柳林深處,可廖吉祥還要往裡去,謝一鷺有些心神不寧,廖吉祥沒頭沒腦的,忽然說:「偏僻了點,但景色好。」

  他半轉著頭,扭著脖頸,擰起的衣領處能看到一小塊雪白的皮膚,逆著光,那眼睫毛密茸茸的,謝一鷺正要說話,小路一折,一條潺溪從腳邊流過,樹影婆娑,泛白的陽光從樹枝間打下來,像碎了一地的銀片。

  謝一鷺驚訝于這美景,茵茵的綠和參差錯落的枝條,眼神轉了一圈回來,是廖吉祥單薄的背,那片背影在這樣的美景裡仍然毫不遜色:「你常來嗎……這裡,」他問,盯著他腰背上疏忽變換的炫亮光斑,「一個人?」

  廖吉祥不回頭:「每年這時候,」溫吞的聲音,風一吹,有些飄忽不定,「一個人,有時兩個人。」

  微苦的檀香又襲來了,謝一鷺忍不住在心裡問,另一個人是誰?

  廖吉祥突然站住,謝一鷺沒有防備,險些撞在他背上,他並不知道,為了這一停,廖吉祥已經惴惴了一路,他慢慢轉過身,玲瓏的眼投向謝一鷺,一觸,馬上又移開:「怎麼……稱呼?」

  聲音很小,像一片羽毛在耳廓上撓,謝一鷺有點懵,這是折缽禪寺石階上那個居高臨下的大璫嗎,那時他的臉冰一樣冷,問了姓名便叫阮鈿痛下殺手:「謝……」他脫口而出,出口又停下,他是知道他名字的,還問什麼?

  長久的沉默,久到聽得見新枝抽芽的聲響,久到謝一鷺忽然讀懂了他:「春鋤,」他緩緩地說,「謝春鋤。」

  廖吉祥這才大膽地看過來,他個子不高,微微仰視:「養春,」他抿了抿唇,那種生疏和緊張,像是很少提到這兩個字,「廖養春。」

  說完,他轉回身接著走,還是一瘸一拐的,可有些東西不一樣了,他們好像真的不是謝一鷺和廖吉祥,而是謝春鋤和廖養春,兩個沒有羈絆、沒有過往的人,那麼自如:「你練字用什麼帖?」謝一鷺問。

  「《大寶箴》。」廖吉祥很快答,語氣裡帶著某種本真的色彩,似乎在路邊的樹叢裡看見了什麼,他停下來,伸過手去。

  一雙極白極細的手,陽光投上去好像都要把它們燒壞,謝一鷺的目光追著那些靈動的手指,它們攀上一株結紅果的小樹,捏住一枝脆生生折斷,拿在手裡,像個吃瓜子的姑娘,把不知名的果子塞進嘴裡,用牙齒咬碎。

  「這個味道北京吃不到的。」說著,他在枝頭挑了挑,又折下一枝,遞給謝一鷺,謝一鷺看著那枝小姑娘似的東西,勉強接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又走,離著不是三兩步,而是亦步亦趨了,謝一鷺把那枝野果擺弄著翻看,越看越覺得奇妙,他們都沒有提起南京的事,矮梨樹、戚畹、老祖宗,所有那些紛擾,仿佛都和這一刻無關。

  可能是走得熱了,廖吉祥從懷裡抽出摺扇,謝一鷺在後頭看見,一面是倪雲林筆意畫,另一面是草書,他在北京見過不少伴駕的大太監,扇面不是青綠大山水亭台人物,便是宮式泥金花鳥,與他們比,廖吉祥更像是個文人。

  想著,他隨手摘了顆紅果子進嘴,只一咬,滿嘴就酸得沸騰,他一把捂住下巴,這酸勁兒,這輩子興許都忘不掉了。

  「酸?」廖吉祥回頭瞧著他,陽光化作星子,燦燦灑在臉上,那張臉似幻似真,只有漾著桃花色的嘴唇看起來真切,在鼻尖三角形的陰影下,微微的,笑了一下。

  謝一鷺覺得嗓子眼有些癢,把嘴裡的酸味咂一咂,酸澀驀地變成了甜,甜得鮮靈,甜得動人,正愣怔,廖吉祥問他:「你有二十五?」

  謝一鷺沒答話,廖吉祥感覺到他投過來的炙熱眼神,不大自在,彆扭地抿起嘴角,謝一鷺這才驚覺自己失態了:「啊,你說什麼?」

  廖吉祥審慎地打量他,似乎想了想,又問了一遍:「你有二十五?」

  「二十六了,」謝一鷺儘量表現得自然,「正月生人。」

  廖吉祥轉過身,謝一鷺看不到他的神情,心口像有只貓在抓,聽著他問:「成家了?」

  「家在北京,」說到北京,謝一鷺顯得落寞,「賤內一個人操持。」

  「該把她接過來,」廖吉祥這話有點交淺言深的意思,「或是……」

  起了頭,他卻沒說下去,謝一鷺趕了兩步,上去和他肩並著肩,偏過頭,像個默契的朋友那樣注視著他:「或是什麼?」

  廖吉祥很驚訝,從他閃爍的瞳孔就能看出來,太久了,沒人敢和他並著肩走,或是出於恐懼,或是出於厭惡,那些人趨避著他,把他扔在高處。

  「你和她還好?」廖吉祥問,「多久通一次信?」

  幾乎沒有書信,謝一鷺想,有也是和養家的銀子一起寄回去的寥寥幾句叮囑:「她不識字。」

  廖吉祥沉默片刻:「北方女人是淳樸些,這邊的還好,大多能談幾句詩文,你要是……」他稍有躊躇,「要是想討,我叫人找個家室清白的。」

  這是要幫他置外室?謝一鷺意外,甚至反感,這便是宦官的交往之道?總想著給人些恩惠,好像不付出點什麼,人家就對他不屑一顧了一樣:「我在你眼裡,」他直說,「是這麼耐不住寂寞?」

  他不高興了,廖吉祥沒想到,所以沒作聲。

  謝一鷺又加了一句:「你是不是覺得我約你來,也是圖你點什麼?」

  這話過分了,廖吉祥說到底是個聽慣了奉承的人,難免慍怒:「不都說男人有了女人,心才定麼,」他冷下臉,「別人到了南京都是先買妾!」

  謝一鷺討厭他這種高高在上、理所當然的態度,一衝動,諷刺了句不該說的:「你到南京好些年了,買了幾房妾?」

  廖吉祥的臉瞬間凝固了,眼眉吊起來,血色從唇上頰上褪去,只留下慘慘的白,謝一鷺霎時間反應過來——他不是男人,他比男人少了那麼一丁點東西。

  他傻傻瞪著廖吉祥,臉跟著也白了。

  「我怕你瞧不起我,」廖吉祥千瘡百孔地說,聲音那麼輕,輕得風一吹便要破碎,「你果然瞧不起我。」

  謝一鷺眼看著那雙眸子猙獰起來,眼睫下有一條充血的紅線,他知道他在發怒,可支離破碎的樣子卻像是要哭了,謝一鷺心裡狠狠疼了一下:「不、不是,我……」

  廖吉祥越過他,順著來路往回走,他走得急,越急瘸得越厲害,謝一鷺心中有愧,連忙拉了他一把,廖吉祥腿腳本來不好,這一下愣是被他拉倒了。

  謝一鷺怪自己手拙,俯身去扶,廖吉祥非但不叫他扶,還揚手給了他一巴掌,謝一鷺疼在臉上,心裡迴響的卻是他剛剛那句話:我怕你瞧不起我,你果然瞧不起我!

  他明白廖吉祥之前為什麼不肯相見了,他是怕,怕被瞧不起,原來宦官最可悲的不是遭人輕視,而是烙印在骨子裡、一輩子甩不掉的自卑。

  「來,起來。」謝一鷺非拉他不可,揪著他的袖子不撒手,廖吉祥偏要掙,兩個人拉鋸的時候,溪對岸傳來一聲尖銳的口哨,是一對挖野菜的老乞丐,渾身破破爛爛,其中一個腰上拴著一條長鐵鍊,粗大的式樣很少見:「大白天的,幹啥哪!」

  謝一鷺從廖吉祥身上起來,那倆乞丐嬉皮笑臉朝這邊比劃,沖著廖吉祥喊:「小瘸子,別掙了,他帶你來這種地方,就是要幹那事!」

  荒謬下流的話,帶起空闊的回音,費了好一陣功夫,謝一鷺才明白他們的意思,想都不想,他從地上抄起石塊往對岸扔,但沒有扔中。

  兩個乞丐哈哈大笑,喊得更倡狂了:「不用砸,你們幹你們的,俺倆不壞事!」

  謝一鷺覺得天靈蓋都要被怒氣脹開了,他沖到溪水邊,毫不猶豫踩進去,撿起趁手的卵石接連朝他們撇:「滾開!滾!」

  說是溪,中間的水不小,沒了膝蓋他才不得不停住,那倆乞丐並不罵他,單單引逗廖吉祥:「小瘸子,是不是頭一回,頭一回疼死你!」

  他倆邊喊邊往背後的林子裡鑽,謝一鷺過不去乾著急,一扭頭看見旁邊一串大白石,稀稀落落通向對岸,他只是動了心思,還沒動作,背後喊了一聲:「春鋤!」

  謝一鷺聞聲回頭,廖吉祥已經站起來了,近在溪邊,溪水緩緩沖著他黑緞的鞋面,他是在擔心自己?謝一鷺隔著一片閃閃的溪水凝視他,神態有幾分窘迫。

  「回來,」廖吉祥向他發令,「只是兩個老潑皮。」

  他說的對,可謝一鷺咽不下這口氣,他惱怒,說不清是惱怒惡語傷人的他們,還是惱怒口不擇言的自己,最終,他涉回來,濕漉漉站到廖吉祥面前。

  「回吧。」廖吉祥側身走開。這是一次糟糕的見面,還不如狠下心來一開始便不見,他捏緊袖中的手指,有種痛定思痛的決然,突然,謝一鷺在喧騰的水聲中喊:「因為我沒覺得你有什麼不同!」

  這話沒頭沒腦,沒有詢問,哪來的原因,可廖吉祥聽懂了,他倏地轉回頭,蹙著眉審視他,那傢伙狼狽地提著濕透的直裰下擺,話說得亂七八糟:「因為沒覺得你哪裡不一樣,才說錯了話……我眼裡沒那些個東西,只有你這個人。」

  廖吉祥的神色變了又變,酸甜苦辣種種情緒塵埃落定後,凝成一個尖銳的笑:「呵,說謊。」

  謝一鷺搶白:「真心話!」

  廖吉祥不敢看他:「假話,」他背轉身,「你們讀書人最會說假話。」

  「你看著我!」謝一鷺的口氣幾乎是命令。

  廖吉祥還是沒敢看,一咬牙徑直走出去,邊走,他焦躁地擰拽手裡的扇子,他猜自己是希望謝一鷺喊他的,果然,謝一鷺如他所願了:「為什麼砍樹!」

  廖吉祥停下,只一頓,悶頭接著走。

  謝一鷺被他丟下,像個走失的孩子,濕淋淋做垂死掙扎:「下次什麼時候!」

  下次?廖吉祥自嘲般笑了,他從沒想過還有下次。

  「三天,三天后我在這兒等你!」謝一鷺把自己的初衷全忘了,他本想見一面就了結這段孽緣的。

  廖吉祥憤然跺了下腳,扭回頭,那臉龐與其說是無情,更像是情深義厚:「記著,我們見了的事,對誰也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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