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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鶴引》第1章
仙鶴引 全一章

  (壹)

  那繡娘的手在錦布間無聲又快速地穿梭著。

  皮膚泛著一股死氣的白,緊緊裹在骨骼上,底下的青色血管蜿蜒可見,十指削尖,卻又因為常年的勞作,覆著一層薄薄的繭。

  那隻手如同粉蝶穿花般來回挑動著銀針,不時可以看到突出的骨節。

  一幅仙鶴圖漸漸在她手中成形。

  突地,寂謐的房間裡迴響起一陣抽氣聲。

  原來是繡娘不慎被銀針扎到了手指。

  血液爭前恐後地從那個細小的傷口中湧出,在空中震顫著下墜,最終落到了錦布上。

  正落在了白鶴的眼睛處。

  繡娘發出一聲驚呼,放下手中的刺繡,似是不知如何是好地站起身,猛地朝著門外跑去。

  她沒有發現,就在她轉身離去的那一瞬,布上的白鶴幾不可見地動了一下。

  (貳)

  定權帶著一身的疲憊打獵歸來,隨意臥倒在了床榻上。

  正對著床榻的屏風上繡著一幅栩栩如生的仙鶴圖。

  綿延青松下,一隻覆滿白羽的仙鶴振翅欲飛。

  鎮日相對,時間久了,他總覺得那只白鶴透露出一絲詭異的氣息。

  因為細看之下,就會發現,那鶴的眼中隱隱流動著一點紅。

  思緒漫無邊際地飄遠,定權覺得累了,強撐著睜大雙目,視線卻漸漸不受控制地模糊起來。

  朦朧間,他好似看到,有一束光芒在白鶴的眼中閃過。

  只是睡意鋪天蓋地襲來,幾番掙扎未果後,他終於還是閉上了雙眼。

  在夢境裡浮沉的時候,定權覺得,有風穿堂而來,拂過了他的面頰。

  那風中有花的清香,卻又帶有一絲冬雪的冷冽。

  定權輕輕翻了個身,遙遙沉入夢鄉。

  (三)

  定權醒來時,正是暮色西沉。

  如同一輪玉盤的日將落未落地斜在天邊,不時有赤色的雲霞透窗而入,將整間屋子都浸染上一層浮動的緋色。

  他試著撐身坐起,卻覺得有什麼東西硌了掌心一下。

  定權摸了摸,將那件物什撈入手中,拿至眼前,來回翻轉著仔細端詳了一番。

  似乎是某種果實的外皮,深紫中泛著黑,被凌亂地剝下。

  他又四下看了眼,以屋中央的月桌為圓心,那外皮被零零散散地拋落一地,一路向外,穿過微敞的房門,延伸開去,

  定權起身下榻,披上外衣,帶著一絲好奇地順著那道痕跡尋去。

  他一路沿著小徑,分過花,拂了柳,披著一身的暮靄,緩緩行至水邊。

  有個白衣少年倚在小榭中的美人靠上,手中不停地動作著,他的腳邊是散落一地的果皮。

  定權覺得匪夷所思,悄聲抬步入榭。

  少年抬頭,毫無畏懼地看向朝他走來的定權,一邊舉起手中的東西,一邊咀嚼著問道:「你還有嗎?」

  定權一愣,將要脫口而出的責問竟是被生生吞下,他看了眼少年手中的東西,結結巴巴地回道:「東廂裡應該還余著一些。」

  少年手裡,是一顆剛剛被剝光的荸薺,比雪梨還要潔白。

  少年聽後,甚為開心地一笑,彎彎的雙目如同瑪瑙般閃著紅光:「那就好。」接著又低頭吃了起來。

  定權立在那裡,侷促地緊了緊身上的外衣。

  遠處的葦塘裡,一群沙雁撲動著翅膀驚起,向著天邊的落日飛去。

  (肆)

  羽羽最近迷戀上了雨久花的味道。

  廚娘今日新換了一種做法,羽羽正低首投入地吃著,滿頭的烏髮微微聳動。

  定權這樣看著,不禁回想起了那日的對話。

  依舊是在水榭裡。

  他和羽羽兩個人窩在美人靠上,一邊吃著荸薺,一邊看著遠處澄明如水的碧空。

  水榭下方是擠擠挨挨鋪了一層的六月春,暖洋洋的日光輕柔灑落,不時有香蒲葉的摩挲聲傳來。

  定權將手中的荸薺剝好,遞給等在一旁望眼欲穿的羽羽。

  看著那青蔥十指不停地接過荸薺,定權覺得自己的胸腔中都充滿了六月春的清香。

  正吃著,羽羽忽然指向天邊,帶著無限天真說道:「你看天邊的那朵雲,像不像我現在吃的荸薺,好想把它摘下來一併吃了啊。」

  定權抬眼望了望,根本看不出羽羽所描繪的形狀,但他仍然回道:「你若想要,即便是雲我也摘給你。」

  羽羽聽罷,卻是嗤笑了一下,那笑聲似雨打冰凌,清脆入耳。

  然後他緩緩轉身,趴在木製的闌幹上,望著遠處起伏不定的水波,悵惘地說道:「雲這種東西,如何抓得住呢。」

  他頓了頓,復又接道:「所以還是讓它自由自在的吧。」

  夾著荷香的風涉江而來,輕輕拂起了羽羽的長髮。

  他緋色的雙目在太陽的照射下微微泛著光。

  定權有些沉醉了。

  勺子輕觸碗口的聲音響起,定權回過神來。

  他看著眼前的羽羽,悄悄握緊了袖口,哪怕是雲,他若是想抓,又有什麼抓不住的。

  (伍)

  羽羽每隔幾日都要消失一次,卻從來不告訴定權他的去向。

  定權總是很不安,他害怕有一日,羽羽的身影會消失在水榭旁。

  就像是他少年時擁有過的那只白貓,那麼喜愛他,卻在一轉身,就附到了一個婢女的身旁。

  定權不要這種廉價易失的愛,於是他再睜眼,看到的是在荷塘中浮沉的貓身,僵硬又寒冷。

  他和羽羽為此爭吵過幾次,卻總是不了了之。

  這一日,又到了羽羽離去的時間。

  定權看著躺在那裡的羽羽,小心地將一條帶著鎖鏈的銀環扣到了他的腳踝。

  金屬的質感冰涼,讓沉浸在睡夢中的羽羽輕顫了一下。

  是的,他在飯食裡下了讓羽羽沉睡的藥。

  他要讓羽羽片刻難離。

  堂中的更漏一點一點地滴著,在空曠的屋內輕輕迴盪。

  羽羽睜開眼。

  他似是沒反應過來地扇動了幾下眼睫。

  等到視線恢復澄明後,他的身子開始劇烈顫抖起來。

  他試圖用手掰開那個銀環,卻是毫無用處。

  羽羽開始淒聲呼喚定權,求定權將他放開。

  定權就端坐在一旁,任憑羽羽百般哀求,不為所動。

  他靜靜品著手中那盞茶。

  更漏還在不停地滴著。

  羽羽漸漸放棄了掙扎,像是認命般地臥倒在榻上。

  更漏滴盡的時候,定權看到一道白光閃過。

  羽羽躺過的地方變成了一隻白鶴。

  一隻遍身白羽的鶴,滑落的淚珠折射出一絲紅光。

  定權將手中的茶盞憤然擲地。

  原來羽羽一直都在欺騙他。

  (陸)

  婢女提著一盞泛黃的宮燈走在前方,四下寂靜,來回搖晃的燈光照亮了山茶遍佈的小徑,指引著身後之人。

  定權就等在門前。

  定權看了眼那人,無聲地點了點頭,然後側開身,讓他走了進去。

  片刻之後,屋裡傳來一陣泣血般的哀鳴聲,如同一個尖錐,一點一點地敲在定權心間。

  他似是承受不住地閉上雙眼,卻仍立在門前。

  那聲音漸漸微弱下來,直至微不可聞。

  門被「吱」地一聲推開,剛剛進入的人緩緩步出。

  他的手上,是一把沾了血的金剪。

  定權的喉間哽了一下,他挪動著僵硬的雙腿,進入屋內。

  地上鋪滿了沾著血的白羽。

  他的腳輕輕踩在上面。

  屋深處的床榻上,是一身血污的羽羽,不過是鶴的模樣。

  定權上前。

  他愛憐萬分地抱起血泊中的羽羽,將臉頰貼在他的長頸上,溫柔地說道:「這樣,我就不怕抓不住你了。」

  羽羽泛紅的眼睛失神地望向眼前的屏風。

  屏風上,綿延青松下,是一隻早已被剪去雙翅的白鶴。

  「你叫什麼呢?」

  「我不能告訴你我的名字。不如這樣,你就喚我羽羽吧。」

  「為什麼不能告訴我你的名字?」

  「因為我覺得它有不好的寓意,我怕你總喚我,時間長了,它就成真了。」

  原來,即便不說出口,有些事情也還是逃不過。

  他叫翦羽。

作者有話要說:

【支公好鶴】支公好鶴。住剡東□山。有人遺其雙鶴,少時翅長欲飛。支意惜之,乃鎩其翮。鶴軒翥不復能飛,乃反顧翅垂頭,視之如有懊喪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為人作耳目近玩!」養令翮成,置使飛去。

【雨久花】一種很漂亮的水生植物,花卉是藍色的,花語是地久天長。

【六月春】當然就是我們可愛又嬌羞的荷花啦。

【香蒲】一種水生植物,有點像長長長的烤香腸,圓柱形,呈褐色。小時候夏天去姥爺家,會摘回來曬乾,晚上點了驅蚊,味道很好聞。現在都見不大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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