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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璫》第33章
  第32章

  「胡鬧!」鄭銑一巴掌拍在桌上:「這種時候領什麼兵,給我斷了念頭!」

  謝一鷺沒想到他發這麼大火,低著頭,沒出聲。

  「你自己的主意?」鄭銑問。

  梅阿查的主意,但他沒敢說,輕輕點了頭。

  「現在你領的是兵是匪誰說得清,冒冒失失去了,亂沒平,倒把命丟了!」鄭銑不依不饒地教訓,不經意看見他眉骨上發黃的淤青,「就算這亂平下來,說到底你殺的不還是老百姓,能得什麼好處!」

  他說的對,謝一鷺明知道,可為了在廖吉祥那兒掙面子,他鋌而走險。

  「怎麼,」鄭銑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以為自己說重了,放下脾氣,關懷了一句,「挨欺負了?」

  謝一鷺知道他說的是眉骨上的傷,掩飾地摸了一把:「沒有,摔的。」

  「你呀,」鄭銑歎了口氣,「跟著我,你少不了受委屈,受了誰的委屈,告訴我,我給你出頭!」

  「沒有,」謝一鷺興致不高,咕噥著說,「我自找的。」

  這像是賭氣的話,鄭銑橫他一眼,要發火,想想這傢伙的性子,沒揪他,轉而問一旁的屠鑰:「龔輦去押糧,什麼時候回來?」

  「怎麼也得十天半個月,」屠鑰聽他提起這個人,想起上次鄭銑的家宴他沒來,嘴角就撇開去,「督公,他心思壓根沒在咱們這兒,回來了也指不上。」

  「我看就他指得上,」鄭銑把橫謝一鷺那一眼又橫到了他頭上,「南京周邊的駐軍扒一扒,就他那支兵堪用。」

  屠鑰看到他的眼色,心裡頭彆扭:「用他?我看應該找個機會治治他!」

  鄭銑掀杯子了,長手指在茶盞上一掃,滿滿一杯茶全潑到地上,屠鑰不吱聲,謝一鷺也靜默,肅然了一陣,鄭銑鄭重地說:「像龔輦那樣不愛錢、不要官,一心窩在那裡抗倭的,還有什麼人?」

  屠鑰答不上來。

  「就這麼一個人,你還要治他,」鄭銑撐著椅子站起來,像是乏了,「別說他沒怎麼駁我的面子,就是駁了,我也忍著他!」

  這意思很清楚了,屠鑰只能咬著牙應一聲「是」, 謝一鷺和他一前一後退下,從偏門出來,走到大道上,忍不住問:「龔輦上哪兒押糧去了?」

  「浙江,抗倭的軍糧,」屠鑰沉著臉,心裡像是有事,走著走著,忽然說出一句,「我手裡要是有兵,不比他遜色!」

  這話謝一鷺沒接,從那話音兒裡,他聽得出他不是嫉賢妒能,也不是爭功討賞,而是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扼腕,和整日為太監做奴才事的悲哀。

  兩人在府東街分手,一個往東,一個往西,西頭直走是珠寶廊,謝一鷺在羊市橋的岔路口看見阮鈿了,領著一小隊人,牽了十來匹老馬,旁邊立著挺大一塊木頭牌子,歪歪扭扭寫著「抗倭捐馬」幾個字。

  他走近了,發現這是個卡,被攔下的都是官員,阮鈿看見他,笑著朝他擺手,意思是讓他過去,謝一鷺沒過,湊近了問:「你幹嘛呢?」

  「浙江抗倭吃緊,這不,」阮鈿指著那排瘦得皮包骨頭的老馬,「我出一點綿力,幫著救救急。」

  謝一鷺才不信他有這好心,果然,一有官員過來,他就把人攔住,逼著人家捐馬,人家沒有馬,他便笑呵呵地說:「這兒有啊,」說著,隨便挑出來一匹,「一百兩!」

  這無異于強搶,可當官的都要名聲,頂不起「消極抗倭」這個罪名,一番討價還價後都交了錢,馬還是那些馬,好好在架上拴著。

  「這種時候,你怎麼能這麼幹!」謝一鷺壓著聲音發火,「南京城眼下是一鍋燒熱了的米湯,說不好什麼時候就沸起來!」

  阮鈿煩躁地抖著腿,忍著他的婆媽:「沒事,我有分寸。」

  「什麼分寸,趕緊把幡子撤了!」說著,謝一鷺在那塊木牌子上踹了一腳。

  阮鈿的眉頭立刻擰起來,顯然要發怒,但眼神轉了幾個轉,還是沒敢,他怕的不是眼前這個六品小官,而是那背後的廖吉祥:「我等錢用,你別管。」

  「我不管」,謝一鷺的聲音大起來,「你這是在生事!」

  「你他娘的有完沒完!」阮鈿吼了他一嗓子,這時人群裡擠進來一個小宦官,應該是跑來的,紅著臉氣喘吁吁,看見謝一鷺,他謹慎地伏到阮鈿耳邊,只嘀咕了兩句,阮鈿的臉就青了。

  「怎麼了?」謝一鷺關切地問。

  阮鈿推開他,推開所有圍著他的人,撒腿往東北跑,那邊是乾道橋方向,謝一鷺一怔,趕緊追上去。

  還沒到珠市口,就聽見斷斷續續的哭聲,謝一鷺猜測是亂民來過了,做了畜生事,可能還殺了人。等他呼哧帶喘趕到那座三層小樓,阮鈿和他的人已經上去了,他正扶著大門想喘口氣,就聽樓上「叮叮咣咣」一陣亂響,是摔家私的聲音。

  他提著衣擺往上跑,剛跑了兩步,就感覺什麼東西滴下來,「啪嗒」打在網巾上,順著額頭淌到眼窩裡,他伸手抹了一把,殷紅的,是血!

  他嚇得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穩了又穩,才接著往上走,這回他走得很慢,上到二樓轉角處,看見血泊了,黑乎乎的一大灘,從下往上,能看到一隻垂下來的白胳膊。

  「爺爺……爺爺!」樓上在喊,喊的是阮鈿,謝一鷺憋一口氣,強打著往上爬,爬到三樓,那具屍體看清了,是個十三四的小姑娘,被糟蹋過,整個人被從右邊腋下割開了。

  謝一鷺呆站著動不了,愣愣往大屋看,阮鈿背著他站在床前,被許多人圍著,他能看見他握刀的手,捏得死死的,指節泛白。

  「爺爺,是七個人,有人認得,好找!」宦官們你一言我一語,夾雜著亂七八糟的安南話,這時候被子動了動,謝一鷺眼尖看見,人還活著!

  阮鈿頹然揮了揮手,緩緩坐到床邊,謝一鷺看見他把手往前伸,像是環住了什麼,他急忙撲跌過去,果然,阮鈿是掐住那女人的脖子了。

  阮鈿那些手下,沒有一個人出聲,他們在等著他掐,畢竟這樣一個女人,還被七八個男人糟蹋過,謝一鷺偷眼去看,她光著膀子裹在被裡,兩眼閉著,眼皮又黑又腫,應該是熏瞎了。

  「喂,」他叫阮鈿,叫得有失體統,「她能活著,不容易。」

  阮鈿像是沒聽見,粗黑的手指在女人細軟的白脖子上摸了又摸、揉了又揉,許久,才微微鬆開。

  「爺爺!」他的人立即反對,「你留著她,不是給人當笑話嗎!」

  謝一鷺不敢去看那女人此時的表情,他要說話,卻被眾人搶先:「她一個瞎子,活下來也是受罪!」

  「是呀,爺爺,揚州姐兒有的是!」

  謝一鷺的勸告被淹沒在這些激憤的慫恿當中,正惶然,阮鈿大喊了一聲:「好了!」他沉聲指著門口,「去,雇架車來。」說著,他連被帶人就往懷裡抱,他的那些人攔著他,連珠炮似地質問:「不殺算了,抱去哪兒?抱回去怎麼辦!」

  阮鈿不勝其煩,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吼出來:「我娶她!」

  這話一出,別說他那些手下,連謝一鷺都愣住了。

  「她遇上這種事,我再不要她,不是讓她死嗎!」說完,阮鈿抱著人就下樓了。

  樓梯上踩著血,他滑了一跤,就這一跌一起的功夫,織造局傳信兒的人到了,看見他胳膊上蹭的血,愣了愣,急急說:「督公發火了,叫爺爺這就回去!」

  天熱,廖吉祥只穿著褻衣,披著頭髮坐在鏡匣子前,今天他熏的是撒馥蘭香,甜甜的,煙霧繚繞。

  他在揉胭脂,一小盒蚌殼紅,在眼角和顴骨邊輕輕一點,揉開來,有了那麼一點活人的血色,阮鈿哈著腰看他,他原來不是這樣的,是謝一鷺讓他變了。

  「跪下。」廖吉祥說。

  阮鈿便跪,跪在堂屋正中,廖吉祥站起來,一跛一跛走過去,立刻有小火者在阮鈿對面擺上大椅,讓他安安穩穩地坐。

  啪!一坐下,他給了阮鈿一個嘴巴:「你膽子越來越大了,」他俯著眼說,「挨過的鞭子都忘了?」

  阮鈿咬著腮幫子,眼神是狠戾的,挺了挺,嘿嘿笑了:「督公說的是哪一樁?」

  啪!廖吉祥反手又是一巴掌,白白的手,打在臉上也軟綿綿的:「我從甘肅把你們帶出來,不是讓你們到南京來禍害人!」

  阮鈿服服帖帖受了:「督公,我有女人,」聽到甘肅,他收起那副無賴的嘴臉,說了實在話,「一家子人,我得養。」

  聽到「家」這個字眼兒,廖吉祥的眉頭動了動,可能是豔羨,也可能是嫉妒吧:「不就是個妓女麼。」

  那個妓女現在瞎了眼,光著身子裹在被袱裡,半死不活,阮鈿的神色冷峻起來:「妓女怎麼了,我娶她,已經置了屋子。」

  「你敢!」廖吉祥猛地拍了一把扶手,跟他的人都知道,他嫌妓女髒,「上衣脫了。」

  隨即有人端著竹篾條捆成的棒子上來,站在阮鈿背後,等著廖吉祥的指示,也是捨不得吧,廖吉祥又問了一遍:「能改不能改?」

  阮鈿嬉皮笑臉:「督公,你指的是我私設路卡,還是矮梨樹那次,或者是勒索了幾個詠社的官員?」他翻著眼睛想了想,「要麼是這回的抗倭捐馬?」

  廖吉祥站起來,雪白的面孔看上去平靜無波,其實已經發怒了,他朝捧竹棒的人稍動了動下巴,竹篾條眨眼就抽下來,「嗖」地一響,是竹絲刮肉的聲音。

  阮鈿沒有叫,展著背忍著,廖吉祥居高臨下,看著血珠從那黝黑的肉體上滲出:「叫你長記性,別動歪心思,別碰髒女人。」

  可能是一個「髒」字觸了阮鈿的心尖,不同尋常地,他小聲頂了一句:「男人找女人,不丟人!」

  他並沒說出什麼,可廖吉祥從那話裡卻聽出了別的意思:「你再說一遍!」

  「我說,」阮鈿屏著鼻息抬起頭,用一種叛逆的目光瞪著他,「我夜裡摟的是女人,我不虧心!」

  廖吉祥的臉先是漲紅,接著變白,而後慘慘地轉了青,他一定是忘了自己有條壞腿,抬起右腳就往阮鈿的膀子上踹,踹出去,左腿便撐不住了,晃悠著往後栽倒,阮鈿眼疾手快,跳起來抱住他,牢牢地扶穩了。

  廖吉祥看向他的眼神是屈辱而怨恨的,一使勁把他推開,邊往裡屋躲邊交代一句:「一百下,給我抽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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