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

　氣勢隨即又轉弱。

　兩人接下來又約定好，若想出任何解決辦法再踫面討論，然後便告別了。工兵懷著頹喪的心情返回座位。首先確認郵件，來自代理商的申請件數……是零。就連洽詢或索取資料的聯系也沒有半件，反而是收到了廣告代理商的交貨及驗收書，總金額三十萬圓。還注明倘若內容沒有問題，就請蓋章之後寄回雲雲。

　……究竟為什麼？

　一種彷佛突然站起來時眼冒金星的感覺襲來。

　活力自全身的毛孔消散，繃緊的神經急速松弛下來。

　幾乎快要萬念俱灰了。每當采取對策後又冒出下一個障礙，不斷發生問題。顧此失彼，處理好這邊就換另一邊崩潰。待拚了命想出逆轉的方法之後，卻又火速被敵方抄襲。到底該怎麼做才好？老實說真的走投無路了。

　仔細一想，平時的工作一旦接獲訂單，往後只要將重點放在客戶身上即可。畢竟有合約保障兩家公司的關系，起碼在下一次的置換——買賣發生之前，根本不需要擔心競爭對手的陰影。

　但在服務開發這個領域又是如何呢？些許的掉以輕心就會遭到對手趕上，導致被市場所遺忘掉。降價、設備更新、追加開發、廣告費的增加，必須持續投資在這個不知能否賺錢的事業里。簡直就是在玩膽小鬼博弈，類似沒有賭注上限的梭哈一樣。

　退出市場——工兵腦中浮現這個字眼。

　趁傷口還沒惡化前撤出事業，將現有用戶重新轉移至個別案件。目前的影響還不算太大，倘若自己肯主動向社長低頭認錯，聲稱「我誤判市場動向了」的話。

　……不。

　誤判市場動向？現在的我們，除了SRG46以外還能制作仟麼服務？正如室見過去所說的，事到如今就算提供郵件或Web類型服務也無法吸引用戶的目光。能夠以最小的投資發揮獨創性的服務，當下也只有v6轉換一項了。換句話說，倘若在此拋棄掉SRG46，就等于駿河系統撤出了Ready-Made的服務開發。

　這麼做真的好嗎？

　這個瞬間，「誰管得了那麼多」的想法掠過腦中。商業模式的轉換是經營階層的課題，根本不是區區一名員工該去煩惱的東西。先向社長報告狀況，語氣堅定地表示︰「一切交給您負責了。」然後拋棄服務負責人一職。畢竟這本來就是公司硬塞過來的職位，沒有理由到了虧損的地步還要苦苦支撐。

　放棄……

　這個極富魅力的誘惑，工兵卻不知為何無動于衷。

　心中存在一股強烈的反抗感……開什麼玩笑？居然要在這種時候放棄。SRG46可是我打造出來的服務耶。如今被一間莫名其妙的人力販賣公司竊取規格，豈能夠就這麼輕易地忍氣吞聲，起碼得先報一箭之仇後才有心情處理接下來的工作。

　真想苦笑一場。

　好麻煩的個性。明明都有撤退的理由，為何還甘願繼續沐浴在火花之中。你是白痴嗎？腦袋不清楚嗎？櫻阪工兵。

　……嗯，或許真的就是白痴吧。但若鼻子挨揍卻還在傻笑的人叫做聰明的話，那麼這種評價標準自己也敬謝不敏。白痴就白痴，無論有無勝算都要互毆到最後一刻。

　（……那麼，該怎麼做？）

　表面上為同一規格且低價格的競爭商品，要如何將其遠遠地甩開？要如何創造造出單純的抄襲也模仿不來的差異性？

　想了好一會，工兵拿起話筒輸入分機6082。不久便有人接起︰

　「是我。」

　「您辛苦了，社長。我是櫻阪。」

　「嗯？怎麼啦？」

　「關于服務開發一事，想要和您商量一些問題。現在方便過去打擾嗎？」

　「……你等一下。」

　電話另一頭彷佛在確認些什麼。

　「我十點半有個外出行程，在那之前都有時間。就直接等你過來嗎？」

　「是的，我立刻過去。」

　確認時刻，現在是……十點二十分嗎……只剩不到十分鐘。工兵連忙攜帶書寫用具和筆電，離開座位。

　「你今天好像匆匆忙忙的呢，工兵。」

　海鷗從一側肩膀轉過頭來。工兵低頭道歉︰「對不起。」

　「我又涌出一些干勁了。接下來或許還會騷動一段時間，先在這里跟你說聲抱歉。」

　「啊哈哈。」

　海鷗開心地笑著。她將手貼在發際的美人尖上做出敬禮動作︰

　「加油羅，小男生。」

　好的——這麼回答之後，工兵隨即轉過身去。就在穿過SE部門的門口，準備前往社長室之際——

　「……室……室見？」

　走廊的牆壁赫然倚靠著一名身材嬌小的少女。她抱起縴細的手臂凝著一張臉，略微偏移的目光顯得極為不自然。扭動了幾次身體後，她終于「啊」的一聲望向這邊。

　「真……真巧呢！居然會在這里踫面。」

　「…………」

　在公司里見面一點也不稀奇吧。

　怎麼看都是一副在等待自己出來的樣子。褐色的眼眸帶著不安地顫動，水嫩的雙唇又開又合。過了好一會，她彷佛下定決心般開口︰「那……那個……」

　「稻草頭剛才告訴我了。因為我在說明會上有問必答，所以才——」

　「…………」

　「啊，你……你可不要誤會了，我並不覺得答覆客戶的問題有什麼不對喔。向客戶表明我們具備技術方面的佐證，畢竟也算是工程師的任務之一。若能詳細說明架構，我想大家也比較容易接納才對。只不過好像太過得意志形，說了太多話，連不該說的也一並說出來了……應該比較類似這種感覺吧？所以，那個我……」

　焦急焦急焦急。

　「換而言之，我也不會吝嗇于承認自己的錯誤，應該說想表達遺憾之意……那個，就是……總之我是來向你道——」

　「啊啊啊啊，真是急死人了！」

　「咦？」

　「快沒有時間啦！社長再過十分鐘就要外出了！話說室見你來得正好，趕快跟我走。你一樣也是服務開發小組的成員。」

　「咦……咦咦咦咦？」

　反正都要直接談判，干脆帶相關成員一起過去比較好。至于梢和福大……已經沒有時間去找他們了。即便只多一個室見，情勢應該會大為扭轉才對。

　「等……等一下，是什麼東西啊？為何要找上社長？」

　手臂被人拖著一路跑的室見這麼叫道。工兵邊跑邊大聲解釋︰

　「我要借用社長的人脈。用來擊潰LibraSpace的抄襲商品。」

　「人脈？擊潰？」

　室見不解地眨著雙眼。但如今沒有閑工夫多做說明，總之一切先等找到社長再說。

　兩人往走廊平時行進的反方向前進，最後抵達盡頭處。緊閉的房門上掛有一張牌子……社長室。

　「打擾了。」

　工兵輕敲一下，打開房門。這個瞬間，刺眼的陽光猛然射來。

　里面是個五坪左右大小橫寬形房間。桃花心木花紋的辦公桌就座落在窗戶前方，牆邊放有書架，其前方是玻璃桌面的議事桌和觀葉植物。或許是采用了木紋圖案桌布的緣故，氣氛和其他辦公室有著明顯不同。

　在逆光之中，一個矮胖的身影轉過身來。

　「喔，來啦。」

　扁平的鼻子、濃密的小胡子、厚厚的嘴唇，以及不見任何一根毛發的光頭。是駿河系統的執行董事社長，六本松建造。

　六本松慢條斯理地啜飲著杯中的咖啡說道︰

　「好啦，到底有什麼事？我時間不多，長話短說吧。」

　「好的。」

　留下不知所措的室見，工兵向前踏出一步。他簡短地告知︰

　「我想請社長幫忙介紹您手中最具有殺傷力的用戶。」？

　室見張大嘴巴，呈現「嗄」的口型。六本松也眨著眼楮，一副措手不及的樣子。

　「最具有殺傷力的用戶……？」

　「是的。」

　工兵重重地點頭。

　「些許的疏忽或失敗都很可能造成致命傷的客戶。出一次問題便會導致合約中止……不，更進一步來說，我們的聲譽都將在整個業界受損——我想請您幫忙介紹這樣的用戶。」

　「等……等等，櫻阪。」

　他的上臂忽然被用力抓住。室見投來滿臉混亂的表情︰

　「你在說什麼啊？居然想去拉攏那種高風險的客戶。你知道大型的金融資訊系統有多麼敏感嗎？只要些許的失誤就會造成社會問題，就算登上報紙也不足為奇喔。一旦和那種案件扯上關系，要是真的失敗的話——」

　「正因為如此……」

　工兵語氣堅定地回答。他用強而有力的目光望向室見︰

　「倘若連絕對不容失敗的系統也導入SRG46的話，就是令人無可挑剔的實績和優勢了。無論哪一間公司應該都希望購買最穩定的服務，即便價格較高且知名度低，但若能夠花錢買個心安，就一定會選擇我們。況且——這里才是重點。像實績這種東西——」

　Libraspace是絕對抄不走的。

　彷佛被雷擊中一般，室見頓時陷入沉默。她的表情一片空白，面對工兵突然提出的這條出路，心情看起來還跟不上。

　工兵握緊拳頭。

　實績。沒錯，就是實績。

　正如梢在美倉印刷時所說的那樣，既然公司小，沒有錢打廣告，就只能靠著具體的導入事例來一決勝負了。事實上，SRG46的介紹專頁里已經刊載了美倉印刷的訪談，但依然不夠。現在需要的是僅僅抬出一位客戶的名字就能震撼整個市場的實績。

　正因如此，才需要藉助六本松的人脈。僅憑一個人就撐起整間駿河系統骨架的業務網，以及過去曾經涉足經團連的廣大交際圈子。

　六本松撐大鼻腔，拿起手機來開始撥號︰

　「……啊啊，我是六本松。不好意思，今天的拜訪可以延後三十分鐘嗎？這邊有些事情遲遲未能處理完畢……是的，真是對不起。那麼稍後見了。」

　他掛斷電話。

　用黑豆般的雙眼直直注視這邊︰

　「抱歉，你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再多講清楚一些。至于介不介紹的，就等我先听完再說。啊啊，不用擔心時間問題，必要的話，我會請對方變更行程。」

　「社長……」

　「無妨，快說吧。」

　工兵吞吞口水，行了一禮，然後依序開始敘述事情的原委。代理商說明會的問答時間、LibraSpa……的服務發布，以及對方的抄襲商品已經開始滲透SRG46的用戶等事實。

　待全部講完後，六本松閉上雙眼，抱起雙臂在思考些什麼。沉默了好一會，他終于敞開厚實的嘴唇︰

　「符合條件的用戶……的確有。」

　「真的嗎！」

　六本松點了個頭。

　「名氣、規模和話題性都無可挑剔。一旦有了那里的導入實績，就能如你所料地潑競爭對手一大盆冷水。不過……」

　那張紅臉襲上些許的陰霾。這種猶豫般的表情，對于個性莽撞的社長來說實在很罕見。

　「老實說啊，我一直在拒絕對方的生意。以前也接到過好幾次個別建構的委托，但我都用各種理由推掉了。你們知道為什麼嗎？」

　「……萬一失敗，真的會對我們公司帶來致命傷？」

　室見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六本松鄭重地點頭。

　沖擊頓時傳遍全身。連六本松也不肯冒險承接的案件，接獲該客戶的委托仍特意拒絕。這究竟是殺傷力多麼強大的對象？盡管是自己開口要求的，工兵還是覺得背部有股涼意。

　社長一手捋著胡子。

　「我可以代為介紹。不過你們雙方見面後，到頭來可不能冒出一句『還是辦不到』喔。還有，務必要讓案子成功，這就是我答應介紹的條件。什麼Bug或是規格上的問題，這些理由完全不接受。你們是否有此覺悟，準備使用我的人脈了？你們敢說公司的信譽就交給你們了嗎？？」

　「……！」

　工兵心里開始打退堂鼓。雙腳癱軟，背脊發冷，好可怕的壓力。認真起來的社長，其身為經營者的覺悟甚至讓工兵的皮膚感覺到陣陣刺痛。規模雖小，對方畢竟也是掌管一家公司的人物，其氣魄絕非一介上班族所能比擬的。

　…………

　不行。

　如今深切體認到，這並非攸關自己的自尊心或干勁的問題，而是能否背負起藤崎、梢、室見及其他所有員工的生活。抱著隨便的心態踏進去後才表示「無法辦到」，像這種話死也不能說出口。倘若真的為了公司好，這時就不應該堅持己見才對。

　「社長——」

　對不起，我的想法太天真了。請容我回去再行考慮。

　頹喪的工兵打算這麼告知之際。

　眼前忽然激射出火花來。

　…………？

　劇痛。室見的手肘擊中了腹側。那褐色的眼眸射出強烈的光芒︰

　「你才打算說什麼？」

　「說……說什麼……」

　工兵按住腹部一邊後退，但卻立刻被對方抓住腰帶拉了回去。

　「對不起，我的想法太天真了。請容我回去再行考慮——你該不會想這麼說吧？」

　完全正確。

　難掩驚慌的工兵只得回答︰

　「我也是沒辦法啊。區區一項服務和全公司的存亡相比，說到要如何取舍，根本就沒有我選擇的余地吧。」

　「你說區區一項服務和全公司的存亡……要如何取舍？」

　室見萬分錯愕地搖搖頭。

　「你啊，我們公司不是因為業績糟糕才會去開發服務的嗎？換句話說，SRG46失敗等于箍拭們公司前途黯淡喔。你搞錯比較對象了，這根本就不是要取舍哪一方的問題。」

　「…………」

　對啊。

　室見換上嚴肅的表情面向社長︰

　「社長您也是，不要說些表面話來含糊其詞。身為我們的老板，身為公司的代表人，您真的有意願將公司的未來寄托于新服務上嗎？有還是沒有？若回答是『有』，那麼答案就已呼之欲出了。不要推給櫻阪一個人判斷，讓他自己背負責任。」

　唔——六本松頓時啞口無言。

　或許是被戳中痛處，他的表情看來扭曲，黑豆般的雙眼開始游移不定︰

　「可……可是，萬一失敗的話——」

　「那麼，您能夠指示其他安全的方法嗎？」

　最後一擊。

　社長終于沉默了。室見用鼻子「哼」了一聲後，看似有些難為情地移開視線。

　「更何況……這次的問題我也有責任。即便難度較高的系統，我也會確實建構出來的。所以技術上的部分全都交由我來處理吧。」

　「室見……」

　彷佛在暗示自己該說的已經說完，她看似要脾氣地嘟起嘴唇，不再說話。

　過了好一會，工兵轉而望向社長。紅臉的公司首腦正閉著眼楮沉思中，似乎在煩惱如何判斷目前所面臨的選擇。

　「社長。」

　工兵放慢語調，用清晰的聲音組織言語︰

　「我……不能像室見一樣，做出任何技術方面的絕對保證。也無法如同佷乃濱那樣，保證服務的穩定運用。但我可以不斷掙扎下去，直到最後的最後一刻。若我辦不到，公司內就再也沒有其他人能辦到了。我會抱著這樣的決心，竭盡所能做到最好。所以——」

　請您讓我們負責好嗎？

　最後的這句話顯得異常響亮。

　六本松先是呻吟。不久，他從鼻子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知道了。」

　一種投降的語氣。他帶著僵硬的表情望向這邊︰

　「好吧，我就幫你介紹吧。」

　「真的嗎？」

　工兵欣喜之余整個人探出身子。社長先是伸出一只手制止對方，然後清了清喉嚨︰

　「听好，要交給你們負責的用戶是——」

　————

　什……麼？

　工兵的意識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