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灰姑娘與青蛙王子
丁齊很長時間沒有插話,只是靜靜地聽著,等關小茵說完後,他才和聲細氣地問道:「不論這些人有多渣,妳能不能仔細想一想,就以為這個小沙為代表的這些男人,他們究竟是什麼地方吸引了妳?」
關小茵低下頭想了一會兒道:「形象都不錯,而且都挺會說話;貼心的時候是真貼心,雖然都有各種各樣的缺點,但也不是不可以改變,就是交往到後來... 」
丁齊適時打斷她道:「先不要說後來,這種吸引是始終存在的,要不然也不會分分合合... 妳好好想一想他吸引妳的地方就可以了。」
很多人有一句忿言叫「美女愛渣男」。不少人都曾有過這樣一句感慨:「挺好的姑娘,怎麼就讓那樣的男人給禍禍了?」由此還衍生出另一句俗語:鮮花插在牛糞上。可是說這句話的人往往沒有看到另一點,就是那些姑娘究竟是被什麼吸引了?
那些女人愛得其實不是渣男,而是浪子。那樣的情場浪子有足夠的經驗,他們知道怎麼討人歡心、怎麼讚美與肯定對方、怎麼去展示異性的吸引力。情感經歷越豐富的人,在這方面就越擅長,知道怎麼引起別人的好感與好奇心。
在這一方面,很多老實巴交、見到女孩子說話都會緊張的宅男恐怕比不了。
關小茵的心態很矛盾,她自稱已經徹底失望了,卻又跑來向心理醫生求助,這也證明了她仍是欲罷不能。女人遇到這種男人,甚至被他吸引,這並沒有關係,關鍵的問題是:得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
丁齊想了想,又換了個話題道:「關女士,聽妳的語氣,事業上應該很成功。看妳的預約登記資料上的職業是私營企業主,能稍微談一下自己的事業情況嗎?」
剛才還在傷心哭泣的關小茵,一聽這個話題情緒立刻好了起來,甚至變得有些興奮,開始紹自己的創業史,語言和思路很連貫,甚至讓丁齊都插不進去話。
二十五歲那年,她接管了父親的企業,那時候父親年紀大了又有病痛,已經沒有精力再支撐了。原先只是一家規模不大、勉強維持的小公司,到了她的手裡發展得越來越好。五年前,也就是她二十八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而公司已經脫胎換骨。
如今關小茵已有數千萬身家,在境湖市有三套住宅兩套店面,在上海還有一套房子,經營著一家收入和利潤都很穩定的企業,雖算不上是億萬富豪,但也基本實現了財務自由。這些都是她自己辛苦打拼的結果,她為此感到驕傲,也令不少同齡人羡慕...
等她說完之後,看上去心情已經完全平復了,丁齊又問道:「妳的事業既然很成功,那麼在和男人交往的時候,是不是有種防備心理,害怕對方僅僅是看上妳的錢,只是想圖財?」
關小茵:「說實話,是有這麼一點擔心。但我也不是小器的人,只要是全心全意對我,我並不介意幫助他... 」她訴說時甚至自己也沒意識到那種矛盾的心理:一方面她為事業的成功感到驕傲,認為這也是能力和魅力的證明,不願讓人看輕;另一方面,又不希望別人是看重了這些。
丁齊摸出了一張紙和一支簽字筆遞了過去,微笑道:「我們先做一個小作業,我在這上面列四個問題,妳試著回答一下。回答不清楚也沒關係,可以慢慢想。」
在心理諮詢室裡一般不會放多餘的東西分散求助者注意力,像筆這種可能成為傷害工具的危險物品通常更不會拿出來,所以丁齊準備的是一管沒有尖頭的簽字筆,他在紙上寫下了四個問題:
一、那些男人,或者就說他,需要我拯救嗎?
二、我想拯救他的目的是什麼?
三、為什麼不和那些不需要拯救的男人交往?
四、需要拯救的人是誰?
關小茵看了半天,卻沒有拿筆寫答案,抬起頭道:「丁醫生,我能不能把這些問題帶回去再好好想想?」
丁齊也沒有指望她立刻就能答清楚,假如答得太快反而未必準確,於是點頭道:「當然沒問題,妳可以回去之後好好思考。我是心理醫生,在這裡解決的就是妳本人的心理問題,通過妳的描述,我最深切的感受,就是一種拯救與被拯救的渴望... 」
很多人的潛意識中,都有一種證明自己比其他人更優秀的衝動。有不少女人,會被看上去很有魅力的男人吸引,同時也能看到這種男人身上存在的缺點,近而有一種想拯救他的心態,這也是一種企圖自我證明的心理。
假如她成功了,便能證明自己比其他人更優秀、更有魅力。所以吸引她們的不僅是異性的魅力,也包括「改造」一位「壞孩子」的誘惑。對這種關係投入越多,期待感就越強:也許更進一步,他就會被我改變呢?
在這種關係當中,有時身體都會成為一種「佈施」,當然也包括錢財。這種心理不僅侷限於女性,男性也有。根據丁齊在工作中的總結,如今說「女人不是好東西」的男人,數量上已經逐漸超過說「男人不是好東西」的女人,這可能是當代社會的一個特點吧。
對於男性來說,這是一種灰姑娘情結:有個落難的灰姑娘需要他來拯救;再說得過分點,可以形容為「風塵女情結」,說是「女特務情結」也行。對於女性來說,這是一種青蛙王子情結,有個不幸變成青蛙的王子需要她來挽救;再說得過分點,可以形容為「大魔王情結」。
這種心態,每個正常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並不是什麼心理問題,很多情況下反而是一種善良的品質。但如果形成一種固定的、總是被內心驅動的行為模式,應用在情感關係中,而且自己還沒有察覺到,這就是有問題了。
曾經來找丁齊的求助者劉國男,也說過「男人不是好東西」,但劉國男的問題與關小茵完全不一樣。劉國男是害怕受傷害,從而拒絕交往,並將自己的行為進行外部歸因,所以給出的解釋是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她想收起自己的魅力。
關小茵表面上在說,我為什麼總是遇到這樣的渣男?實際上卻是將自己的遭遇進行內部歸因,她已知道這些男人的缺點,內心中的問題是:他們為何不為我改邪歸正?難道我這麼優秀與善良的人,還做得不夠好嗎?她想證明自己的魅力。
這也是一種潛意識中缺乏自信的表現,他們需要通過某種方式被肯定、也渴望被肯定,拯救的同時也是一種自我拯救,所以丁齊剛才寫了那四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他需要被拯救嗎?可能需要吧... 但更需要的是被懲罰,而不是被獎勵。在旁觀者眼中看來,以獎勵的形式進行拯救,已經是一種縱容與妥協,也是這種人能在花叢中屢屢得手的原因。所以最關鍵的問題,是要認識到他本來就是那種人。
第二個問題,拯救他的目的是什麼?造福社會、維護世界和平、讓更多的女人免於同樣的命運?不不不,其實不是這樣,而是為了滿足拯救與自我拯救的心理,實現自我價值的證明。但是身為一個心理醫生,要告訴求助者的是:證明自我價值,不必通過這種方式。
第三個問題,為什麼不和那些不需要拯救的男人交往?最簡單的原因,就是他們吸引不了她,滿足不了內心深處的拯救欲、控制欲和安全感。潛意識中缺乏自信,認為自己得不到正常的尊重與肯定。
第四個問題,只要認真回答前三個問題,其實已經有答案了。
也許有人又說了,假如拯救成功了,比如小沙按照關小茵的希望改邪歸正了,那麼兩人的關係就完美了嗎?其實未必,這往往會進入另一種情境,可能導致另外兩個問題。
首先是在這種情況下發展起來的關係並不穩定,兩人之間的位置是不平衡的,拯救者會對被拯救者擁有一種道德優勢。
假如遇到什麼其他的矛盾,哪怕是很正常的矛盾,拯救者往往就會說:「你曾經有那麼多缺點,我都原諒了你,還幫你改正了,你怎麼就不能好好對我、聽我的話呢?事實已經證明,你應該全聽我的!我是這麼優秀,這麼善良,是我拯救了你。」
這種情況多了,久而久之就會積累出更大的矛盾,然後又進入下一個迴圈:你總說自己已經改了,其實是在欺騙我,其實你並沒有改好;想當初你就是這麼騙我的,比如某年某月... 進入了翻舊賬的模式。
拯救者不是不介意被拯救者曾經的缺點,其實很介意,因為沒有這些,就證明不了其自我價值。
其次拯救欲往往也伴隨著控制欲。拯救者將對方的改變,視為自己的價值證明,難以接受對方再脫離自己的控制,對方違反自己的意願往往就被視為背叛,這也是導致很多矛盾的根源。
這種控制欲源自於安全感需求,若非全盤掌控,拯救者就會感到內心不安,重新回到潛意識中缺乏自信的狀態。從某種意義上講,拯救的成功就是寬容的結束。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被拯救者往往也會感到困惑:我明明已經告別了過去,按你的要求選擇了新的生活,為何你的態度又變得那麼挑剔呢?甚至不再像以前那樣寬容?
有這兩種情況的存在,很多時候難以判斷被拯救者是否已做出了滿意的改變,假如根本就沒有改變,那就更不用說了。如何從心理上解決這個問題,要從一開始就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心態,瞭解對方究竟是什麼人。
今天的求助者不是小沙,而是關小茵,所以丁齊只能分析關小茵可能存在的心理問題,他最後說道:「這種拯救與自我拯救的矛盾心態,可能與成長經歷有關,要麼父母特別嚴厲,要麼父母毫不關心。」
關小茵愣了半天,也不知聽進去多少,此刻才點頭道:「丁老師說的太對了... 我父親對我很嚴厲,而母親根本就不關心我,看來我是這兩種情況兼而有之。」
丁齊把紙和筆都拿了回來,將紙翻到了背面,一邊寫一邊說道:「既然已經意識到問題,就要想辦法解決。首先要認識到自己的心態,並做出改變。幫助並使一個人改邪歸正,這並不是什麼錯,也是值得讚揚的品質,但它不合適與男女情感需求混淆。
把自己放在拯救者與控制者的位置,這是沒有必要的。妳並不是觀世音菩薩的化身,只是一個普通人,在情感關係中對等的人。假如打破了這種對等關係,就會感到苦惱。我們先定幾個小目標,妳一條一條去實現,能做到哪一步,需要看妳自己的努力。」
丁齊在紙的背面上寫的是另外幾個問題:
一、他是什麼樣的人?他的缺點是不是我的錯?
二、和這樣一個人交往,我是被什麼吸引,又從中得到了什麼?
三、我對此是否滿意,又能接受到什麼程度?
四、若不強求對方為我而改變,又該怎麼選擇?
丁齊的建議已經很明顯了:假如關小茵就是被小沙所吸引,覺得對方英俊強壯又會討人歡心,或者床上功夫好啥的,能夠滿足自己某方面的需要,也可以繼續和他交往;但得搞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自己想得到什麼、又能得到什麼,最後做出清醒的選擇。
心理醫生遵守價值中立的原則,丁齊不會批判她的這種思想不健康,所謂的思想健康和心理健康常常是兩回事。但關小茵要調整好心態,才能最終解脫出來。
至於小沙與關小茵的關係會怎樣發展,這不是一場心理會談能解決的事情,也是丁齊決定不了的,但首先需要改變的是關小茵自己。這場會談進行了兩個小時,最後關小茵帶著那張紙走了。
後來關小茵又來找過丁齊兩次,每次預約會談的時間都是兩個小時。她和小沙好像並沒有完全斷了關係,這兩次她主要是為了傾訴,那麼丁齊就聽她說吧... 丁齊覺得有些無語,自己這是被當成閨蜜了嗎?
而關小茵肯花一小時一千五的價錢找「閨蜜」聊天,也是夠闊氣的。
最後一次關小茵提到了小沙的近況,她認為小沙已經有所改變。小沙已經不在原先的公司上班了,成立了一家公司自己創業,而且沒要關小茵的資助,就是某些毛病依舊,經常不知道去哪裡幹了什麼,好幾天都聯繫不上。
丁齊當然清楚是怎麼回事:因為范仰失蹤了,小沙便出來單幹,他也的確挺能幹的。他能看出來,關小茵對小沙有點上癮,恐怕很難戒掉這種癮頭。有時候哪怕明知道自己有什麼問題,要想改變也很難,或者要改變的並不是關係,只是心態。
今天有了在黃田村的最新發現,丁齊這才清楚,原來沙朗政又在為張望雄辦事。他將這段往事簡單介紹了一番,最後說道:「我不是故意透露求助者的隱私,在涉及到社會危害事件時,我可以引用保密例外原則,而你們需要更瞭解沙朗政的情況。」
冼皓撇嘴道:「有些男人真可怕!也不知道一天到晚都在琢磨什麼... 丁齊,你別那種表情,我不一定是說你。」
丁齊和朱山閑都閉嘴不搭話了。冼皓又看著丁齊道:「你明知道沙朗政不是好東西,為什麼不乾脆建議她堅決分手呢?」
丁齊苦笑道:「每一種角色都有自己的行為界限,我在心理診室中不能那樣做。聽我說件真事,你們就能明白了:我有個師兄姓張,比我早一年從業,做心理諮詢師的第一個月,就遇到了類似的問題。
張師兄當時就直接建議求助者和男朋友分手,並且告訴她堅決不要再和對方糾纏。你們猜結果怎麼樣?第二天他就被那姑娘的男朋友堵在了半路,被打得滿地找牙。原來是姑娘找小夥子分手,說這是心理諮詢師的意見,還聲稱心理專家認為那小夥子就是個渣男。」
朱山閑追問道:「後來是怎麼處理的?」
丁齊:「打人者被治安拘留十五天,出來後姑娘居然和他和好了... 雖然後來又分手了,但當時的確是和好了。張師兄則受了紀律處分,不僅做了檢討,還被暫停執業半年。
這也沒辦法,張師兄確實違反了心理諮詢師的執業原則,做出了不符合專業要求的諮詢建議,還引起了嚴重的不良後果。
心理醫生不是控制者,不可能控制求助者的行為,更不能代替求助者去做決定,只能指出求助者本人的心理問題以及解決的方法,讓求助者自己去做決定。心理醫生不是武林高手,更不是神仙。」
朱山閑歎了口氣道:「神仙也不能控制和代替他人做決定啊... 能指出問題就是高人了。」
冼皓插話道:「關鍵人物不是那個女的,而是沙朗政。那個女的對沙朗政是怎麼回事,丁大專家已經分析清楚了;但是沙朗政對她是怎麼回事,你們兩位男士兼老江湖,又是怎麼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