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禱的時候,聆聽者覺得仗劍者總是盯著自己。
大夥誦的是《尼希米記》,在一片“我的神啊,求你紀念我,施恩與我”的禱告聲中,這一天結束了,聆聽者隨著大隊往外走,剛要下臺階,仗劍者從後頭跟上來,摟住他的肩膀,微笑著,和氣地說:“兄弟,你出賣我了?”
聆聽者停住腳,皺著眉凝視他,修士們不斷擦著他們過去,有幾個回頭大聲抱怨,仗劍者不讓路,也不讓聆聽者讓:“我看見了,從抄寫室的窗戶。”
他指的是他和皈依者,聆聽者覺得可笑:“我和他說話,就是出賣你了?”
“你不接受我的條件,”仗劍者見他斗篷的帽兜裡落著灰塵,幫他拍了拍,“又那麼親密地和他說話,我只能這麼理解,不是嗎?”
親密?聆聽者不喜歡這個詞兒:“我告訴他,圖什麼?”
“也許……”仗劍者把拇指插進食指和中指之間給他看,“你想和他睡一覺?”
聆聽者搡開他,跨步要走,仗劍者重新用胳膊把他箍住,死死鉗著:“你信不信,我弄死你!”
他聲音很小,小得聆聽者都聽不大清:“來呀,我不怕,”他同樣小聲回敬他,用灰藍色的眼睛和他對峙,“要死,我們一起啊!”
他們旗鼓相當,仗劍者箍得有些吃力:“你知道了我的秘密。”
聆聽者毫不示弱:“你也知道我的。”
他指的是聖徒墓,仗劍者承認,他們是互不虧欠的,慢慢地,他放鬆力道,聆聽者隨著他放鬆,驀地,仗劍者笑了:“你那個什麼聖徒墓,我開始有點興趣了。”
這時候後頭撞了一下,他倆趔趄著跳下臺階,回頭看,是金色頭髮、胸前佩著誇張寶石珠鏈的持弓者:“兄弟,”他叫仗劍者,“你怎麼跟個下等人混在一起?”
他身後一閃,皈依者走出來,看見聆聽者和仗劍者,倏地睜大了眼睛,持弓者連忙去攬他,攬住了,像個加了冕的國王一樣,從他們身邊掠過。
走出好遠,皈依者還在往這邊看著。
仗劍者和聆聽者一起去的聖徒墓,到的時候,虔敬者和弄火者已經在等了,天上一彎新月,高高吊在“國王”墓上空,漫天是璀璨的星,把黑沉沉的大地壓得扁平。
聆聽者朝南一指:“最小那一座。”
他們一行四個先後進入墓門,新紮的火把燒得很旺,整條墓道都被點亮了,兩側的浮雕清晰凸顯,隨著火焰的光,活了似地變換光影。
“是馬克西米利安大公為聖徒封聖,”仗劍者解讀著浮雕的含義,“奇怪,這座墓的聖徒是個女人?”
聆聽者厭煩地瞥他一眼:“你不是不來麼?”
仗劍者一愣,笑起來:“有點好奇,來看看。”
聆聽者執著火把擦過他,前頭就是那條長長的黑路了,他站在路口,迎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涼風:“謎底就在這下頭。”
其他人靠過來,高高舉起火把:“這麼深的洞,怎麼挖出來的?”
“挖什麼挖,”弄火者翻個白眼,“都他媽是代碼。”
他們往下走,聽著陰風撕扯火焰的聲音,大概走了四五百步,三拱廊到了,聆聽者叫虔敬者到前頭,指給他那三句話:“該進哪扇門?”
虔敬者只看了一眼,就給出答案:“只有左邊那句是聖訓,其他兩句都是錯的。”
聆聽者詫異:“錯……的?”
“中間那句,‘天國又好比一個人要往外國去’,後頭應該是‘就叫了僕人來,把他的家業交給他們’,”虔敬者用一把孩童的聲音,擲地有聲地說,“右邊那句則是‘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你的,直到永遠’。”
這說明,聆聽者沉思,上一次皈依者走上了正確的路,也就是說在那個世界,他已經拿到東西了……
“進嗎?”仗劍者催促,聆聽者恍然看一看他:“當然。”
他們聚成一團往裡走,裡頭更冷、更黑,火把的光被壓得只有一點點,即使就這麼一丁點,也足以讓人看見牆上的壁畫了,那粗野的、像是用什麼動物的血液繪成的,畫的是馬克西米利安大公強迫少女委身于她而遭到拒絕的故事。
“這有點不對勁兒。”仗劍者說。
“怎麼?”聆聽者問。
“這些畫……”仗劍者指給他看,隨著他們不斷深入,那些畫變得猙獰可怕,馬克西米利安大公強姦了少女,因為仍沒得到少女的芳心,他下令斬斷她的手指、腳趾,“和外面的浮雕故事完全相反。”
“女人懷孕了,”弄火者追著那些畫看,“馬克西米利安大公聘請工匠做了一個沒有門的鐵籠,把她關進去,直到……”
“活活餓死!”虔敬者瞪大了眼睛,他們已經來到壁畫的末端,“然後……就在她的墓地上,建起了這個聖徒島。”
“門!”突然,仗劍者說,所有人都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在那兒,在黑路的終點,有一扇老木門,門上包著腐爛的羊皮,微微發臭。
“裡面……”弄火者一副驚懼的樣子,“會是關在籠子中的屍體嗎?”
沒有手指、腳趾,大著肚子的女人屍體?聆聽者搖頭,籠子裡應該是一個活物,一件銀色的稀世珍寶。
“好了,別猜了,”仗劍者拔出他那把重劍,頂在門上,莽撞地往裡一推:“看看不就知……”
猛地,一塊鐵板從門楣上飛下來,不過是一刹那的事,聆聽者他們還什麼都沒看清,仗劍者的腦袋就嗖地一下,從他們腳邊滾過去。
血泊在黑暗中蔓延開來,聆聽者隨即去看虔敬者,那孩子嚇得貼在牆上:“真、真的,”他哆嗦,“只有這條拱廊上的聖訓是對的!”
聆聽者又去看那扇門,木門靜靜地關著,卻像張著血盆大口:“你們往兩邊靠。”
他要向前走,被弄火者攔住:“算了,沒必要……”
聆聽者拂開他的手,站到門前,仔細地觀察,這扇門有門框,也有把手,唯獨沒有門軸,他蹙眉:“不夠亮,火把!”
弄火者和虔敬者蹭著牆,把火豎到他眼前,在耀目的火光中,他看清楚了,這並不是一扇門,而是一個偽裝成門扇的機關。
學著仗劍者的樣子,他輕輕往門上壓,一壓,門楣上就有一片什麼金屬微微探出來,正是這東西,削掉了仗劍者的腦袋。
“走吧,”他慢慢放鬆壓門的力道,眼看著那片殺人的鐵板隨之縮回,“這條路到頭了。”
“聖訓只是個障眼法,”虔敬者憎惡地說,“有意把我們引到這條拱廊裡殺掉!”
“沒關係,”聆聽者拍了拍他的窄肩,返身往外走,“我們還有兩次機會。”
“那仗劍者怎麼辦?”弄火者蹲在那具無頭屍邊。
“沒辦法,”聆聽者停都不停,“他出局了。”
他們退回到拱廊入口,三隻巨大的天使向他們張開懷抱,聆聽者上次走的是中間,而且死在那兒了,這次他盯著那個漆黑的洞口,遲疑地踏出一步。
“走右邊怎麼樣?”弄火者忽然說。
“為什麼是右邊?”聆聽者問。
“正確答案一般都不是中間那個,”弄火者認真地看著他,“怎麼說呢,感覺太正了。”
虔敬者也把目光投過來:“可這個設計者很鬼,他會用聖訓把我們引到左邊,也會故意把謎底設在中間。”
“右邊,”聆聽者斷然做了決定,“先去右邊。”
“等等,”虔敬者想爭取:“我覺得……”
“我去過中間。”聆聽者看都沒看他,徑直朝右走去,不用他往下說,虔敬者和弄火者都明白,他在那兒死過。
右邊的拱廊和左邊一樣,牆上是用血液畫成的壁畫,同一個內容,仔細看的話,連最微小的細節都相同。
“複製粘貼的。”弄火者嫌棄,拿火把在漆黑的墓道裡左右揮動,很快,他們看到了一扇門,和左邊拱廊裡那扇一模一樣,爛木頭裹著臭羊皮,巋然擋在面前。
“怎麼辦?”虔敬者顯得緊張,弄火者也是,驚恐地瞪著那門:“這複製粘貼得也太過分了……”
聆聽者已經走上去,站在門底下朝他們招手,是要火。
弄火者立刻把火往上遞,借著那撲朔的光,聆聽者在雕花門框細小的縫隙裡看見了鐵制門軸:“這門是真的。”
弄火者要往裡推,被聆聽者擋住,像剛才試門一樣,他輕輕往門上壓,壓了幾次,都沒動靜:“你們讓開,”他握住冰涼的金屬把手,“不走運的話,咱們下一局見!”
他推門了,猛地一下,陰風挾著濃重的黴味沖進鼻腔,有一瞬,他們不約而同打了個寒戰,那是準備迎接死亡,可並沒有刀子似的鐵板飛出來,也沒有箭啊斧啊一類的機關,只是一扇洞開的門,通往更深處的黑暗。
“成……成了!”虔敬者不敢置信地喊。
聆聽者臉上露出笑容,寵孩子似地揉了揉他蓬鬆的腦袋,朝弄火者打個手勢,他們往裡走。
裡頭只有黑,他們仨像是失去了時間和方向,行屍走肉地穿行在黑暗中,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得膝蓋都有點疼了,聆聽者沒精打采的,一腦袋撞上了什麼東西,他舉起火把一看,是牆,再往兩旁照,是一整面牆——這條拱廊是個死胡同!
弄火者從後頭上來,扔下火把,兩手在牆上亂拍亂捶:“操,又錯了!”
聆聽者站在那兒,疲憊地垂下頭:“先走吧,”他撿起火把,“天快亮了,晚上再來。”
轉回身,看虔敬者在幾步外舉著火,他勉強牽了牽嘴角:“聽你的好了。”
虔敬者像個真正的孩子那樣朝他笑:“不在這兒就在中間嘛,”他把小手伸到耳畔,“晚上來拿就是了。”
聆聽者掩不住笑,向他走去,擦身時和他輕輕擊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