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破曉(1)
賽場之內,整個主動力室變成了一片暗紅,警告標誌不斷彈出,接著便無聲無息了,只有大片乾涸血液的色彩。
大地在腳下顫抖,隨時會分崩離析——確切地說,十分鐘之內就會化做一團碎散的垃圾,韋希想。他張大眼睛,正全神貫注地看大片的血色攻佔了周邊引擎程序,感受這巨物的毀滅,他心跳很快,絲毫不害怕,只有宛如屠龍的興奮。
白林轉身就走,轉過頭,韋希正看到他一炮轟開炸落的建築板。
他想說句什麼,只見那人伸手去拉那扇剛剛好不容易鎖上的門,外面是無以計數的蟲子正在湧來,像正吞沒整個世界。
白林一下子沒拉開,說道:「夏天!」
耳機對面有一會兒沒反應,韋希的心都提起來了,但下一刻夏天把門打開了。
白林衝著無窮無盡的怪物走過去,韋希還沒看到他幹了什麼,就見前方亮起一片爆炸的火光,他手上的槍火不停,火焰仍在狂烈燃燒,他便衝進其中。
韋希意識到白林要幹什麼——他要反重力梭。
回去找夏天。
地面猛地一沉,這次沒再穩住,它激烈地顫抖,整片大地傳來巨大的轟鳴,板塊彼此摩擦,撞擊,並開始分離。
白林毫不猶豫走進無盡的蟲群中,閃過幾隻蟲子的撲擊,擊飛一隻,他目標明確,走向一輛老式空中坦克反重力梭。
艾利克幾個人緊跟上去,韋希也在所剩不多的隊伍裡,衝進蟲子的群落中,連著三槍幹掉一隻試圖偷襲的蟲子,他現在對這事兒已經相當熟練了。
人們衝向蟲群中的重力梭,血肉橫飛,內臟、殘肢和血像狂歡上的綵帶,韋希在一片混亂中看到白林衝進車子,到處都是狂亂的怪物,那人的身影在裡面顯得有些單薄,他能看到他的手觸碰控制面板,權限自動解鎖,懸浮屏在面前展開,他認識那個形狀——最高通行權限。
一隻蟲子撞上來,白林猛地把浮空梭升高,重重撞上它,合金板上滑開一道長長尖利的血跡,車子停也沒停,朝外衝去。
那裡是無以計數蟲群衝來的地方,也是夏天所在之地。
艾利克幾個人搶到一輛反重車梭,把他拽過去,韋希試探地從耳機裡叫了一聲:「夏天?」
他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夏天沒有聽見。
他又打退了一波攻擊,已經沒有任何的力量,倒在一小片廢墟的天頂,下方無數的蟲子捲土重來。
他跟前仍亮著無數的顯示屏,熄滅了一大半,他已經完成了工作,賽場即將毀滅,他能感覺到深沉瀕死的震動,而他也會一起墜落下去。
在視野的一角,屏幕上顯示過濾出的重要新聞,四處都在毀滅,很多在網上轉播,極盡殘酷之能事,殺戮秀進入了整座上城,蔓延滋長,留下血色的廢墟。
白林的名字這麼久之後再次響徹上城,像夜半時分升起的熾熱太陽,不再只是博取眼球的遊戲,而帶來真正的毀滅。
夏天閉上眼睛,一時只能聽到耳機那邊小白的呼吸——他把他的頻道調到最大聲——他想再抓住槍,再多活上一小會兒,然後就能等到小白了,他知道他正竭盡全力來到自己身邊,他幫小白打開門,等著,知道他非得過來不可,而自己需要他。
可他只動了一下手指。
夏天這輩子沒談過什麼當真的戀愛,少年時的那次朦朧遙遠,更多的是失去親人的憤怒。
他並不害怕死亡,可這一刻感覺竟如此的恐懼,心中只想著一個人。
小白怎麼辦?
他想保護他,想等著他,讓小白救到他,親吻他,抱住他,告訴他他們會沒事的。
那個人傷痕纍纍,他想讓他好起來,讓他笑。他很少思考這方面的事,畢竟這是個沒有未來的世界,愛上的人會死去,戰友會變成仇敵,一切的痛苦和衝突都是消費品,想要什麼都不會有好結果。
顛倒模糊的視野中,夏天看到一隻蟲子的腦袋,這次他終於握住了槍,他盡全力扣動扳機,他看不清楚怪物的樣子,不過連開了六槍,那東西破破爛爛地跌下樓去。
他聽到無數蟲子爬上這孤零零樓房的沙沙聲,向上升騰,把他淹沒。
「小白……」他說。
那邊的人不說話,他試探著說道:「如果這事兒最後沒成,你能不能……儘量別讓我變成活標本?」
白林仍然一聲不發,夏天看到他一炮轟開了一處牆壁,直衝過去,車頂斜著撞上牆壁,橫著飛出去。他咬著牙,瞪著前方,反重力梭在不斷上升。
夏天看著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那麼強烈地想保護什麼,明知不切實際,會讓他失敗,痛苦,像個笑話,供人娛樂。但他想讓他快樂……他知道他能讓他快樂,小白很愛他。
他也一樣。
那個念頭第一次如此清晰,一切都那麼清楚,伸手可及,可就是得不到。
一隻蟲子尖角刺穿他的腳踝時,他沒有力氣再反抗了,
又開了兩槍,戰術視野中,最後一小團引爆的光線在前方閃動。他從來都能毫不猶豫地同歸於盡,可這次無法下手。
監控他的脈搏和心跳,他能看到自己的生命指數在趨於平緩,在心跳停下的那一刻,最後一批炸彈將會把這裡的一切毀掉,這是他最後的一次反抗了。
他等著,小白還是不說話。那人的速度已達到最快,又添了些新傷口,他看上去那麼悲傷。殘缺不堪的人,再經不起多一點的傷害了,是他開始招惹他的,假裝一切都很好,不負責任地保證大家會沒事,還跟他上床。
他隨便地承諾,好像他在下城時隨口的保證一樣,可他根本負不起責任。
「小白……」他用很小的聲音說道,「對不起啊……」
下一刻,最後一顆炸彈爆炸了。
殘破的反抗軍大樓像一根孤零零的骨頭一樣立在廢墟和蟲子中,現在,這殘破的一根骨頭也在炸彈下爆開。
無數的蟲子炸開,和建築的殘片,還有夏天,一起向著黑暗的大地墜落下去。
夏天的上方,天空變成了怵目而無邊無際的紅色,那是焚滅者攻擊大型防禦網的色彩,在嘉賓秀時,他曾看到過這樣的光景,如同魔鬼反攻天堂,但那是小白來了。
他的下方,整片大地開始分崩離析,土地裂開,像龐然大物的傷口,漆黑一片,不遠處一片人工湖咆哮著沖上天空,又砸落下來,被天空染成血色。整片大地都血淋淋的,殺戮秀賽場上的屍體無以計數,是片由死亡與憤怒堆積起的土地。
無數的攝像頭中,上城的戰神墜落下來,像很多人想像中他的結局一樣,戰鬥到最後一刻,在無盡令人絕望的血色中死去。
在嘉賓秀上,夏天死去的那一刻,白林曾看到幻覺。
當時他用藥過度,一塌糊塗,抬眼卻看到夏天穿著前一天逃亡時的卡通T恤和牛仔外套,坐在亂糟糟的懸浮屏中朝他笑。
他瞪著他,那人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表情,說道:「小白……」
在白林短暫的記憶中經歷過很多可怕的事,但他從沒有這麼害怕過。
「你不準死——」他叫道,「你回去,我快找到救你的辦法了,只要一小會兒就行了!」
聲音失控,絕望,不講道理,不像他的聲音。
「你盡力了。」夏天說。
「我不要聽這個!」白林說,「求求你……回去,求求你……就快好了……」
那人看了他一會兒,靠過來,用力擁抱了他。他的身體總是很溫暖,能融化他心裡彷彿永恆冰凍的黑暗。可這一刻,白林指尖都冷透了。
他死死拽著那個影子不松手,心裡的一部分說他也許應該放手了,讓他走,跟他說「我很抱歉」,可他說不出口。
那瞬間一大團很久以前就積壓在他身體裡的……漆黑又血淋淋的東西衝進喉嚨,湧出來,足以毀滅他……
他抓著夏天的衣服,一動不動,像個愚蠢不切實際的孩子,他想,再等幾秒鐘,只是再等幾秒鐘,讓我再抓著他一小會兒——
他感到夏天摸了摸他的頭髮,接著便猛地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因為藥物作用發生了恍惚。他仍坐在車裡,對面空無一人。
而戰神殿的實時討論中,有人說夏天搶救回來了,正在觀察。
他有時覺得那不是個夢,是自己硬把夏天從另一個世界拖回來的,他太想要了,不切實際地抓著那一點光,即使他明知這世界是個絕望與黑暗之地的。
——他曾有一次和他說起過那個幻覺,說話時他們在臥室的大床上,夏天從後面摟著他,呼吸拂在他肩膀上,那麼暖和,傷痕纍纍的冰層都融化了,他再次安全、快樂又滿足。
「我當然會回來的,」夏天說,「我太想和你在一塊兒了。」
白林想開句玩笑,說他說情話的水平不錯,可那時他卻說不出話來,只是抓著夏天的手腕,微微發抖。
那人更用力地抱住他。
圖像閃了一下,攝像頭開始大面積失效,他失去了夏天的蹤影,反重力梭幾乎是直線、瘋狂地向上。
這是一輛老式戰鬥用反重力梭,白林擊碎路上所有的承重梁,或有些不是,他不關心,一路留下毀滅的痕跡。
周圍蟲子們茫然地立著,有的陷入混亂,不知如何是好,還有些固執地朝著夏天的方向前進。
他不確定自己又受了多少傷,不關心前方有多少蟲子,碰上牆壁就直接打穿,道路狹窄索性直接撞上去,牆壁摩擦外殼,發出尖銳的聲音,天頂和兩邊的車窗掉了,車上幾乎已經沒了形狀。
世界在他周圍崩塌,血色染紅一切,一片地獄景象。
白林向著地獄的最深處衝過去,找他唯一那一點光。
齊嵐回來時已過了三個小時,虛空沙龍外的夕陽沉降,只剩一線微光,家具與鮮花留下深暗鐵鏽的影子。
屋子裡只剩下兩三個人,有人在看殺戮秀,有人只是看著外面的暮色四合。
他兩手全是血,頭髮和臉上也沾了一點,衣服上有細碎的血點,他滿不在乎地走到酒櫃旁邊,用全是血的手拿了個杯子,倒了杯烈酒,一口幹掉。
屋子裡暗得看不清人,他走到衛星墨旁邊坐下,沒人說話,就這麼看著窗外的一線殘陽。
既是黑暗將臨,又如同一場陰鬱的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