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鐵口神算
龍觀水自述完畢之後,又問道:「丁老師,您現在可以給我做出診斷了吧?」
丁齊笑道:「假如你真有抑鬱症,像你自己描述這麼嚴重的症狀,心理門診是不可能給你開診斷書的,我會建議你到安康醫院轉診。」
龍觀水有些失望道:「啊?你這裡不給診斷書啊?我還得跑一趟別的地方?您可是本市最有名的心理醫生!」
丁齊:「如果我認為你有抑鬱症,就得建議你到專門的醫療單位接受治療。」
龍觀水:「您給我做出診斷就行。」
丁齊:「在給你做出診斷之前,我們先談談你的心理問題。你剛坐下的時候我就說過,心理門診只解決心理問題,然後我們再談你自述的病症好不好? 」
龍觀水:「哦... 那好吧,我還有別的心理問題嗎?」
丁齊:「能問一句你和父母的關係怎麼樣嗎?」
龍觀水:「這和我的病有關係嗎?」
丁齊:「與你的心理問題有非常深的關係,如果你想解決問題,最好如實介紹。你放心,假如涉及個人隱私,我們會嚴格遵守保密規定的。」
龍觀水有些不滿道:「我的父母和我有代溝,他們總是勸我換一份工作。」
丁齊:「我注意到了,你預約登記的職業是遊戲玩家,父母對你天天在家打遊戲很不滿嗎?」
龍觀水:「我那不叫『天天打遊戲』,他們不理解這也是一種職業!時代不同了!丁老師,您玩過嗎?我可是黃金級!」
丁齊:「遊戲玩家如今確實是一種職業,老一輩人可能不理解,這些情況我都清楚... 是這個問題造成了你的困擾嗎?」
龍觀水點頭道:「對對對,就是他們不理解我!總是嫌我待在家裡不務正業!」
丁齊:「能透露一下你每個月的淨收入是多少嗎?」
龍觀水有些沒底氣地低下頭道:「反正夠我零花...」
丁齊:「僅僅夠零花?」
龍觀水又抬起頭道:「除了遊戲玩家,其實我還是個網路作家。丁老師,您了解現在的網路文學嗎?非常火、發展非常快!我總有一天也會成神的!」
丁齊笑著點頭道:「每種職業只要付出努力,都有成功的機會,並能從中找到成就感。」
龍觀水眼神一亮道:「丁老師,您是想說不是我有問題,而是我父母的觀念有問題?」
丁齊:「你的父母並不是求助者,你才是求助者,我們現在要解決的是你本人的心理問題。你的登記資料中還提到了社交障礙,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龍觀水:「我這個人比較宅,又不太會說話,所以不太願意跑出去跟人打交道。」
丁齊:「根據我的觀察,你並不是不會說話,你和我之間的交流就非常好,你也很擅於用自己的思路去引導或說服別人。我想多問一句 :你最近看過的一部電影或者是電視劇是什麼?假如還有印象,能否對我詳細描述一下?這對我做出診斷很重要。」
龍觀水:「最近啊?我剛刷了一部美劇,第三季了,很精彩!」說著說著,他便有些眉飛色舞起來,丁齊也不時接幾句話。
討論完電視劇之後,丁齊笑道:「我可以告訴你初步診斷的結果:你並沒有心境障礙,更沒有抑鬱症。」
龍觀水:「什麼?您說我沒有問題?可是我明明有那些症狀啊!」
丁齊仍然微笑道:「你說的那些症狀,上網都可以查到,每個人都可以聲稱自己有,或者認為自己有;但我沒說你沒問題,事實恰恰相反,你有比較嚴重的心理問題,是行為障礙。」
龍觀水有些發懵:「什麼?難道我有別的病?」
丁齊解釋道:「你不是病人。很多正常人都存在心理問題,但還達不到精神疾病的程度;假如不做適當的矯正,問題越積累越嚴重,恐怕真會導致精神和行為異常。 」
龍觀水有點被嚇著了:「有這麼嚴重嗎?」
丁齊盡量放鬆道:「你也別緊張,沒那麼嚴重... 我只想問你,我剛才說你沒有抑鬱症,這本是一個好消息,你為什麼會感到失望呢?難道來之前,你很希望自己有病,或者希望我認為你有病?你可以不回答,先聽我給你講兩個故事。」
丁齊先講了一個小學生的故事,但很多人聽了都會感覺似曾相識:有個孩子感冒了,居然還挺高興,因為這天他不用上學了;後來這孩子不想去上學,就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裝病,說自己感冒了。
然後丁齊又講了個某單位的故事,這個單位在上海:某年夏天颱風登陸、暴雨傾盆,橫掃浦西、浦東,災害帶來了巨大的損失,但該單位眾員工卻一片歡騰,因為市政府通知放假了。
半個月之後,又有一場颱風從浙江北部登陸直撲上海市區而來,市政府已經做好了應急預案,不料颱風臨時轉向,繞過上海奔東海去了;該單位很多員工紛紛發朋友圈嘆息颱風如此不解風情。
這兩個故事講完,龍觀水有什麼問題,已經很清楚了。
生病確實應該休息,刮颱風確實應該放假,這很正常。至於故事裡的孩子以及公司員工,也不算有什麼問題,尤其是那些成年人,應該只是開句玩笑。
但如果形成了一種行為習慣,為了不上學而總是聲稱自己有病,那就不對了。還可以假設的誇張點:某位公司員工有呼風喚雨之能,僅僅為了自己能休息一天,便施法把颱風招來了,這問題可就嚴重了。
在普通人看來,龍觀水其實就是懶,怕吃苦又貪玩,天天賴在家裡打遊戲,不肯認真的做事,卻又不想受到指責,於是便企圖給自己找個藉口,其行為模式就像那個沒有長大的小學生。這不是他的父母有問題,也不是遊戲玩家和網文作家的職業有問題,而是他本人有心理問題。
這個人還有點小聰明,或者說有點想當然,上網查了抑鬱症的症狀後,又自稱有社交障礙,特意跑來找丁齊這位境湖市最有名的心理醫生,想讓丁齊給自己做一個診斷,然後就有了繼續在家貪玩、不正經工作的藉口,並取得父母的諒解與同情,不再受指責。
沒病找病也是一種病,有病就得治,他得意識到這種行為背後真正的邏輯,以及意味著什麼。
丁齊最後說道:「人總得面對自己,無論你想做什麼,出發點都不應該是逃避現實。社會有壓力,每個行業想成功都得付出努力;總想給自己一個逃避的藉口,這就是你的問題。如果你總是這樣想,甚至也這樣做了,就會導致行為障礙。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先定一個小目標...」
龍觀水離開的時候,丁齊看了一下時間,這場會談總共進行了一小時零十分鐘,是丁齊特意多給了他十分鐘。龍觀水的目的並沒有實現,卻帶著另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走了,而且丁齊很清楚,這個人不會再來了。
丁齊身為心理醫生,龍觀水有什麼問題,可以從什麼方向解決,他都已經指出來了。但龍觀水能不能解決,還得看他自己。
第二位求助者的預約時間原本間隔半個小時,現在還剩下二十分鐘;有意思的是,這位求助者自稱的問題也是精神抑鬱。丁齊熟悉了一番登記預約的資料,對方就走進了診室。此人名叫余成仁,今年三十九歲,登記的職業是公務員,但沒具體寫是哪個部門的公務員。
他的目光明顯有些呆滯,丁齊招呼他坐下的時候,他定定地看著桌面,甚至沒有抬頭與丁齊對視;只有在談話過程中,有什麼問題好像刺激到他,他才會微微抬頭看丁齊一眼。
此人描述的經歷以及表現出來的症狀,非常符合心境障礙的特點,在通常情況下,丁齊其實已可以得出結論並建議他轉診了。像這樣的患者,應該到安康醫院或者境湖大學心理健康中心去治療,而不僅僅是接受心理諮詢。
但此人好像不是來接受心理諮詢或心理治療,反倒像是來和丁齊探討人生哲理的;他甚至還提出了三個很深奧的問題:怎樣才能感到快樂、人生的意義是什麼、人應該做什麼?
會談進行了半個多小時後,丁齊微笑道:「余先生,我的導師有一種觀點,是在大量調查統計之後得出的結論。他認為,當代很多心理問題或者說精神病症,都是被創造出來的,或者說是被所謂的心理學家製造出來的,越出名的病症便越流行。
假如告訴人們:他們的問題可能來自於某種心理疾病,需要看心理醫生,並且按照某種模式才能解決... 這樣反而會造成大眾心理的的脆弱;因為這其實是一種暗示,告訴他們自我疏導是無能為力的,在某種情況下就應該出現心理問題。
有一個現實的例子:非洲某小國經歷了一場種族衝突與戰亂屠殺,給整個社會帶來了巨大的創傷。西方派去了一個援助團,他們帶去的不是糧食和生活物資,而是一批心理醫生。這些志願者的目的是為了找到與治療創傷後徵候群的患者。
這個國家近百年來一直在各種戰亂、暴力、瘟疫中渡過,這就是當地人習慣的生活,他們的風俗和信仰,生活方式以及觀念,每個人都能面對這種生活。這些志願者去了之後造成了什麼後果?他們其實是灌輸了一種脆弱感,帶去了創傷後徵候群的流行。
在別的地方也可以看到這種例子,當某種未被發現的心理疾病或精神疾病被發現後,假如過度宣傳廣為人知,符合這種描述的病症就會大量出現...」
丁齊來了一番自顧自地長篇大論,說到這裡,余成仁終於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他道:「丁醫生,您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丁齊:「因為你在談理論,所以我也配合你談談理論。假如不介意的話,能不能談談實際的東西?據你自稱,同事看你的眼光、對你說的話經常讓你覺得厭惡,能不能舉一個具體的例子?哪個同事、叫什麼名字、他對你說了什麼話引起了你這種感覺?最好一個字都不要遺漏。」
這天丁齊下班比較早,下午一點鐘接待第一個預約的求助者,兩點半接待第二個,三點二十就離開了博慈醫療,趁著交通晚高峰還沒到來,四點鐘便趕回了南沚小區。朱山閒也提前下班了,莊夢周、譚涵川、冼皓、尚妮都在客廳中坐著。
丁齊有些納悶道:「都在呢!朱區長下班也這麼早?小妮子,妳怎麼沒有回杭州上課呢?」
尚妮:「缺幾天課沒關係,我把教材都帶來了,只要期末趕回去考試就行。剛才我們在一起分析安裝竊聽器的是什麼人... 有一種心理畫像技術,可以通過行為特徵推斷心理特徵,再從心理特徵推斷生理特徵,大家正想請教丁老師呢,我也跟著見識見識。」
丁齊:「說起心理畫像技術,我的導師才是專家,我的水平和經驗還差得多。」
冼皓:「為這事把你的導師捲進來也不合適吧... 丁老師啊,你的水平已經很高了,不妨試試?儘管掌握的線索太少,但也可以分析出一個大概,錯了也不要緊!」
丁齊笑道:「那我就試試吧... 有沒有小黑板?」
黑板當然沒有,就在牆上掛了一張大白紙,給丁齊拿來一支粗黑筆,在白紙上一條條列出他的分析結論。丁齊先寫了第一條: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工作單位應該是執法機關,身份應該是個領導幹部,至少是一位部門領導。
尚妮道:「這些莊先生和朱區長都已經分析出來了,不算丁老師的本事。」
丁齊又寫了第二條:男性,身高在一米八零到一米八五之間,不是左撇子,五官端正、牙齒整齊,沒留長指甲,膚色偏白,體形不胖。
尚妮驚嘆道:「這... 這麼具體?丁老師,你是怎麼知道的?」
莊夢周則笑道:「江湖驚門靈犀術,看來你已經入門了呀!」
丁齊答道:「這還不算具體。假如是刑偵部門要找嫌疑人,這樣的特徵信息遠遠不夠,除非是在已有的嫌疑人中進行甄別。至於這些結論是怎麼得出來的,要講理論過程就複雜了,我們一般是直接給信息。」
冼皓沉吟道:「沒留指甲,慣用右手,身高大概在一米八到一米八五之間,體形不胖,這些結論我們也早就看出來了... 其他幾條倒是挺有意思,有直覺成份。」
尚妮:「冼皓姐姐,妳是怎麼看出來的?」
冼皓:「朱師兄的車,後視鏡左邊向上翹了一點,應該是被腦袋碰到的。裝竊聽器的人很仔細,幾乎沒有留下別的痕跡,就是起身時腦袋稍微碰了一下後視鏡。他先撬開車的左前門,再鑽到駕駛位置安裝竊聽器... 根據車座、方向盤的空間和他安裝竊聽器的位置,可以推斷出他當時的姿勢,也可以推斷出他的身高;而且這個人不可能太胖,否則身子就俯不下去,會把竊聽器安得更高一些...」
莊夢周擺了擺手道:「繼續聽丁老師說。」
丁齊又說道:「這個人肯定是在幹私活,也不想讓單位和同事知道,並不是朱區長犯什麼案子被調查。」
他接著在白紙上寫了第三條:可能是江湖中人,利用職務之便掌握資源牟利,可能和某些社會團體有聯繫,這不是他第一次這麼做。
朱山閒追問道:「還有呢?」
丁齊寫了第四條:此人用過一個名字,叫余成仁,可能是冒名;他很快就會來拜訪,很可能就是今天晚上!
這條一寫完,大家都站了起來,齊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丁齊放下手中的筆笑道:「今天下午,我接待了兩名求助者,都是沒病裝病的。第一個裝得很不像,就不說了;第二個裝得挺好,預約登記的名字就叫余成仁,我剛剛見過他,還差點動手了!」
將時間倒回下午三點多鐘,當時在博慈醫療的心理診室中發生了什麼事?丁齊要余成仁說現實中的經歷細節,余成仁先說了一段;但丁齊突然插話道:「余成仁不是你的真名吧?」
余成仁一愣:「丁老師,您這是什麼意思?」
丁齊不緊不慢道:「您應該是受過專業訓練的,自訴病症幾乎沒有什麼破綻。但我想指出兩點:第一是你介紹症狀的時候太熟練了。你是在描述抑鬱症的症狀,而不是在描述自己的感受,當然了,你把這些症狀放在了自己身上,並且也讀過相應的病歷記錄。
第二點,我要你轉述同事說你的話,包括當面說的和背後的議論,你提到自己的名字時語速有了變化,就像說到了需要特別注意的細節。沒有人會不熟悉自己的名字,談話時還要特別注意,而這說明這個名字你並不熟,應該是臨時借來用的。」
余成仁站起身道:「丁醫生,你太過分了!我信任你才來找你,你居然胡說八道!我要投訴!就沒見過你這樣的心理醫生!」
丁齊居然笑了:「你儘管去投訴,但我也沒有見過你這樣的抑鬱症患者。為了尊重隱私,我們這裡是沒有錄音錄影記錄的;但你跑來找心理醫生,卻在衣服口袋裡藏了支錄音筆,把我們的談話錄了下來,這也是職業習慣嗎?」
余成仁的臉色終於變了,退後一步道:「你!你信口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