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這就像一場噩夢
劉豐這話算是警告吧,田相龍嚇了一跳,趕緊說道:「我會勸勸她的,她這個人有時候不講理。」
劉豐:「不僅是勸她,主要在於你自己。我剛才不是說了嗎?看似是她的主意,但事情都是你做的!」
直到田相龍走出心理健康中心的大門,看見司機把車開到面前、下車打開了門,他這才有些回過神來。剛才在劉豐的辦公室裡,他竟然忘了坐下,至始至終站在劉豐的辦公桌前。而劉豐坐在桌後,就像訓孫子般把他從頭訓到尾,然後他就出來了。
田相龍自忖也是個有頭有臉有身份的人,在很多場合派頭也是不小的,可是剛才始終處於懵逼狀態,彷彿劉豐抬頭看向他的第一眼起,他的氣場就完全被壓制的沒影了。劉豐的目光穿透力太強了,語氣給人的壓力又太大了,以至於讓他有些反應不過來。
應該是最近的心理壓力太大了吧?田相龍骨子裡是個很要強的人,很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可是面對公眾輿論鋪天蓋地的謾罵,他也有些承受不住了。上了車之後,田相龍使勁甩了甩腦袋,心中想著趕緊讓這一切都結束吧,這就像一場噩夢。
田相龍的車剛剛開走,劉豐也走了出來,趕向校園的西大門。他的神情很嚴肅,顯得憂心忡忡。今天境湖大學也有一場內部會議,就是討論丁齊事件的。田琦之死在網上被稱為「境湖市安康醫院」事件,但在境湖大學內部就被稱為「丁齊事件」。
安康醫院並非境湖大學的下屬單位,也與境湖大學無關,但丁齊卻是境湖大學的人。
由於這一事件社會影響巨大,市領導十分關注,校領導班子也不得不格外重視。這次內部會議,由境湖大學的一把手、校黨委書記譚家良親自主持。參與者還有一位分管人事工作的副書記、分管校風校紀工作的副校長,以及醫學院的領導班子全體成員。
譚書記首先做開場發言,強調了這次內部會議的必要性和重要性,然後又說道:「我昨天讓校辦李主任給丁齊老師打過電話,但丁老師沒有接。今天上午李主任去了丁齊的宿舍,當面通知到了丁齊本人。
李主任告訴丁齊今天會有這麼個會議,他也可以申請參加這次會議,為自己的行為做出解釋。可是丁齊表示他不想到場,並且為自己的一切行為承擔責任,學校該怎麼處分就怎麼處分,我們今天就是要通過討論做出決定的。
劉院長,丁齊一直是你的學生,你對他應該最瞭解,就由你先說說吧,對這件事是怎麼分析的,又有什麼個人想法?」
劉豐板著臉道:「這又不是搞法庭宣判,丁齊又不是被告,他不來也是有道理的。田琦的屍檢結果已經確定,死於心源性呼吸衰竭。就在剛才公安部門也得出了結論,根據現有證據,無法確定田琦的死因與丁齊有直接因果關係,也就是說,他是沒有法律責任的。
來之前我剛剛見到了田相龍,和他談過,最近在網路上挑起輿論事端的幕後指使者就是他,但他已經放棄提起民事訴訟的想法,因為根本提供不了任何確鑿的證據。我不知道學校內部的討論結果,是否具有法律上的權威性,因為這一事件的官方結論早就有了。」
譚書記看了看其他人,而其他人都不作聲,他只好又親自開口道:「劉院長,你不要誤會,我們這只是一次內部討論,既有學術方面的也有紀律方面的。在座的有些同志可能對心理學和精神病學的專業不瞭解,但丁齊給田琦診治的視頻卻流傳出去了,引起了很多誤會。
我們面對的有公眾的輿論壓力,還有市領導的重點關注。我們現在可以重播一下當時的監控記錄,哪些地方可能會令人困惑,也希望劉院長能做出專業的解釋。我們的討論內容,並不正式對外公開。」
劉豐:「放錄影啊?那就放吧!現場有完整的監控記錄,這就是最好的證據,所以丁齊本人不必親自到場解釋什麼,他本人說的話,不比這份證據更有效。」
境湖大學的討論小組也開會放錄影,但是和公安系統不同,並不是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從頭看到尾。在場的人幾乎都看過監控記錄了,這次是用快進停頓的方式看重點內容。第一個重點就是丁齊和田琦那番談話,令人全身直起雞皮疙瘩。
林副校長問道:「丁齊在這診治會談中,誘導田琦說出了攻擊性言論,讓田琦表現出明顯的妄想性症狀,這是怎麼回事?」
劉豐想都沒想便答道:「這是思維同步技術,他面對的不是正常人,認知和思維方式都和我們不一樣,必須先把握他的精神狀態...... 就像將對講機調到同一頻率,才能接受到訊號,進行有效溝通。」
當看到丁齊的手臂舉起,田琦的手臂隨之舉起,而且一直沒有再放下來,錢副書記又問道:「網上有傳聞,說丁齊是將患者給催眠了,然後在催眠狀態下令其死亡,就像夢中殺人一般,劉教授又怎麼解釋這種現象呢?」
劉豐反問道:「夢中殺人?錢書記,你在說科幻還是玄幻啊?」
錢副書記有些尷尬道:「這只是網上的傳聞,身為唯物主義者,我當然不會相信這些,只是想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
劉豐鄭重說道:「暗示性技術,在精神以及心理治療場合很常見,這並沒有什麼好奇怪的,手臂僵直是患者是否進入暗示狀態的一種測試。至於催眠殺人那是扯淡,網上評論開腦洞也就罷了,誰要正式提出這一觀點,會遭到整個心理學界的嘲笑。錢書記如果對專業問題不太瞭解,我可以推薦你看幾本科普讀物。」
在座的都是學院派出身,興趣點不太一樣,首先討論的都是專業性問題,大家都想搞個明白,哪怕與事件最後的定性無關。等監控記錄放完了,討論得也就差不多了,劉豐從專業角度一一回答了各種問題,幾乎是滴水不漏。
這時心理健康中心的副主任鐘大方弱弱地說道:「各位領導,方才劉院長已經說了,官方的鑑定結論已經有了,田琦之死與丁齊的診斷沒有直接的因果關係。其實就算是有,那也是公安部門與法庭的事情,校方是參與不了的。校方能做主的,就是學校內部的紀律問題,我們的討論是不是偏離了主題?」
從在座眾人的身份來看,鐘大方無疑是其中行政級別最低的一位,他能出現在這裡,一方面因為其本人也是一位精神病學專家,另一方面,他還是心理健康中心的領導班子成員。
譚書記擺了擺手道:「也不算跑題,我們先要搞清楚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丁齊老師對田琦之死沒有責任,這一點我們一定要堅持。要頂住來自各界的壓力,堅決不能將任何不該由他承擔的責任強加在他的身上。這種態度,也是校方對丁齊老師應有的保護。」
劉豐不緊不慢地接了一句:「丁齊沒有責任,校方就沒有責任。」
錢副書記接話道:「學校、學院以及校心理健康中心,從專業角度要統一認識,並通過各個途徑向民眾解釋,丁齊對田琦之死沒有責任,他的所有做法都是專業的、符合程序的,並沒有任何過失和錯誤,都能做出合理的解釋。
對外,我們要保護他、堅決的保護他。但是對內,我們的紀律也是嚴肅的、嚴格的!今天有些話,在座的諸位不要外傳,但我們一定要說清楚:丁齊的診斷本身並沒有什麼過失,可是擅自做的這件事,卻是嚴重違反紀律的!
丁齊並非境湖市安康醫院的執業醫生,他擅自到安康醫院給田琦做診斷,是不符合規定的,而且引起了嚴重後果,甚至引發了社會熱點事件。我們必須要嚴肅處理這一違紀事件,也是對全體校職員工的一個警告,今後絕對不能效仿這樣的行為......」
劉豐有些激動地打斷道:「是我讓他去的!你們也知道我為什麼會讓他去,田琦差點要了我的命,我想知道那把刀是哪來的,警方察不出來,我就派學生去問。校方要給紀律處分的話,不應該給他,而是給我,上個月剛剛中了一刀的我!」
譚書記勸解道:「劉院長,您先別激動,我們能理解你的心情,您是想保護自己的學生,想主動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高風亮節令人佩服... 但我們已經核實了事情經過,您事先是不知情的,丁齊以你的名義去了,事先並沒和你打招呼。
假如沒有出事,也不會有人說什麼,口頭警告一下就可以了,但偏偏出了這麼大的事,也算是丁齊老師不走運。但無論如何,校方得嚴肅紀律,也需要你理解......」
眾位領導連晚飯都沒顧得上吃,討論一直持續到黃昏。劉豐來之前就已經預料到了結果,他想改變這個結果卻最終無能為力。丁齊確實違反了紀律,身為教職員工必須受到處分,處分可大可小,但偏偏這件事鬧得太大了!
境湖大學的處理決定,來得非常快也非常重:丁齊被開除了。他不僅被開除出大學教師隊伍,也被開除學籍,不再是境湖大學的講師,也不再是在讀的博士研究生。
紀律處分的最終結果做出之後,劉豐一言不發,他該說的早就說了。校心理健康中心的副主任鐘大方又一次開口道:「譚書記,各位領導,丁齊目前還是受聘於校心理健康中心的精神科醫師和心理諮詢師。」
錢副書記說道:「從程序上講,根據校領導班子做出的紀律處分決定,校心理健康中心應獨立做出相關的決定,研究怎樣解除勞務聘用關係。」
在這天晚上,丁齊打開了手機,在網上刷著有關自己的種種報導,還有好事者整理了這一事件前後的經過。前幾天他一直不太想看這些,甚至在刻意回避,免得刺激到自己。當他意識到這種心態後,終於改變了決定,哪怕心理上再不適應,也要儘量坦然地去瞭解。
就在這時,他接連收到了好幾條短信和好幾條微信,知道了學校給他的紀律處分決定。他看著手機,神情是麻木的,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什麼。
在去安康醫院見田琦之前,他並不知道自己會殺了對方,當他離開安康醫院時,田琦卻已經死了。丁齊當時上了個洗手間出來,就已經預料到後果。他不會承擔刑事責任,也不會去承擔民事賠償,卻很難躲過境湖大學的紀律處分。
丁齊並不是神仙,有一些事情他沒有預料到的,那就是動靜會鬧得這麼大,一度成為全國性社會熱點事件,他也成了境湖市幾乎家喻戶曉的名人。
田相龍夫婦想把事件搞大,他們如願了,但另一方面,卻事與願違,承受鋪天蓋地謾罵與指責的反倒成了田相龍夫婦自己。當洪桂榮聽說無法使用法律手段追究丁齊的責任後,便聽從律師的建議,採取了另一種報復性手段,企圖讓丁齊身敗名裂。
洪桂榮也許沒有得逞,丁齊在網上甚至被很多人視為為民除害的英雄,但這種說法本身就是建立在某種誤導基礎上的。做為一個心理學和精神病學專業人士,這絕不是什麼光彩的記錄,另一個更嚴重的後果就是使他本人成為了焦點,境湖大學的紀律處分給得如此之重。
丁齊不禁想起上個月和劉豐導師的兩番長談,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承擔後果,事情是他做的,那他就要面對做出選擇的結果。恰在這時,又一條微信來了,有人在心理健康中心的工作群中傳訊給他,竟然是一條工作通知。
找他的人是副主任鐘大方,通知內容是明天下午三點有心理諮詢預約。丁齊的神情本是茫然的,此刻卻突然皺起了眉頭。
為了工作聯繫方便,中心辦公室會隨時掌握每位諮詢師可以提供諮詢的時間,據此對外發佈掛號預約資訊。這在私下裡被戲稱為「掛牌子」,假如有人掛號預約了某位諮詢師,又被戲稱為「翻牌子」。
丁齊上週三請假了,所以週四、週五包括節假日的週六、周日,都不可能給他安排掛號預約,偏偏在週一就把他給掛出去了,而且還有人預約了。
難道是中心辦公室的失誤?可是他的事情現在鬧得滿城風雨,誰會出現這種失誤呢?除非是故意的... 但這種故意偏偏在表面上又讓人挑不出毛病,因為按照原先劉豐導師批准的假期,丁齊就應該下週一上班。
而且這條通知並不是辦公室專門的負責人員發的,面是鐘大方副主任親自發的,平時這種事也不用他來做啊...
中心的主任由劉豐教授兼任,但劉豐只管人事和財務的決定大權,他平日的工作很忙、事情也很多,具體業務都是鐘大方在負責。丁齊出了這麼大的事,剛剛被學校開除,哪還有心情去給別人做心理諮詢?相信在正常情況下,中心辦公室不會給他安排「掛牌」,除非是鐘大方授意的。
鐘大方這是什麼意思?想給他出道題嗎?是不是想找個藉口讓丁齊親自去一趟?在正常情況下,用腦子想一想,丁齊是不可能去的。但丁齊如果不去,那就是無故曠工了。
搞心理學的往往擅長推理,就根據工作群裡這麼簡簡單單的一條通知,以及這條通知的耐人尋味之處,丁齊就想到了這麼多。他想了想,還是按正常程序回覆道:「收到,明天準時!」
第二天下午兩點多鐘,丁齊又一次來到了校心理健康中心,還是熟悉的場景與熟悉的同事,但彼此的感覺卻顯得陌生了。以往同事們見到他都會很熱情地點頭打招呼,但現在有人遠遠的看見他就故意躲開了,這也許不是回避或厭惡,只是不想讓丁齊尷尬。
還有人儘量保持著禮貌,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仍然微笑著和丁齊點點頭,但這表情似乎令人覺得很難看。而丁齊自以為已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其實在外人看來,他也和平時完全不同,臉失去了那充滿陽光的笑容,很木訥地點頭回應著。
來到心理諮詢室中坐好,先研究了一番預約登記者填寫的基本資料,丁齊揉了揉臉,露出了職業性的很有親和力的微笑,就像又重新變了一個人,這時求助者也敲門進來了。
求助人姓名叫高曉飛,今年十六歲,高中二年級學生。丁齊在心理諮詢室中也接待過不少學生,遇到的心理問題大多帶著青春期的特點,但基本上都是父母領著孩子來的。而這位名叫高曉飛的少年,是自己主動在網上預約登記、獨自一個人來的,這種情況很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