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約定
他們的車子斜著撞上裝甲車,落入下面一層公路。
白敬安穩住車身,但與此同時,他們上方的公路再次退去,露出光禿禿的空間。
而他們下面,公路幾乎撤空了,主城的繁華區此時變成了一片無比巨大的空洞,剩下的平台上停滿了裝甲車和全副武裝的私軍。
在落下的這一會兒時間,夏天抓著恆星火箭炮站起身,掀起車子的頂篷,把那東西架在車頂上。
他拿出口袋裡配套的螺絲,焊了個臨時炮台——效率一流,不過花了半分鐘。
在做這一切的時候,他能看到更遠處移動和銜接的公路,在塵霧中是一條條巨大幽暗的影子,空洞越來越大,像傳染病一般蔓延。
這一會兒時間,周圍已密密麻麻圍滿了車,更遠的地方壓根沒有了公路,整片空間都被封閉和截斷了。
白敬安踩下油門,不管不顧地又向前衝去。
他開得很瘋,夏天迅速朝前方的裝甲車陣射擊了三次,中間幾乎沒有停頓,每一個落點都計算精確。
下一秒鐘,白敬安的車子就撞了上去,彷彿衝進一片火海。
粉絲送的廂型車比起權貴的高級貨差多了,但他沖得力量十足,毫不讓步,而且角度一流,還是把擋住的車子斜著撞開了。
沒有了遮擋,高空之中狂風呼嘯,撕裂著火焰和公路,所有人都立於深淵之上。
白敬安硬是衝出了一百碼,他瞪著前方,那雙總是不動聲色的眼中燒著一股戾氣。夏天很少見他這樣。
他們的周圍,狂風撕扯著火焰,在繁華的浮空城中,城市輕易呈現出一座深淵,文明的假象退去了,變成一座夢魘舞台。
那一刻,夏天突然意識到,不管他們有怎樣的技術和能力,又多麼渴望活下去,都是衝不出這個地方的。
前方堵死了,白敬安再次衝出公路。
反重力引擎早掛了,而下方也沒有了任何公路接住他們,只剩一片空洞。正在這時,一隻公路斜著延伸過來,穩穩地停在他們下方。
車子狼狽地停穩,白敬安把方向盤打回,朝前衝去。
夏天看著那條道路隱隱浮現在墜落盡頭,他不知白敬安是否和他一樣覺得骨頭裡都在發冷。
這麼長時間,即使他們造成了這麼巨大的破壞,那些人用的仍是強力麻醉彈,從沒用過致命武器。
這一定得是上面強力和反覆下達的命令,才能起到的效果。
他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下城時在浮金電視台徵用合同上籤字的事。
當時那些人把他鎖在一把破爛的摺疊椅上,還撕了他唯一的襯衫——因為負責的浮金員工說要「驗下貨」。
他說,他的「成色」會寫到評估報告裡,決定他到了上面後得到的資源傾斜和死亡方式。
夏天盯著丟到地上的襯衫發呆,上面都是血,還被踩了好幾腳,他心想找回來不知道還能不能穿了。
這時,那人在髒污的金屬桌上丟了張合同,讓他簽。
夏天傷得太重,費了半天勁也沒把名字簽上去——老他媽提示「無效簽名」——那人不耐煩地抓著住他的手按了個手印。
平板提示順利通過,那員工朝夏天點點頭,說道:「歡迎入場。」
蘭森「但他是我的!」的所有權爭論沒有成功,一臉不爽地靠牆站著,朝那浮金員工說道:「他會怎麼樣?」
「死在殺戮秀上。」那人說。
他抬起夏天的下巴,看他的面孔,也讓他的身體更多地在燈光下展露出來。他說道:「應該會死得很好看。」
夏天覺得這是很嚴重的侮辱,但他沒力氣反抗,並且已經習慣了。他心想,也沒什麼,不就是拴條鏈子,到陽光底下打打殺殺給有錢人看嘛。
但隨著他在上城這座噩夢般的牢籠越走越深,他突然開始懷念那單純死亡的前景。
現在他知道,上城的眾神們想要品嚐、吞食和吸吮殆盡的,並不僅僅是生命。
——他和白敬安都明白,事情搞成這樣後,如果他倆慘死當場,上城的權貴們應該感到滿意。
但那些人不想讓他們死。
他們也不介意自己死多少人,就是要活著逮到他倆。
夏天吸了口氣,看到自己的手在發抖,抗拮劑並不完全管用。
他們的身周,城市深淵反射空洞的天空,這麼點兒車子和人渺小無謂,沒什麼填得平這巨大的虛空。
但他能感覺到白敬安還在身邊,在計算通路,翻找火箭炮的彈匣,偏執又不顧一切。一個悲傷的人,經歷過任何世上最可怕的事。
最棒的戰術規劃,頂尖的戰士,也是最優秀的反抗軍。那麼努力地想讓事情好起來。
夏天拍拍他的炮台,動作溫柔眷戀。
他回到副座上,扯下車子前面的隱形攝像頭——他老早知道它在那裡——在手裡碾碎,把殘骸丟到車子外面去。
他又拽掉後座上那個,一樣毀棄丟掉。沒必要裝什麼正常和睦、這只是一場他媽的秀了。
白敬安轉頭看他,雙手抓著方向盤,指節泛白。
夏天心平氣和地朝他說道:「我們出不去了。」
「不行。」白敬安說。
夏天不管不顧地繼續說下去。
「我來開車,製造一些大的爆炸,你找個機會下車,你身上也沒這個……」
他指了指自己的後頸。
「他們會跟著我,你找個機會,順一輛他們的車逃走。」他說,「你的身手——」
「不行!」
「講道理,小白,」夏天說,「我們沒必要兩個人都搭進去。」
白敬安瞪著他,這一刻,他眼中的戾氣不再是一閃而過,離得這麼近,清晰而驚人,他像只走投無路的困獸,隨時會崩潰。
夏天可以看到他那一刻的念頭——他想不惜一切代價往外衝,不管以後的事,死掉或是被這暴虐的力量再從死亡的邊緣拽回來都不管,他必須和他在一塊兒。他絕不會再承受一次,他不可能承受再一次了!
「你先走,可以來救我。」夏天說。
白敬安看他的樣子像在看個騙子,在關鍵時刻,一本正經地說某些愚蠢又絕不可相信的東西。
「我知道機會不大,但總歸會是一點的。」夏天說道,「宴會……肯定在什麼地方,我們有個衛星監控權限,還有路障通行權,你可以找到我——」
他停了一下,後面不知道怎麼說,只好朝他笑。
白敬安死死盯著他,前方的車子移動,想在他們停下來這一會兒時間組成一個臨時路障,白敬安突然發動引擎,朝前衝過去。
「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夏天說。
車子猛烈地撞擊,擦著將要合攏的裝甲車衝出去,在空中旋轉了一圈,又狼狽地落下。場面混亂不堪,裝甲車們正在迅速堵死兩側的道路。
天上,浮空梭擋住了陽光,光線越來越暗,飛梭間隙中明亮的光線投下來,閃了一下便消失了。
白敬安是個頂尖的戰術規劃,夏天知道他早就判斷出了局勢,看到了那條出路,但是沒說。他不接受。
白敬安還想再往前衝,正在這時,他們看到前方一條灰色的高速公路緩緩立起,擋住前路。幽暗深處,更多的道路層層升起,彷彿巨嘴正在合攏。
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有條公路斷裂了,殘屍落下,大地震動起來。
中央電腦不可能進行這種操作,這是核心代碼的手工直接授權!
灰色的公路亮著各色廣告的燈光圍過來,一時之間,他們陷入了夜色之中,夏天看到一個巨大的色情廣告一閃而過,籠子和項圈清晰可見,背景一片酒紅色。
他心想,這真是一個骯髒透頂的地方。
「小白!」夏天說。
「我會去找你的。」白敬安說。
夏天朝他笑得溫柔又燦爛,像能撕裂一切污濁的光。
「嗯,」他說,「我等你。」
整個程序並不複雜,只是驚險而已。
在一會兒時間裡,周圍更暗了,只有火的光,讓人想到下城……不,比下城更暗,燈火熄了,大概就是伸手不見五指、純粹的噩夢世界了。
夏天弄出了不小的動靜,他一向都是能弄出大動靜的那種人,他們車裡不缺炸彈,而爆炸和火焰總是能製造足夠的動靜。
在一片火光與被全息廣告染得亂七八糟的黑暗中,白敬安無聲無息地下了車,藏在一處龐大的房屋裝修廣告牌後面。
在之後的某個時間,他會擰斷某輛車中獵人的脖子,藏起屍體,黑進系統,悄悄脫離戰場。
他有這樣的能力,而夏天要做就是搞出夠大的排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他擅長吸引別人的注意力。
白敬安下車前,夏天對他說:「小白。」
白敬安轉頭看他。
「要真是不行,」夏天說,「就算了吧。別來了。」
那人死死盯著他,好像他說了什麼罪大惡極的話。
夏天想,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白敬安看他的眼神的。
火光照亮他的面孔,如血一般……破碎不堪、失去一切的白敬安,被這個世界逼到了最角落,像把殘破的利刃,隨時會碎裂,但仍沾著敵人的血,不惜一切地想去守護什麼。
他應該曾是個光芒四射、無所畏懼的人,但這一刻,他看他的眼神如此脆弱,帶著恐懼,他想說些什麼,但最終也沒有開口。
夏天知道他想說什麼,白敬安想對他說,等他再見到他時……他能不能不要死掉。
能不能活著,跟他回家?
夏天想第一次見白敬安時就對這人感到好奇。
他撩撥他,找他的麻煩,進入他的生活……他不知道自己當時在想什麼,可能一個人來到上城很害怕,就是想交個朋友吧。
可那人好不容易從過去的黑暗中走出來一點,找到對生活的眷戀,會朝著他高興地笑了……自己卻要離開。真是太過分了。
他早該知道的,不是嗎?這年頭一個朋友也不該交,不會有好結果的。
「我會找到你的!」白敬安說。
「嗯。」夏天說。
白敬安抓住車門,夏天又說道:「小白。」
白敬安轉頭看他,夏天靠過去,用力給了他一個擁抱。
他覺得白敬安在發抖,需要一個擁抱。
但是說不準,也許是在發抖的是他自己。
夏天挪到駕駛座上,看著前方夢魘一般扭曲的道路。
他快速過了一遍自己的計畫,一邊拿起副座上的手雷。
他從未這樣相信過別人會為他做什麼事,戰友間任何的逃避、拋棄和背叛都司空見慣,他對人家也沒好到哪裡去。世道如此。
但他非常確定,白敬安會不惜代價來找他的。
即使那是不切實際的。
他的車子向前衝去,火光衝天,前面沒有道路,也沒有任何可以後退的地方。真是個無處可去的世界。
但小白還有一條路,他心想,至少今天,他的朋友不會被捕獲、玩弄或摧毀。
他突然很想回家,想睡一覺,想吃很多甜點,還想躺在房頂上曬一會兒太陽……
夏天踩下油門,車子疾衝出去,噩夢般扭曲與空洞的牢籠撲面而來,他冷靜地計算角度,思考那個能造成最大破壞的計畫——
這是他所有能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