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選擇與衝突
「家裡給我介紹了兩個對象,感覺都挺好,相處得也都不錯,她們都看上我了。第一個吧,人長得非常漂亮,身材也非常棒,挺粘我的,就是有點嬌氣、不太會做家務。第二個吧,人長得也不錯,小家碧玉型的,很賢慧,對我也挺上心。
我現在覺得很苦惱,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所以才到這裡求助...... 丁老師,按我剛才介紹的情況,依您看,選哪個更合適呢?」說話者是一名二十六歲的男子,名叫沈航,人長得還算俊秀,背靠沙發,右手搭著扶手,右腿架在左腿上,問話時面帶嬉笑。
這是心理諮詢室中,丁齊坐在沈航的右側,正留意觀察對方的言談與反應。僅就這位求助者訴說的問題來看,是一個比較典型的「雙重趨避式心理衝突」。
人的行為通常都有其目的,人要達到的目的往往並不是一個而是多個,這些動機之間常常就會有矛盾衝突。
如果有兩個具有同樣吸引力的目標,但只能選擇實現其中一個目標,這叫雙趨式衝突。如果兩個目標都想避開,卻只能選擇回避其中一個,就叫雙避式衝突。如果同時有多個目標,皆有利有弊,做出決定皆有得有失,就是雙重趨避式衝突。
這種問題很好理解,平常人幾乎都會遇到,丁齊一聽就明白了。但他卻從另一個角度反問道:「沈先生,你說不知道該做何選擇,感到很苦惱。可是在你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你並沒有苦惱的反應。這有點矛盾,你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
沈航愣了愣,微微皺眉道:「丁老師,您的意思難道是說,我剛才在撒謊嗎?」
丁齊解釋道:「不是,我相信你講的事情是真的。但是你說為此苦惱時,我並沒有發現你真的在苦惱。這有點奇怪,你能自己分析一下嗎?」
心理學者當然要擅於觀察。有時候有的人會掩飾或偽裝自己的表情,使表情和真實的情感狀態不一致。這種情況下可以觀察兩種現象,其一是面部表情與目光是否有矛盾,或者表情與身體姿態之間是否有矛盾;其二是觀察是否有「表情延時」。
所謂表情延時,就是表情反應比正常情況要慢。比如嘴巴張大、眉毛上抬表示驚訝,通常是在察覺到引起其驚訝的事物同時就出現的;假如稍微思考一下,覺得自己「應該」驚訝,然後再做出驚訝的反應,就會稍微慢那麼一點。
這往往就是一瞬間的延時,並不容易觀察到,但訓練有素的心理專家是能發現的。
而面前這位小伙子倒好,他的表情沒有任何掩飾,就是正常的反應,顯得很歡快、明顯帶著得意,卻在訴說自己很苦惱。假如是一名精神分裂症患者,這就屬於「情緒倒錯」障礙;但這小伙子顯然不是病人,那麼答案只有另一種可能:他口是心非。
心理諮詢師須用心傾聽、接納對方、與對方共情,但並不是求助者說什麼就是什麼。如果僅按對方的自述分析,這是個雙重趨避式心理衝突,然後就去解決衝突,可是實際上求助者真正的問題並不在此,那麼諮詢就根本不會有效果。
口是心非的人,丁齊見得多了。
沈航一時語結,岔開話題道:「老師,我來找您求助,其實就想讓您幫我分析分析,究竟選哪個才好?您是專業的,一定很有眼光,我相信您的眼光!」
丁齊笑了,求助者在回避剛才的問題,他也不打算逼著對方承認,只要讓對方自己意識到就行了,他微笑著答道:「沈先生,我想你對心理諮詢還有所誤解。我們並不為求助者解決現實中的具體問題,不可能直接替你做出這種選擇。」
沈航有些不滿道:「那你們能做什麼呀?」
丁齊很耐心地解釋道:「我們只能幫你本人解決心理問題,比如你感到苦惱和焦慮,影響到工作和生活,我們就幫助您分析產生苦惱和焦慮的原因,找出減輕和消除它的辦法。所以希望你告訴我,有什麼地方可以幫助你的?」
沈航擺了擺左手,有些誇張地嘆了口氣道:「唉,這種問題,確實只能自己解決,別人幫不了忙!我竟然為這種事情苦惱,丁老師,您說我是不是有病啊?」
丁齊仍然微笑道:「你沒有病,這是正常人的正常情緒反應,每人都會遇到令自己苦惱的問題,都會產生內心衝突,但在精神上是正常的。」
丁齊早就看出來了,沈航並不是在表達苦惱,反而帶著炫耀的情緒,想證明自己的出眾、從而獲得某種滿足。假如從平常人的角度,可能會罵這種人一句「腦子有病」,但從心理醫生或者精神科醫師的角度,他也確實沒病。
沈航又自顧自接著說道:「其實我也想過,就同時和兩個人交往唄...... 你說我的思想是不是不健康啊?」
丁齊很有分寸地答道:「專業角度的心理健康,和平常人所謂的思想健康是兩回事。心理諮詢所要解決的問題,只是針對心理狀態的。如果你有什麼內心衝突或焦慮情緒,可以如實地告訴我。放心,我們的會談是保密的。」
心理諮詢不是社交談話,不是安慰開導,也不是思想教育。平常人所說的思想健不健康,和諮詢師眼中的心理存不存在問題是兩回事。心理諮詢師遵守價值中立的原則,不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到求助者頭上,但另一方面,也要注意自己的引導立場。
比如沈航說出了兩個對象一起搞的想法,丁齊是不會直接做褒貶評價的,他也不會流露出任何支持與贊同的意思。
諮詢師不解決求助者生活中的實際問題,選擇一或選擇二的答案都不會提供,更何況是這種兩者都選的答案呢。假如求助者真做出了某種選擇,回頭卻宣稱這是心理諮詢師的建議,對此不滿的有關人等找上門來要討個說法,那樂子可就鬧大了。
見丁齊是這種反應,沈航又說道:「我剛才只是開個玩笑而已,您別當真。如果說有什麼煩惱,這恐怕就是愛情的煩惱吧!」
丁齊立刻提示道:「這好像還不是愛情的問題,從你的表述來看,應該還沒有完全進入心理學角度的愛情階段,只是一種以自我為中心的理性選擇問題。」
沈航立刻來了精神,欠起身體道:「哦,老師,你能告訴我什麼是愛情嗎?心理學角度的愛情階段又指什麼?」
丁齊苦笑道:「我不是思想家和文學家,沒法給愛情下定義,心理學家也很難給愛情下定義。上個世紀末,世界上各個領域的學術專家,曾有一場什麼是愛情的大討論,最終也沒有確定的結論。我們雖然不能給它下一個明確的定義,但心理學角度卻能總結出幾個特徵......
從你的表述來看,我沒有觀察到這些特徵,不論是激情式還是夥伴式的特徵都不明顯。情感捲入的相互依戀、取悅對方的利他動機、親密關係的高度依賴,心理學關於愛情特徵的三個維度,在你和這兩個對象的關係中,程度表現得都不夠。
可能你與其中任何一人的情感,都還沒有發展到這一階段吧?所以你這不是愛情問題,也不是選擇感情還是選擇現實的問題。其實這也沒太大關係,很多人並沒有經歷這一階段,仍然確立了社會認可的婚戀關係,這還是個人選擇的問題。
所以我們今天要談的重點,不是愛情導致的問題,而是你個人對『選擇』的理解。」
沈航有點被侃懵了,好像已經隱約意識到什麼,身體前傾道:「老師,那麼依您看,我這種人能有什麼問題呢?」
起初他並不是真正來求助的,也不存在所訴說的那種心理衝突,剛開始的目的,只是為了證明自己出眾,從帶著炫耀性質的訴說中得到滿足。哪怕有人批評其花心,他同樣會獲得滿足感,因為這種評價對他而言,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否定。
對於這樣的求助者,諮詢師如果看出來了,往往就對諮詢目標不抱期待,滿足對方的訴說要求就完事了。但對方既然已坐在面前,丁齊還是很盡責,又有些突兀地問道:「沈先生,您平時工作日在哪裡吃午飯,都是怎麼吃午飯的?」
沈航愣了愣,有些奇怪地答道:「我們公司不大,沒有員工食堂,午飯一般都是外賣點餐。」
丁齊:「你每天都是怎麼點餐的,需要花多長時間,總體上對午餐滿不滿意?」
沈航雖不明所以,但還是答道:「我一般都是聽同事推薦什麼,或者問別人什麼好吃,至於滿不滿意嘛... 談不上,就那麼回事吧。」
丁齊又話鋒一轉:「這兩個對象該選擇誰,你問過父母嗎?」
沈航以略顯責怨的語氣道:「我當然問過了!但他們說都可以,就看我自己的意思,否則我哪會這麼麻煩?還跑來找心理諮詢師!」
丁齊終於把重點給引導出來了。這個小伙子確實有點問題,可總結為「選擇依賴」或「外部推責」,雖然還談不上人格障礙,但性格上也是有缺陷的。
生活中很多事情都需要做出選擇,而且每一種選擇都有其利弊得失、有發生失誤的可能,所以選擇也是有責任的。因此有些人就回避自己做出選擇,從而在潛意識中覺得自己不必負某些責任。
「選擇依賴」與「選擇困難」有相似之處,但也有區別,主要在於想不想承擔責任,是否追求一種無責任的安全感或優越感。推責不是歸因,當選擇發生後果時,這種人又往往將有利的一面歸結於自己的因素,將不利的一面歸結於他人的因素。
有很多事情必須做出選擇,比如吃米飯還是吃麵條的問題,如果不吃飯就得挨餓,總是不吃飯就得餓死。但選擇的方式有很多種,依賴於他人也是一種方式,這就反應出每個人的內心傾向和行為習慣。
這還不是簡單地能否獨立自主、性格是強勢還是弱勢的問題,實際上這種人往往很固執、自我意識極強。
所以沈航的心理是矛盾的:他自認為條件出眾,能同時擁有多個足以被尋常人羡慕的選擇,從中得到滿足、進行自我肯定;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想承擔選擇的責任。所以他真正的內心衝突,不是兩個對象誰更好,而是他自己有問題。
諮詢進入到這個階段,就可以協商諮詢方案和確定具體的諮詢目標了。丁齊指出了沈航的問題,剖析得很明白、很仔細,最後說道:「我們先確定一個小目標,制定一個能接受的方案。從自我認識的角度去調整日常行為,進而調整思維習慣,你就從每天中午點外賣開始...... 好不好?」
推門離開前,沈航突然轉身道:「丁老師,我很佩服您,很想交個朋友,有問題也好向您請教,能不能留個聯繫方式?」
丁齊神態溫和但也很堅決地回絕道:「這違反我們的職業規定,也不符合工作要求,對心理諮詢本身更沒有好處。如果你有諮詢需求又不方便親自到場,也可以通過心理健康中心預約電話諮詢或網路諮詢,但效果還是來現場諮詢更好。」
心理諮詢師與求助者,不在諮詢室外發生現實中的關係,否則就偏離了職業身份。沈航是清楚規定的,諮詢會談開始前就有提示,可他還是提出了這個額外的要求,企圖試一試,由此也能看出其心理習慣。
丁齊遇到的這種情況也不算少了,原因各異。至於沈航,顯然對丁齊也有了依賴性期待,希望丁齊能在諮詢室外對自己負有更多的責任。花了六百塊錢、進行了一次的心理諮詢,就想解決人生困惑問題從此有了著落,這是不切實際的,什麼專家也不可能做到。
這恰恰是沈航需要改變的心態,丁齊已經提供了具體的方案,但還需要沈航回去後自己解決。而丁齊有一種感覺,在明確拒絕了沈航的這個要求後,無論諮詢效果如何,沈航都是不會再來找他了。
其實在每一次心理諮詢結束後,丁齊都會有一個判斷,就是這位求助者還會不會再來?而這種判斷幾乎是百分之百準確!
沈航走出心理健康中心時,抬頭望向下午五點半斜射的陽光,稍覺有些刺眼,僅僅是經過了一個小時左右的心理諮詢,莫名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在走進心理諮詢室之前,他也沒有想到竟會是這樣一種結果。
明明是兩個對象該選擇誰的問題,結果卻領了一門功課回來,每天中午都自主完成外賣點餐,並在這個過程中做記錄,分析自己的感受與想法......
已經到了下班時間,可是丁齊並沒有走,他到了樓上的辦公室。諮詢室並不是辦公室,他在精神科有一張辦公桌和一個存放資料的檔案櫃。丁齊坐在辦公桌前又在想給田琦做精神鑑定的事情,出結果就在今天下午。
在同一棟樓的另一個房間裡,劉豐教授面色凝重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他此時的字跡非常工整,是一筆一劃寫上去的,每一筆都很專注認真,絲毫不潦草,和平常在辦公文件上的圈閱簽名不太一樣。
原定的三名鑑定人之一,資歷最淺的丁齊被換掉了。其實按照規定,有兩名鑑定人也可以完成鑑定程式,但有關領導很重視這個案子,劉豐「決定」撤換丁齊,也是以其資歷尚淺、工作經驗不足為理由,所以還是仍由三名鑑定人共同完成鑑定。
那麼在這一領域,誰的資歷最豐、最有權威呢?當然就是劉豐了。就算劉豐本人不想上,有關領導也會讓他上的,這個案子潛在的影響可能會很大,鑑定必須具有絕對的權威性,由劉豐這位大專家主持是最好不過,這樣也能最大程度地減少非議。
正如丁齊先前所料,這次鑑定本身並不複雜,結果已經出來了:犯罪嫌疑人田琦患有妄想型精神障礙,在案發時無自知力,不能辨認與控制自己的行為,無刑事責任能力;鑒於其社會危害性極大,且已造成了嚴重後果,應接受強制醫療。
也許後面這句話才是重點吧,劉豐不僅給出了鑑定結論,還給法官提出了很明確的意見:不是常見的「有潛在的社會危害性」,而是「社會危害性極大」,也不是大多數情況下的「建議接受強制醫療」,而是直接寫了「應接受強制醫療」。
所謂強制醫療,按大多數普通老百姓的理解,就是強制性地關進精神病院裡。在鑑定人的職責範圍內,劉豐能做到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結論很明確,看來田琦這次又會逃過刑事處罰,坐在劉豐左側的盧澈覺得空氣有點悶,感覺呼吸不暢,好像有什麼東西憋在心裡讓他很憤懣,但在這種場合又無從發洩。
盧澈並不是學院派出身的專家,他三十年前從警校畢業,中專學歷,加入了公安幹警隊伍。他剛開始是幹刑警的,讀在職成人教育,先後取得了大專、本科學歷,後來又接受公派培訓,二十年前成為了一名法醫,五年前取得了司法鑑定人資格,今年剛滿五十歲。
盧澈是從業三十年的老刑偵了,半輩子幾乎都在和刑事案件打交道,偵破案情、抓獲罪犯,曾多次立功受獎。他早年脾氣火爆,眼睛裡揉不得沙子,不能容忍任何一名兇殘的罪犯逃脫,現在年紀大了,看起來脾氣好多了,可仍有一顆嫉惡如仇的心。
方才出最後的鑑定結果之前,盧澈內心深處甚至莫名有一種幻想,希望劉豐做出「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結論。以劉豐的身份以及專業水準,只要他給出了鑑定結果,那就是權威性的結論。
但這只是一閃念而已,盧澈也清楚這只能是不切實際的妄想。從專業的角度,這個鑑定結果其實沒有什麼好質疑的,他自己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見劉豐已經簽名了,盧澈也板著臉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雖然很不甘心,但再不甘心也只能這樣。
坐在劉豐右側的另一位鑑定專家鐘大方,他也接著簽下了自己的名字,臉上看不出有什麼表情。鐘大方是今天三位鑑定專家中最沒有存在感的一個,好像只是來做個陪襯,假如沒有撤換鑑定人的事,原本這個角色應該是屬於丁齊的。
鐘大方今年四十出頭,正當年富力強的業務骨幹,是境湖大學附屬醫院心理健康中心的副主任,而主任由劉豐兼任。鐘大方就是原境湖醫學院畢業的,讀本科時劉豐就是他的老師,論起來他也是丁齊的師兄。
其實盧澈當年在崗接受職業培訓時,也上過劉豐講的課,主要科目是犯罪心理學以及精神鑑定。在境湖市乃至全省範圍內,心理學以及精神病學領域的業務骨幹,很多人拐彎抹角都與劉豐能搭上關係,這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權威。
劉豐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以及它代表的權威性與專業性,尤其是在這種場合所負的責任。他也能察覺到盧澈此刻的心情,很清楚對方的內心衝突。就算有內心衝突,也必須做出正確的選擇,同時意味著承擔起責任,每個人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