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她瞟了眼口氣恁大的男人,他說生就生,飽受懷孕之苦的可是自己。「王爺不要轉移話題,剛才說的故事還有下文,要不要听?」
看得出她不想繼續生孩子的話題,季君瀾也只能按兵不動,再找機會提起,否則她一定又會用一堆歪理來搪塞。「說!」
「獅子把小獅子推下懸崖,是要讓牠明白弱肉強食的道理,卻不知十只小獅子有九只就這麼死了,其中僥幸存活下來的那只終于爬上來,回到族里將那只老獅子給殺了,然後取代牠的地位。其實小獅子並不會感謝父母將牠推下懸崖,因為努力活下來的是牠,如果當初自己不夠強大,早就摔死了。」方怡看了看他。「王爺明白我這個故事背後的意義嗎?」
季君瀾放下筷子,面罩寒霜。「如果皇上有本事殺了本王,不也同時證明他的能力?帝王之路原本就殘酷且血腥,那張龍椅是用多少具骨骸堆築而成?想要雙手不沾鮮血,那是痴人說夢!」
「如果連跟自己有血緣關系的親叔父都敢殺了,那麼接下來會殺誰?是太後娘娘?還是反抗他的百姓?皇上又會在乎人命嗎?他是否能夠明白生命的可貴?皇上確實是走上帝王之路,但會成為明君還是昏君,他這個年紀正好是最重要的關鍵。」她才不管會不會惹毛這個男人,想說就說。
听完,季君瀾只是用冰冷的眼瞳瞪著她,卻找不出話來反駁。
「皇上是一國之君,但同時也是個孩子,需要被人夸獎、肯定和認同,若是皇上表現得好,就請王爺摸摸他的頭,相信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方怡態度放軟,又補上幾句。
他下顎一緊。「只有軟弱之人才需要。」
「只要是人就有軟弱的時候。」
「本王從不曾軟弱過。」季君瀾嗤之以鼻。
方怡不以為然地瞟了下眼前的冰山,這不也形同一種保護色,拒絕讓人親近,無非就是不想被人發現自身的軟弱。
「雖然王爺無法苟同我的說法,但不代表就是錯的,每個孩子的能力和資質不同,教養方式也不同,不能以偏概全。」上輩子她的老媽就是這樣教育小孩,後來她更改志願不讀法律,去念了很多人認為沒有出路的英文系,也只說了「路是人走出來的,不要去管別人怎麼說」。她一直很感謝能有個開明的母親,不會硬要她照著父母安排好的路去走。
「飯菜都涼了,快吃吧。」他的意思就是談話到此為止。
方怡才張口,最後又閉上,低頭專心吃飯。
用完膳,碧玉便進來通知轎子已經在大門口等著接攝政王回宮。
「等一等,不能從大門走,要走後門才行。彩霞,快讓轎子繞到後門。」方怡拿著大氅追出來,一面服侍男人穿上,一面嚷道。
跪在地上恭送的一群奴僕全都滿臉驚恐,更驚駭的是攝政王居然沒有動怒,還真的順著他們這位主子。
季君瀾淡淡地問︰「本王就這麼見不得人嗎?」
「要是讓人知道我和王爺之間的關系,誰還敢上門來找我?嚇都嚇死了。」總之就是別擋她的財路。
他搖了搖頭,走向後門。
在等待轎子繞過來的空擋,方怡才猛地想起要幫孫氏的事。「我若有事要請御醫幫忙,可否請王爺幫我牽個線?」
「哪兒不舒服?」
方怡簡單地說明只是想請御醫幫一個人把脈。「我不能泄漏太多,總之需要御醫親口保證,才能取信于他們。」
「給你!」季君瀾從袖子內取出一塊銅鎏金腰牌,上頭雕了條龍,拿在手上很有分量。「拿著它到御醫署找一位叫王義的御醫,他就會幫你。」
她頓時眉開眼笑。「多謝王爺!」
季君瀾摸了摸她的臉龐。「冬衣應該送來了吧?別著涼了。」
「王爺也一樣。」方怡臉上堆滿笑意。
他有些依依不舍地收回手。「本王回去了。」
「王爺一路慢走。」送他上轎,方怡揮了揮手巾道。
坐在轎內,季君瀾右手支著下顎,再將獅子的故事回想一遍,對自己的做法開始產生懷疑——
難道真的錯了?
從小到大,他在宮里看過太多人性的齷齪和卑劣,只因一已之私,就可以做出令人無法想象的事來,他為了證明比別人強大,沒有人可以擊倒,更是嚴厲要求自己不可以松懈,因此自然也用同樣的方式對待皇帝佷兒。看著他用懼怕的眼神望向自己,因為他的接近而發抖,他也不許自己有一絲心軟,只要昭兒有朝一日成為明君,就算心里怨他、恨他,他都甘願承受。
事到如今才告訴他這種方式不對,季君瀾突然有些茫然無措。
十一月初,天氣寒冷,整座紫金城卻宛如遭到暴風雪襲擊。
季昭兩手背在身後,看著一干遭到杖打的太監和宮女,听著他們大喊「皇上鐃命」,稚嫩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若不是這次刺客闖入東離宮,意欲行刺十三叔,他還不知宮里全沒了規矩,每天出入禁宮有哪些人也未能據實登錄,隨便一個百姓想混進宮來,根本輕而易舉。
十三叔為何不管一管?不對!他不該把責任推給十三叔,先帝要他輔佐自己,不是幫他管這些雜事。總歸一句話,就是他這個皇上缺乏威信,所以下頭的人自然不當一回事。
「皇上,有幾個太監和宮女被杖斃了。」桂公公上前稟報。
他臉蛋一冷。「還是沒有人招供嗎?」
「是……」桂公公才吐出一個字,擔任御前侍衛的趙亮就來報了。
「啟稟皇上,那名脫逃數日又遍尋不著的宮女方才被人發現,不過已經服毒身亡了。」趙亮拱手稟奏。
「服毒身亡?」季昭臉色一變。「尸體呢?」
「是在長春宮的牆外發現的。」
季昭張著嘴巴,過了片刻才合上。「她是自行服毒,還是……」
「這名叫李桃的宮女兩只手腕上都有被人抓過的瘀斑以及掙扎的痕跡,有可能是被強行灌入毒藥。」趙亮道出自己的觀察。
「這、這是殺人滅口!」桂公公驚顫地說道。
季昭踱了幾步,接著氣呼呼地說︰「把尸體丟在長春宮外頭,想讓我懷疑是太後派人干的,簡直太小看我了!」
桂公公連忙附和。「皇上說得是。」
「把這名叫李桃的宮女的身分好好地調查清楚,何時進宮、在宮里又伺候過些什麼人,全都不能放過!」季昭吩咐。
「是。」趙亮轉身退下。
季昭用著還有些童稚的嗓音,展現出皇帝的威嚴。「查!通通給我查!一個都不許錯漏!誰敢欺上瞞下,當場杖斃!」
後宮頓時像炸開似的,搞得人心惶惶,每座宮殿上上下下,所有的太監、宮女重新清查造冊,就連身家來歷都要——校正,幾位太嬪理當不敢有異議,只有太後的長春宮以及太貴妃的永壽宮比較麻煩,季昭必須親自前往稟明,表示尊重之意。
听完來意,太後不禁打量著一臉嚴肅的小皇帝,矜貴地點了點頭。
「皇上要查就查,也好還哀家一個公道,免得攝政王心中有疙瘩,更可乘機將後宮整頓一番。皇上要立後得再等上幾年,哀家近來身子倦怠,總是力不從心,只有交給皇上了。」說完便吩咐下去,要長春宮上下全力配「多謝母後。」季昭恭謹地揖禮,原以為太後這一關是最難過的,沒想到這麼順利就得到允許。
太後挑了下柳眉。「還有永壽宮那兒……」
「兒臣這就要去太貴妃那兒請安。」季昭回道。
她沉吟了下。「哀家已經許多年沒見到太貴妃了,平日吃齋禮佛也就罷了,記得先帝殯天,她還因為傷心過度,連著一個多月都起不了身,始終沒見到面,听說皇上好幾次過去請安,也都回絕了?」
「是,太貴妃只說想專心禮佛,不再過問俗事,兒臣也不敢打擾。」他也正在煩惱待會兒恐怕依然見不到人。
「皇上還是想辦法見到人吧!她那人就是喜歡把心事悶在肚子里,萬一悶出病來,就怕連身邊伺候的人都不敢說出去。」太後淡淡地提醒。
季昭拱了下手。「兒臣明白。」
接著,他來到永壽宮,果然吃了閉門羹。
「……太貴妃說永壽宮向來不與人往來,里頭的太監和宮女皆服侍她多年,若皇上依然懷疑,要查就查。」言下之意是皇上若非查不可,就是不尊重她。
季昭知道眼前的江嬤嬤是太貴妃身邊最親近的人,之前幾次都是由她出面回絕,表面上看似恭敬,但口氣就是令人听了不快。
「太貴妃近來身子可好?」季昭按捺住不滿,問道。
江嬤嬤可不把小皇帝當主子看。「太貴妃很好。」
「既然很好,我想當面跟她請個安,你這就進去轉達。」他已經很不高興了,就看對方何時才會注意到。
「太貴妃已經說了……」
季昭小臉倏地一沉。「放肆!我要你進去轉達就進去轉達,少在這里狐假虎威,你的主子是這麼教的嗎?!」
彷佛大夢初醒,江嬤嬤慘白著臉,跪了下來。「皇上恕罪!」
桂公公也當場訓斥。「別以為有太貴妃撐腰就不把別人放在眼里,皇上可不是別人!」
「奴婢錯了!皇上鐃命!」她連磕著頭。
季昭看著把額頭都磕紅的江嬤嬤,沉聲喝令。「看在太貴妃的面子上,我一直容忍你,如今才知道錯了……來人!稈她拖出去杖打二十大板!」
江嬤嬤失聲大嚷。「皇上!奴婢錯了——」
「拖下去!」桂公公叫來幾個小太監,就把她拉出去。
「娘娘救命啊!」江嬤嬤被兩名小太監拖走,嘴里還在求救。
季昭就是在等太貴妃出面,可惜里頭一點動靜都沒有,他又不能硬闖進去,只好看向其他宮女。
「告訴太貴妃,該查的自然要查,就連太後的長春宮也一樣。」所以不要以為永壽宮會是例外。
宮女早已跪了一地,嚇得直點頭,誰都不敢無禮。
他甩了袖子,轉身就走。「把永壽宮里的人都帶走!」
此舉幾乎把整個後宮翻過來,十二監和六局全都繃緊神經,宮里頓時風聲鶴唳,很快地,連朝中文武百官都听說後宮刮起的風暴,太後娘娘不但沒吭聲,還由著小皇帝調查長春宮和永壽宮,連幾位太嬪住的宮殿也沒放過,一些原本在私下運作的逼宮行動,全因這場劇變而擱置下來,似乎明白有什麼外人不知道的事情發生,決定先看看情況再說。
季君瀾听了安公公的回稟,心想皇上終于有個皇上的樣子,真要感謝那三名刺客,以及幕後主謀。
雖然他告訴陳氏不會插手幫忙調查,但其實一直有在跟進,皇上查到哪兒都在自己的掌握當中,可對于主謀的身分,他也同樣百思不解,偏偏人證都已經死了,線索也就此斷了。
「盧太貴妃……本王都快忘了她的存在,連長相也不記得了。」季君瀾依稀記得當年她為了懷上龍種,整天求神拜佛,已經到了迷信的地步,等到終于傳出喜訊,三哥龍心大悅,還大大地賞賜一番,誰知臨盆那天,卻是個死胎,太貴妃哀慟的悲鳴聲頓時傳遍整座後宮。
「三番兩次拒見皇上,總有個理由才對。」他可不敢小看這些深宮婦人的心思和手段。
他一面沉思,一面踱出書房,來到外頭的院子,過了半天才揚聲。「高均!」
如影子般在暗地里保護的死衛來到他面前,單膝跪下。
「去探一探永壽宮。」他不是疑心病重的人,但也不喜歡心中有想不透的事,既然不明白就往下挖。
待高均離去後,季君瀾又走回書房。「皇上還繼續在查嗎?」
安公公躬身回稟。「回王爺,皇上這次可說是廢寢忘食,整個人都了一圈,為的就是找出主謀,給王爺一個交代。」
若是皇上表現得好,就請王爺摸摸他的頭……陳氏的話突然飄進他的耳中。
那種事他才不會做!季君瀾低喝。「備轎!」
此刻,季昭才剛召見過六局的主事女官,她們負責訓練和管理低階宮女,現正在听取十二監的掌印大太監們的回報。
十二監是掌管宮廷禮儀、糾察內官違犯禮法者,以及侍奉皇帝及其家族,顯然沉癇已久,早在先帝還在病中便怠情下來,一問三不知,推得一干二淨,季昭因此大發雷霆,馬上收回他們的權力,全部逐出宮外,不過走之前先挨一頓板子再說。
「皇上,攝政王求見。」這時外頭的太監進來稟奏。
季昭心頭一驚。「十三叔來了?可我還沒查出來……」
桂公公心中也忐忑不安,但不忘安撫兩句。「皇上並不是沒有在調查,相信攝政王都知道,先別慌亂。」
季昭定了定神才道︰「快宣!」
待季君瀾踏進御書房,先行君臣之禮,起身之後,淡淡地看著站在眼前的小皇帝,果然了不少。
不等他開口,季昭已經先坦承。「我已經派人在查,但是不敢欺騙十三叔,雖然後宮的問題不勝枚舉,可對于指使那班刺客進宮行刺的主謀,至今還是……請十三叔再寬限幾日,我一定可以……」
季君瀾見他急得眼眶泛紅,心中的堅持也不知不覺地松動,啟唇便道︰「臣並不是來催皇上盡速查明真相的,而是听說皇上這些日來廢寢忘食,特來叮嚀要多保重龍體。」
季昭愣了愣。「……多謝十三叔關心。」
季君瀾望著小皇帝。「皇上能有此改革決心,臣甚感欣慰,但望有始有終。」季昭有些受寵若驚。「我會的。」
「皇帝的威信不是別人給的,也別以為會從天上掉下來,一點一滴都是用自己的心血建立下來的,皇上切記。」他語重心長地說。
「我會記住十三叔的教誨。」季昭突然覺得鼻頭酸酸的,這還是十三叔第一次這麼溫和地對他說話。
突然,季君瀾緩緩抬起右臂,伸向小皇帝,這個舉動令桂公公睜大眼楮,一臉緊張,不確定攝政王想做什麼。
就連季昭也僵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十三叔把手掌探過來。
季君瀾摸了摸他的頭,動作帶了些許生硬,不過這抹難得見到的溫情卻已足夠令御書房里的人都傻住了。「這件事皇上做得很好!」
「十三叔……」季昭微哽。
看見小皇帝眼中突現的驚喜,臉蛋因害羞而泛紅,好像得到全天下最好的獎賞,讓季君瀾不禁檢討自己平日是否真的太過嚴苛了。
「要掃蕩後宮沉積多年的弊病,並非一朝一夕就可辦到,但既然起了頭,就得一次打中要害,讓下頭的人引以為戒。」季君瀾收回手掌,放回腰後。是誰派刺客暗殺自己並不是最要緊的,反正主謀早晚都會露出原形,最重要的是要讓小皇帝有身為一國之尊的自覺。
季昭臉色一整。「十三叔教訓得是。」
「皇上明白就好,臣告退了。」
待季君瀾轉身離開,季昭不由得露出傻笑。
「我不是在作夢吧?十三叔剛剛摸了我的頭……你也看到了對不對?」原來自己是這麼渴望得到這分肯定,希望十三叔不要討厭他。
桂公公也許久沒看到小皇帝這麼開心的樣子了,只能把心中的疑慮吞回去。「奴才確實看到了。」
「十三叔說我做得很好,這是他第一次夸獎我……原本以為他討厭我,甚至憎恨我……」他笑得傻乎乎的。
「難道我誤會他了?」
「攝政王怎麼突然變了性子?」桂公公口中低喃,擔心有詐。
「我得好好地干,不能讓十三叔失望。」季昭勉勵自己。
「皇上還是先傳膳吧,攝政王不也說要皇上保重龍體嗎?」
「好,傳膳!」他還是笑不離唇。吃飽好干活。
「傳膳——」桂公公朝外頭嚷道。
「真想馬上告訴陳氏,讓她知道十三叔稱贊我了。」季昭第一個就想跟方怡分享這分喜悅。「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她?」
方怡已經好幾天沒有孫氏的消息,以為她已經認命,也放棄爭取自身權益,只能替對方感到惋惜。
這天早上,天空飄起雪,她赫然見到孫氏來訪,可不再是大戶人家少奶奶的穿著打扮,而是換上粗布衣裙,臉上更多了幾分堅毅。
方怡連忙請對方到門屋內喝杯熱茶,暖暖身子,接著點上燻香,這才開口。「事情進行得不順利嗎?」
「不,已經解決了。」她笑著說。
對方的回答讓方怡很意外。「解決了?」
孫氏把茶杯握在手中,讓手心多了些溫暖。「當我提出要請御醫來為相公把脈的要求,婆母非常生氣,還說我死不認錯,而我則堅持問題不是出在我身上,雙方僵持了好幾天,最後請來家族里的幾位長輩出面作主,結果全都站在婆母那一邊,同樣主張以無子的原因休了我。」
她掩嘴笑了笑。「我便謊稱已經請‘第一女訟師陳娘子’幫我寫好狀紙,大家公堂上見,到時在眾目睽睽之下請御醫幫相公把脈,是非曲直一看便知,婆母和那些長輩都听過你的事跡,嚇到說不出話來。」
方怡不禁失笑。「那我不就成了壞人?」
「他們也是要面子的,萬一真的鬧上公堂,連頭都抬不起來,便問我意欲如何,我就說要以夫妻感情不睦和離,而不是休離,還得付我二百兩的贍養費,從此橋歸橋、路歸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回想起那天的情形,她真的覺得很痛快。
女人一旦狠下心來,真是可怕,方怡也不禁驚嘆。「沒想到根本不用我上場,你就把事情解決了。」
「其實還是要感謝你,要不是你為咱們女人在公堂上討回公道,我也只能一味地忍氣吞聲,就這麼被逐出夫家大門。」說著,孫氏又拿出兩錠十兩銀子。「這二十兩是之前約定好的。」
方怡沒有立刻收下。「可是你並沒有真的上公堂打官司。」
孫氏一臉誠懇。「我上的是家族的公堂,也用了你的名號,意義是一樣的。這筆打官司的費用請你務必收下,是你給我當靠山,否則我也不會有這股勇氣和婆母周旋,一吐十年所受的委屈。」
「那我就不客氣了。」方怡收下銀子。「你要回娘家嗎?他們願意接納你?」
雖說是和離,但沒有一對做父母的希望女兒落得這種下場,而且親戚朋友也會閑言閑語。
這點孫氏倒一點都不擔心。「我爹娘早就後悔把我許配錯了人,一定會接納我,要真有困難,我手上還有這筆贍養費,不怕餓死,將來再找個更好的對象嫁了,生個孩子,證明不是我不能生。」
雖然大周朝的寡婦禁止再嫁,但是被休或和離的婦人倒是沒有明文規定不許改嫁,只是想找到好對象不容易,大多只能當續弦。
「沒錯!」方怡也贊同。
待送她到大門外,方怡看著孫氏坐上雇來的驢車,啟程返回娘家。
「夫人,這樣算是最好的結局嗎?」碧玉在一旁問道,還是不太明白。
她莞爾一笑。「只要當事人覺得這是個好結局就好,因為這是她的人生,別人無法替她決定。」
彩霞嘆了口氣。「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很多,可也只能認命地幫夫婿納妾,也不願被休或和離。」
「因為男人都把女人當作生孩子的工具……」方怡聲音突然卡住,因為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兩個婢女同時看向她。「夫人?」
「雪越下越大,咱們快進去吧。」
回到寢房,方怡翻著櫃子,總算找到之前多買一包備用的中藥,她怎麼忘了呢?都過了這麼多天才想到要喝避子湯,也不知還有沒有效。
方怡親自到蔚房煎藥,徐嬤嬤見了,隨口問起。
「避子湯?夫人,王爺不許你留下孩子嗎?」還以為主子目前正受寵,應該會破例才是。
「王爺沒說。」她只用一句話帶過。
徐嬤嬤以為這句話的意思是王爺沒開口允許,她不敢作主,何況夫人怎麼說就怎麼做,當下人的只有听從的分。
當藥煎好,方怡想了想,還是捏著鼻子喝下肚。
不到兩個時辰,她的肚子開始絞痛,下體還流了血,這一刻她終于確定自己中獎了,但同時也失去了。
「夫人!」見主子在床上呻吟,額頭冒著冷汗,兩個婢女都慌了。
只有徐嬤嬤明白,連忙要找人去請大夫。
碧玉在這時突然想到什麼。「還是去請御醫?王爺上回來這兒,臨走之前不是給了夫人一塊腰牌嗎?」
「對、對,王爺說可以找一位姓王的御醫,記得夫人把東西收在枕頭下……有了!」彩霞很快地找到那塊銅鎏金腰牌,趕緊交給等在外頭的大發,要他盡快跑一趟御醫署。
大發很快便把王御醫請來,其實適才王御醫看到攝政王的腰牌,便猜出這名女病患肯定不是普通人,一問之下,更是慎重其事地扎針搶救,可惜還是沒能保住腹中胎兒。
「請夫人節哀。」
「多謝王御醫,煩勞你跑這一趟。」方怡臉色蒼白,澀澀一笑。是她自己決定喝下,就要承擔後果。「也請王御醫不要跟王爺說。」
「這……」王御醫面有難色,不敢答應。
方怡也不便勉強,再次謝過。
當喝過藥睡下,再度醒來,方怡只覺得屋里好冷,直往被窩里縮,才掀開眼想要叫人,不禁愣住了。
有這座冰山在,難怪會冷到皮皮挫。
只見季君瀾動也不動地站在床前瞪著她,目光冰冷,全身散發出森森寒氣,令她有些怕怕的。
方怡索性翻身背對他,當作沒看到。
過了許久,一聲長長的男性嘆息讓她的心跟著揪緊。
「不準再喝了知道嗎?」季君瀾終是啟唇,語氣霸道也無奈。
她也說不上是不是後悔,若是有保險套可以用,也不必喝避子湯了,這湯喝多了難保不會傷身,但若不這麼做,真的把孩子生下來了,依照目前生存的環境,她這個媽媽究竟會給孩子帶來幸福,還是更多不幸?
「順娘!」見她沒回應,他厲聲喚道。
看來這男人氣得不輕……方怡翻身坐起,決定面對眼前的男人。
「我知道你很生氣。」
「知道本王會生氣,你還是喝下避子湯了。」季君瀾瞪視著她,想到王御醫進宮向他稟明孩子沒能保住的事,他當場氣到頭暈眼花,差點站不住。明明都準她生了,這個女人居然敢違背他的意思,自作主張地殺了他的孩子。
她沉默片刻才道︰「……王爺不會了解的。」
「你不說,本王當然不了解。」季君瀾不禁氣結。
方怡看了看他,那眼神像是在說「你根本不懂」,然後又沮喪地垂下螓首,披散的長發遮住她的臉龐。
見狀,他緊閉了下眼,氣自己拿這個女人沒轍。
「順娘……」季君瀾坐在床沿,從後頭抱住她。「本王到底不了解什麼,你倒是說說看。」
她嗚咽一聲。「反正說了你也不懂……」總不能把自己的來歷告訴他。
「你……」沒想到她會哭,讓他有些慌了。「好了,別哭,本王是生氣,但也沒說要罰你。」
其實方怡不是不難過,但更怕將來無法保護孩子,這一哭,哭了好久,直到把情緒都發泄出來才漸漸停歇。
季君瀾只是摟著她,親她的發,由著她哭。
「舒服些了?」他問。「答應本王不要再喝避子湯了。」
她深吸了口氣。「但我有一個條件。」
「條件?敢跟本王談條件,你可是第一個。」季君瀾沉吟了下。「你說說看,是什麼樣的條件?」
方怡回頭看著身後的男人。「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都不會讓他們進王府,而是跟著我這個娘。」
他眉頭倏地皺起。「這是不可能的事!既然是本王的親骨肉,自然要接進王府養育成人。」
「他們只是庶出,將來王爺會有世子和郡主,我不想看到孩子因為嫡庶之分而遭到不平等對待,受到欺壓。」
方怡見他想開口,用手心捂住他的嘴,一鼓作氣地把話說完。「他們是王爺的親生骨肉,但身為母親,我更希望他們能在自己身邊長大,享有王府沒有的自由,發揮自身潛能,畢竟他們的爹娘都很聰明,肯定能靠自己的雙手闖出一片天,報效朝廷,而不必在王妃面前低聲下氣,只企盼得到一丁點施舍和關愛的眼光。」
她頓了頓。「萬一王妃看到王爺疼愛庶出子女,會不會一時妒恨在心,對他們下手?天底下又有多少正室所生的子女會真心接納妾生的孩子,當他們是親兄弟?這些事王爺應該比誰都還要清楚不是嗎?」
季君瀾盯著她片刻,才慢慢拉下她的手。「這就是你不想生的原因?」
「雖然我是個沒見過世面、又沒讀過多少書的婦道人家,但也知道要在王府討生活有多不容易,再說要跟孩子分隔兩地,我更是難以忍受。」女人可是比男人更有權利決定要不要生孩子。更不他眼神銳利地盯著她。「你還是不肯進王府?」「不進。」方怡根本連考慮都沒有。「本王不值得?」他著惱地問。這次換方怡嘆了好長一口氣。「王爺不可能忠于一個女人,早晚都要迎娶王妃,而我對妻妾爭寵沒興趣,想把美好的人生浪費在那種無聊的事上頭,我寧可記得王爺對我的好,守著這座宅子到老到死。」
如果她的價值只剩下跟另一個女人搶男人,那就太悲哀了。
「……你希望本王說什麼?」季君瀾突然有種很深的無力感,為何她的想法硬是跟別人不同?女人的責任不就是伺候好丈夫,然後傳宗接代?不過以他對她的了解,要是真的說出口,恐怕又會跟他辯上大半天。
方怡鼻子有些酸澀。「什麼都不用說,我知道自己不夠順從,總是讓王爺想到就頭疼、心煩,如果……」沒想到「分手」二字會這麼難以啟齒,她真的放太多感情了,才會舍不得。「如果王爺想要分……分開的話,我也沒有怨言。」
「就算被本王拋棄,你也願意?」听到這話,他又被氣到了。
她故作輕松。「大家好聚好散,總比當仇人好。」
季君瀾捏著她的下巴。「你就這麼舍得本王?」
「舍不得也沒辦法,頂多再找……呃,沒有啦……」
他怒吼一聲。「陳氏順娘!」
「我開玩笑的!」眼看冰山變火山,方怡連忙打哈哈。「我可是個寡婦,天底下只有王爺敢金屋藏嬌,恐怕找不到第二個。」
聞言,季君瀾還是不滿地瞪著她。
「咱們達成協議了嗎?」方怡一臉笑吟吟地問。「還是王爺要回去想一想?那也沒關系,我也不是那麼急。」
「本王……得要考慮些時日。」他咬牙切齒地回道。
方怡微笑。「那就靜候王爺佳音。」
「孩子的個性若都像你,本王會更頭疼、更心煩。」他已經開始煩惱了。
听了這話,她頓時笑倒在他懷中。
「……怎麼樣?有听到什麼嗎?」
「什麼也沒听到……」
才這麼說,把耳朵貼在門上偷听的碧玉和彩霞就被攝政王的怒吼給嚇得跌坐在地上,不過沒一會兒又听到主子的笑聲。主子還能笑得出來,可見得已經沒事,她們懸在半空中的心才掉回原位。
「夫人的藥也該煎好了,快去端過來。」徐嬤嬤擺手催促。「還有讓廚子炒兩道小菜,都這個時辰,好給王爺當夜宵。」待兩個婢女餃命退下,徐嬤嬤才望了下門扉,拍了拍胸口。「沒事就好。」
不過季君瀾並未留下過夜,用過夜宵之後便回宮了,只囑咐要好好伺候,讓方怡盡快調養好身子,更不許讓她再喝避子湯,否則一個個都別想活命,嚇得她們連連稱是。
送走攝政王,彩霞和碧玉腳都軟了。
「夫人都沒看到,王爺進門時那個表情比閻羅王還要可怕,簡直像來索命的,真以為會把夫人和咱們都殺了!」
「夫人以後別再這麼亂來了。」
兩個婢女不約而同地向她抱怨。
方怡苦笑。「我知道了。」
「好了,就讓夫人歇著,咱們都出去吧。」徐嬤嬤開口趕人。
等到方怡一個人躺在床上,摸了摸不再絞痛的肚子,才頓覺墮胎真的很簡單,一碗湯藥就解決了。雖是她思考之後做下的決定,但還是會感到歉疚。
「沒能把你生下來,真是對不起。」她在睡著之前,輕輕喃道。
這一夜,方怡睡得很沉,連作夢都沒有,直到快中午,她才被婢女叫起來喝藥。
她吞了半碗熱粥,半臥在床上發了一會兒的呆,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夫人該喝藥了……」
听到聲音,她又醒了。「天亮了嗎?」
「夫人睡糊涂了,現在申時才剛過。」彩霞扶著她坐起身喝藥。
待把藥喝完,方怡難受地吐了下舌。「好難喝……」
彩霞遞給她兩小塊梅餅。「夫人把它含在嘴里吧。」
方怡閉上眼皮,等嘴巴里的味道散去。
這時,碧玉推門進來,手上還捧著兩本書籍。「夫人,前陣子咱們不是去了開陽書肆,還請老板代為尋找臨摹的字帖嗎?方才他讓店里的伙計送來了。」
「書肆老板派人送來?他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方怡兩眼圓睜。「我記得當天沒留地址,只說過些時候會再去一趟。」
碧玉將東西遞給她。「奴婢也不清楚,原本要付錢,那伙計卻不肯收,說是老板交代請「第一女訟師」往後多多關照。」
「連我是誰都知道……」她更加驚愕了。
「另外還有這個。」碧玉又將對折的紙張送上。「那伙計說這是明天才要出的‘開陽小龔」,才剛剛印好,就送一份來給夫人當作參考。」
她怔怔地接過小龔。「才剛印好就能拿到……原來如此。」
敢情開陽書肆的老板就是「開陽小龔」的發行人,那天沒仔細看清對方,只記得姓蘇,是個高高的中年人,唇上和下巴都蓄了短胡,很有文青氣質,但怎麼看都不像是熱衷八卦新聞的那種人。「連我的身分、還有住在哪里都調查得一清二楚,該不會真的被狗仔跟蹤了?」
于是,方怡先把臨摩字帖放在一邊,打開剛出爐的小龔,看著上面描述的內容,大概是說某朝廷大官的兒子始亂終棄,身懷六甲的女方無辜受騙,一狀告到冀天府知府衙門,知府王聰和卻是畏懼權勢,判原告罪證不足敗訴。
「王大人不像是個會戀棧官位、不辨是非的人,那麼就是被告的爹的官位很大,讓他不得不這麼判……到底這官位有多大?」她看著斗大的標題寫著「官官相護」四個字,明天肯定又會成為百姓茶余飯後討論的話題。
「說是要給我做參考,應該就是要我幫忙的意思,可那也得原告來找我才行,不過這種感情糾紛,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不能怪其中一方。」如果是女方一心一意巴望著嫁給朝廷大官的兒子,還想用孩子來逼男方負責,最後希望落空,也只能怪自己好傻好天真。
彩霞听她這麼說,不禁問道︰「連夫人也幫不了?」
「得要知道更多細節才曉得該不該幫,萬一男方後台真的很硬,民不與官斗,通常只有自認倒霉。」方怡看過無數次老媽打輸官司的表情,尤其是遇到男方家大業大,可以給孩子更好的成長環境,還花大錢請律師團爭取小孩監護權,而女方本身又有些問題,結果可想而知。
「咱們女人真是可憐。」碧玉有感而發地道。
方怡將小龔重新折好。「這世上有很多事都太不公平了,不管是貧富、階級還是性別,得要經過幾百年的演變,女人才能稍稍挽回頹勢。」
碧玉不免好奇地問︰「夫人怎麼知道?」
「呃……當然是猜的。」她一語帶過。「這件案子是今早發生的,你讓大發走一趟開陽書肆找蘇老板,將案子的來龍去脈問個清楚。」
「是。」說完碧玉便轉身出去了。
彩霞將熱茶端上。「夫人還是想管?」
「只是有一點興趣。」方怡確實很想知道渣男的身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當是在看八卦新聞。「究竟這是命運無情的捉弄,還是貪婪的欲望在作祟,又或者是非善惡的因果循環,就讓咱們繼續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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