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8、也人
農曆正月十八日正午,神農架深處,山間有風,受林木的阻擋化為無數細小的風旋,冷嗖嗖地直往骨頭裡鑽。天空下著濛濛細雨,彷彿很有詩意,但仔細看,那絲雨其實是無數細小的冰晶。
背陰與低窪處還有積雪,氣溫應該在零上幾度,可是濕度比較大,走到哪裡都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寒意。
莊夢周裹著一件貂皮大氅,拄著一根妖王木長棍在峰丘野林中跋涉。路很不好走,他口中呼出白汽,走得已經有些熱了,摘下了連著大氅的帽兜,銀色的髮絲被林間細碎的風捲起。
身旁的石不全許是覺得趕路無聊,又在一旁碎嘴道:「莊先生... 您這件貂裘在如今有點不正確啊!」
莊夢周納悶道:「何錯之有?」
石不全: 「動保組織會抗議的,沒有那啥就沒有那啥,你沒聽過那啥口號嗎?」
莊夢周:「寒風濕雨,冷意浸骨,不穿貂裘這種天氣又應該穿什麼呢?」
石不全: 「當然是羽絨服了!物美價廉... 前年冬天有個新聞,聖嬰現象導致北極地區寒流南下,北美大範圍降溫,很多搶劫犯都改行了,在路上打劫羽絨服!」
莊夢周:「那不叫改行,叫更改標的物!請問羽絨服是什麼東西做的?」
石不全:「羽絨啊!」
莊夢周:「具體點!」
石不全的聲音變低了:「鵝絨或者鴨絨...」
莊夢周:「貂是動物,鵝和鴨就不是動物啊?如今都是人工養殖的。佛說眾生平等,你們不能搞歧視啊!拔了人家的絨做衣服還不夠,烤鴨、燒鵝啥的每次也沒見你吃得少啊?」
石不全笑了:「看樣子只能穿棉襖了... 那種老式土黃色軍大衣就挺合適的,既保暖又擋風!」
莊夢周:「棉花從哪裡來的?」
石不全:「田裡種的呀!棉農摘的呀!」
莊夢周:「棉花也是生物啊!」
走在前面的冼皓忍不住插話道:「按照佛家的說法,草木無阿賴耶識,不入有情眾生。」 (編者注:阿賴耶識又稱根本識,是眼耳身意等諸識的種子,也稱為「心」)
莊夢周: 「妳怎麼知道草木無阿賴耶識?萬一它們修煉成精了呢?」
冼皓:「這又不是我說的。」
莊夢周:「誰說的?」
冼皓語氣有些不確定道:「應該是佛祖說的吧?」
莊夢周抬槓道:「妳親耳聽見了嗎?我告訴妳真相吧,假如動物不能吃,植物也不能吃,大家不都餓死了?那樣就成了反人類了! 」
後面的尚妮也開口道:「佛祖說不吃肉,莊先生總是知道的吧?」
莊夢周:「妳就別胡說八道了!無量光可從來沒說過佛徒不許吃肉,這是梁武帝定下的規矩!我覺得這個規定定得挺好,當時那些和尚不事生產、不服役、不納稅,假如還要天天吃肉,怎能供養得起?」
尚妮:「無量光是誰啊?」
莊夢周:「無量光就是無量光,我推薦的那些小說,妳有沒有好好看?」(編者注:即阿彌陀)
尚妮:「哦,我想起來了... 咦?這一帶是個古村落遺跡。」
他們走在深山密林裡,這一帶的植被很茂盛,原始叢林中鋪著厚厚的腐植層,還覆蓋著很多枯枝落葉,不少地方有積雪,根本看不出來有什麼遺跡啊... 但是尚妮說有,那麼就一定有!
丁齊一直走在最前面,面帶微笑聽眾人閒聊,此刻也停下腳步,他在一個小土丘旁挖出來一片東西,轉身道:「這裡真是一個古村落遺跡,應該是古代巴人所留。 」
巴人,是古代生活在神農架地區的一個部族,四川盆地和湖廣平原亦有分佈。丁齊剛才翻的那個土丘其實是一座倒塌了不知多少年的房屋,風化瓦解後又被植被覆蓋,幾乎看不出絲毫痕跡,但他挖出來一塊碎陶片。
平原地帶的碎陶片,只要往地下挖幾乎到處都是,來自於各個歷史年代的存留,就是人工活動的痕跡。可是在神農架深處的原始叢林中也能找到這種東西,說明很久之前這裡曾有過村落。
他們立足的地方比較平坦,既能避開雨季的洪水,又離水源較近,確實是個修建村落的好地方,此刻此地已變成了一片密林,有不少樹木恐怕已生長了上千年。
這時尚妮又納悶道:「莊先生,您在幹啥呢?」
只見莊夢周以手中的長棍當鍬使,撥開枯枝落葉,又挑開鬆軟的腐植層之後,還繼續往下挖土,然後從土層下面取出一物道:「我說我揀到了梟陽國的控界之寶,你們信不?」
他手裡拿的似是一串樣式很原始的項鍊,灰黃色的細麻絲搓出來的一根繩子,掛著一件一元硬幣大小的骨質裝飾品,表面刻的裝飾紋路像是一個行走的人。
丁齊走過來拿過這串掛飾,擦乾上面的黑色泥土道:「我不信,控界之寶哪能隨處就揀到... 但這東西還真有點門道,普通的繩子這麼多年恐怕早就爛了... 咦?它還真是控界之寶!」
丁齊、冼皓、莊夢周、石不全、尚妮五人正月裡跑到神農架來尋訪梟陽國。原計劃只是丁齊等三人先來探個路,但上次去翠饒莊的時候尚妮因為學校有事沒趕上,而石不全也留在了南沚社區看家,所以這次他們兩人也一定要跟來。
這片村莊遺蹟的位置離丁齊上次的遇襲地點只有五公里,可以說非常近。
丁齊拿到那個掛飾,以他的修為自能感應到其中蘊含著一個世界的資訊,而既在此地被發現,那應該就是梟陽國的控界之寶。梟陽國的門戶還沒找到,卻先把這東西給挖出來了。石不全問道:「莊先生,您說老實話,這東西是不是您事先埋在這兒的?」
莊夢周:「你家小妮子是內行,看看那個坑,不就知道是不是我埋的?」
尚妮真的跑過去研究了一番莊夢周挖出的那個土坑,她搖頭道:「從土層埋藏的痕跡來看,至少有上千年都沒有人動過了,更沒有新近挖開的痕跡。」
冼皓對丁齊道:「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想想當年的搖光軫,是怎麼被我們找到的?」
丁齊:「對哦... 也是從琴高臺外面的河床裡挖出來的。」
莊夢周:「丁老師,此物何名?」
丁齊:「它好像是用頭蓋骨磨成的,名曰梟陽頂。」
他怎麼知道控界之寶的名字?儘管沒發現什麼文字記錄,但控界之寶本身就蘊含了很多資訊,精通感應之法者自可察知,丁齊說是就是。
石不全望著四周:「鑰匙找到了,可是門在哪裡呢?」
莊夢周則問丁齊:「丁老師,你還記得翠饒莊外的尖子村嗎?」
情形確實有些像,都是在深山中有一個村落。所不同的是尖子村如今還在,而此地只留下一片常人很難發現的遺跡。丁齊點了點頭道:「看來我們的路沒走錯,穿過這裡說不定就能找到門戶,但此地村落已消失千年,梟陽國的傳承恐怕早已斷絕。」
石不全:「還說不定人家是遷走了呢?」
丁齊晃了晃手中的梟陽頂道:「人可能遷走,但控界之寶留下了,就說明傳承已失。」
莊夢周:「小妮子,妳再好好觀察一下,村子後面有沒有古代道路痕跡?」
尚妮:「有啊!跟我來!」
梟陽國的門戶很好找,穿過密林走向高處,抬頭一看就能發現。前方的山崖上有一道巨大的拱門狀痕跡,足有四丈來高、兩丈多寬,像是天然形成的浮雕。走到近前仔細一看,它其實是個人工遺跡,只是經過歲月剝蝕,當年的鑿痕已難以辨認。
這裡其實就是天地祕境的門戶,或者說其位置與天地祕境的門戶重合,古時有人便在山崖上鑿出門戶的形狀,將其特意標記出來。
丁齊收起梟陽頂道:「看這個架勢,此門戶已有千年未曾開啟,但說不定裡面還有人居住。我們不要使用控界之寶,就這麼潛進去吧,先盡量不要驚動裡面的人。」
所謂「潛入」,就是以方外秘法進入,無需借助控界之寶開啟門戶。假如這個方外世界已隔絕千年,普通人進去可能會有危險,說不定會莫名染病;假如裡面仍有人居住繁衍,說不定還會給當地族人帶來一場瘟疫。所以丁齊很謹慎,初次探路只來了五個人。
穿過門戶之後,眾人都有些發楞,因為他們身處在一個廢棄的神殿中。
為什麼說是神殿?周圍的建築都很高大,用石料堆砌而成,每塊石料都鑿磨得非常精美,但顯然已經廢棄很久了,不少地方都已經坍塌,帶著歲月風化的痕跡。而他們所在的位置,好像是神殿中央廣場上的一座祭壇。
石不全:「這裡果然曾有人居住。能修出這樣建築,說明族群規模還不小,生產力水準也很高。」
莊夢周補了一句:「組織水準也不錯!就不知道這支族人如今還在不在了。」
丁齊抬頭望向遠處道:「應該還在,但已物是人非,否則此處怎會被廢棄?」
石不全又誇張的叫道:「天吶!這裡有這麼多金銀,我們是鑽到金礦裡來了嗎?」
殘存的建築間有很多金銀飾物,鑲嵌在浮雕間的花紋很多都是金製的,還有不少動植物以及鳥獸的金質雕像。甚至有些坍塌的屋子原先也鑲了一層金頂,那可不是只貼了一層金箔,而是一大片金殼子。
這裡除了黃金還有銀製品,但是經過這麼長時間,銀製品的表面已經發暗發黑了,遠不如亮閃閃的黃金那麼顯眼。
冼皓:「看這些遺留的金銀都是不太好拆下來搬走的,所以就這麼扔著了。」
尚妮:「我看也不費多少工夫啊... 當地人連這種事都懶得做嗎?」
石不全:「也許這裡早就沒人了,或者這裡根本就不缺這些東西,好拿走的就拿走了,不好拆的那就留下唄。」
神殿周圍比較荒涼,亂石密佈,生長著稀疏的樹木,沿著一條古道的遺跡走下山,站在高坡上能望見前方的原野。原野上有村落、河流與田地,還能看見正在活動的人們。冼皓皺了皺眉頭道:「這裡的樣子有點像翠饒莊,可是總覺得氣氛不太對,缺了幾分生氣。」
丁齊對謝敬之的印象雖然不怎麼樣,但是翠饒莊那片天地祕境卻給人一種生機盎然的感覺,但此地彷彿缺乏了那種蓬勃的生氣。丁齊也皺著眉頭道:「天地間好像有一種迷醉氣息... 不對,就是空氣裡有類似的成份。」
此地的空氣中確實瀰漫著一種令人迷醉的氣息,非常非常淡,普通人根本察覺不到,但逃不過丁齊的感應。五人來到原野上,卻沒有驚動當地的任何人,他們只是在暗中觀察此地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越看眉頭卻越皺越深...
三天後,五人聚在原野旁的一座山丘上,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難掩失望之色。梟陽國的情況基本上都摸清了。這個方外世界的地域規模不少,但還趕不上小境湖,有兩千多人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但是很顯然,這裡的文明衰落了、或者說是明顯退化了。
平原中央也有神殿,與遠處深山上廢棄的神殿不僅形制不同,而且建築的規模、所採用的修建工藝都遠遠不如。如果說遠方那廢棄的建築是真正的神殿,那麼如今族人們的神殿簡直就是拙劣的違章建築。
村落裡的房屋大部分非常破舊簡陋,大多是土牆草頂,也有一些石製的材料。但這些石材很多顯然都是一些古代建築遺存,上面還殘存著不少精美的紋飾,堆砌成各種地基與牆基。
令人奇怪的是,如此原始落後的村落中居然有供水與下水系統,沿著道路兩旁以及屋子前後挖出的溝渠,很多地方蓋著石板,並在村落外引活水流入。人們的生活用水以及排出的污水,走得是兩套分別的水利系統。
能有這樣的規劃,那已經是文明相當發達的標誌了,出現在這裡稍顯突兀。這恐怕說明了一件事,古時這裡的生產力以及農耕文明很發達,如今還保留了些許痕跡。
當地人穿的衣服也很簡單,就是一種植物纖維編織的灰色厚布片。遠望過去,不論男女老幼,就像人人都披著破布袋似的。當地的主糧是一種大麥類的作物,基本也就靠野種天收,其耕作方式很有點像五心谷,收割回來的麥粒並不磨粉做餅,而是直接煮著吃。
但有一種作物卻是人工種植的。當地在灌溉條件便利、人工開墾的土地上,幾乎全種的是這種東西,丁齊稱之為棉樹。
通過這幾天的暗中考察,丁齊也能得出很多推斷。這裡的人出生率非常高,但嬰兒的夭折率也非常高,總人口規模是在緩慢的減少中。通過種種痕跡來看,其歷史上的總人口在巔峰期可能一度超過萬人,但如今也就剩下兩千多人了。
至於醫療水準嘛... 不說也罷。當地唯一的藥就是那種棉樹葉,而唯一的治病方式就是在那簡陋的神殿中祈禱,由類似巫師的人物賜予棉樹葉攪碎後的湯汁。
其實這裡的棉樹到處都是,棉樹葉每家都有,為什麼還要到神殿裡去求呢?因為那代表了神的賜福,對當地居民來說,應該也有安慰劑的效果。
棉樹是一種常綠灌木,野生植株可以長到三、五米高。它並非木棉,樹上開的花很像棉桃(編者注:即棉花的果實),其中有很多淺黃色的纖維,當地人用來加工布料。但人工種植此物最主要目的還是用以嚼食,在開墾灌溉的田地中,插下枝條讓其生長到一米來高,即可摘取上面的嫩葉食用。
新鮮的嫩葉可以直接嚼著吃,也可以晾乾成茶葉狀儲存;乾葉可以磨成粉末以水沖服,直接嚼也行。當地的成年男子幾乎都酷愛嚼食棉樹葉,出門時隨身都帶著一小袋,鄰里串門也習慣以此物招待客人。
此地不產酒,人們當然也不喝酒。他們的飲食極為簡單,生活相當於赤貧,嚼棉樹葉就是最重要的娛樂。男人們每天要拜神禱告好幾次,其他時間則嚼棉樹葉為樂,或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或獨自在家裡找個舒服的地方靠著。
女人們則承擔了更多的勞作,包括種田、做飯、帶孩子、收割穀物,而男人們只在嚼食棉樹葉後的興奮狀態中才偶爾幹一些活。但女人們卻很少嚼食棉樹葉,因為在當地人的觀念中,這是神賜給男人的禮物。
只有少數年紀很大而且有些地位的老年婦女平時才會嚼食一些棉樹葉,其他女性只有在生病的時候將之當藥服用。當然了,也有女人會趁男人不注意時偷偷嚼幾片,但這種情況畢竟不多見,也很難形成習慣。
丁齊他們在當地人難以涉足的山野中找到了這種棉樹的原生植株,也做了一番研究,發現其汁液對人有一種特別的效果。它能使人興奮、感覺思維清晰,甚至能暫時忘記飢餓和疲勞,保持精力充沛,能帶給人一種愉悅感和滿足感。
丁齊不是普通人,他當然會研究這種東西更特別的用處。山野中找到的原生植株藥性很強烈,強烈到一定程度後在某種意義上也算一味靈藥了。假如使用得法,可以輔助入定時保持清明不入昏沉,甚至體會感知更加敏銳的狀態。但若使用不得法,便是有害無益了,而且絕不可多用。
至於當地歷代人工種植的棉樹,藥性已經減弱了很多。普通人嚼食之後,同樣會感到精力充沛、思維活躍、莫名振奮。但是等到藥性消退之後,又會感覺沮喪與思維混亂,做什麼事都提不起精神。
不用說也能知道,長期嚼食這種東西是有害的,不僅不利於個人的身體及精神健康,更大的危害在於整個社會,看看梟陽國的現狀就知道了。
令人驚訝的是,這樣一個地方居然遍地黃金。當地有很多金銀製品,甚至普通人在破屋子裡吃煮麥粒,用的也是坑坑窪窪的金碗。這裡有大型的金礦,丁齊他們還發現了古時開採、冶煉的遺跡,至於銀則是冶煉金礦的伴生物。
但是當地早已不再冶煉金礦了,那些古礦不知在多少年前就廢棄了,但是遺留下來的金銀器物還非常多。如今這裡還有工匠能將現成的黃金重新熔鑄成形狀規整的新器物,至於製作銀器則是當地還保留下來的、水準最高超的手工藝了。
這裡的金比銀多,而銀的質地更硬,適合加工成各種刀具,在這裡是比黃金更好的東西;因此普通族人用金器,而有地位的首領則用銀器。
這樣一個世界,讓人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丁齊他們是來查探梟陽國情況,而不是專程來吐槽的。幾人坐在那裡沉默了半天,尚妮才率先開口道:「他們就是野人嗎?」
丁齊苦笑道:「對,他們也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