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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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羅一直到回到便利店還是沒有醒來,想來也真的是累壞了。
石嶼把自己臥室門打開,指了指床鋪,示意蘇彌把武羅放到床上。
小武羅一挨到床下意識的蹭了兩下,把小臉埋到枕頭裡,尾巴也不自覺的露了出來勾在自己的腳裸上,似乎睡得十分舒適的樣子。
石嶼和給她搭了一個毯子,和蘇彌輕聲走出房間關上房門。
兩人剛回到客廳還沒坐穩,便利店的門忽然被敲響,石嶼走去開門,發現門外站著的正是童果和百子歸。
“怎麼,來捉妖?”蘇彌點上煙靠在一側,稍稍斜眼瞥向百子歸。
“我們在找……”
童果剛剛開口,石嶼和他比了一個小些聲音的手勢,眼睛往臥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童果表情有些疑惑,百子歸卻壓低聲音開口道:
“有別人在?”
“小孩子。”石嶼退開一步,以便百子歸和童果進屋。
“來蹭飯的?”蘇彌也坐回地毯上,“帶肉來了麼。”
“懶獅子你就知道吃,”童果一副氣鼓鼓的樣子,但聲音卻是低下來了,“我是童家單傳的除妖師,正事多著呢,才不像你。”
“嘖,”蘇彌一手支在桌子上托著下巴,沖童果方向吐了一口煙,“毛頭小子。”
“你……”童果炸毛地就要站起來,被百子歸攔著肩往懷里拉了一下。
蘇彌看著童果一副瞬間就憋著嘴順毛了,低聲輕笑了一聲,還真是一物克一物。
“有事麼。”石嶼看向童果。
“我們也是受人委託,”百子歸解釋道,“最近有一座山的旅遊設施和規劃做好了,準備開放了,但卻接連發生山體滑坡,野生動物也頻頻出現在以往不會出現的地方。”
“前日我家一位長輩被請去,發現是原本一直住在那座山的山神不見了,便委託我們出來尋找。”
“結果沒想到又是你們這,”童果有些苦惱地插話道,“那個山神最後留下的氣息是在你們西邊那座山上,而後就一點氣息都沒有了,所以我和百子歸也只能大致鎖定位置。。”
“這不是想到你沒准也能看到嘛,就過來問問你。”
“青要山?”石嶼開口道。
童果愣了一下,原本就大的眼睛睜得更大,有些驚訝道:“你見過了?”
“如果找到了,要把她帶回去?”石嶼聲音還是同以往一樣聽不出什麼情感,但卻很輕很小。
“當然,這本就是山神的責任啊。若是別的山神許是力量強大,身邊又有侍從,即使在方圓百裡外神力依舊可以護一方水土。”
“可據百家那個老頭子說,從未有人供奉青要山山神,而那個山神似乎自古以來也沒有人見過,原本以為只是個不屑世俗的山神,不過這次看來只不過是神力不足罷了。”
“欸,”童果看向石嶼,“你是在哪見到的啊,那幫老頭子催得緊,我得快些找。”
石嶼抿了抿嘴,沒有說話。倒是蘇彌磕了磕煙鍋讓剩下的煙葉燒得更旺一些:
“早晨我出去買煎餅時偶然碰到的,搭了兩句話知道他從青要山過來,回來和石嶼說了一句罷了。”
“你可知道他的長相?”童果雖然不願意承認眼前這個懶了吧唧還偽裝成獅子的傢伙真的是龍九子之一,但既然百子歸那麼確定,他便也相信了。
他們來石嶼這邊自然也不是真的只為了問石嶼看到沒有,根據上次石嶼的反應他自然也知道石嶼真的是完全不懂這些神妖之事。
但蘇彌同為神,沒准知道呢。所以聽到蘇彌說早上見過時,童果眼睛立馬亮了亮。
“臉沒看清,反正個子不高,我買完煎餅他就往東面走了。”蘇彌換了個姿勢,又半臥在地毯上,“況且既然是神,多半是化形,即使看到容貌也無用。”
石嶼坐在一旁,稍稍側目撇著旁邊一臉從容坦然的蘇彌,剛剛攥起的手稍稍鬆開了一些。
“去東邊找找吧,童家單傳的除妖師——”蘇彌吐出最後一口煙,拉長語調挑著眼睛看向童果。
“找就找,”童果感覺到了蘇彌的挑釁,拉著百子歸就站起來,“我們才不像你這個懶獅子一樣整天無所事事。”
百子歸也稍稍點頭向石嶼和蘇彌示意,跟著童果就出了門,走到門口回頭對來關門的石嶼說:
“若是再見到,把這個點燃,我們就會過來。”
百子歸將一張符咒交給石嶼,而後便和童果往巷子東邊去了。
直到他們徹底離開,石嶼才覺得似乎送了一口氣,雖然臉上依舊看不出有什麼波動,但剛剛握緊門把的手指都有些壓紅了。
石嶼走回房間,打開臥室門,看到小武羅縮在毯子裡,身體團成一團,只有一張小臉露在外面顯得格外可愛。
“她許是要睡到明日下午了,”蘇彌又點上煙,“山神以己之力護佑一方,而一方水土自然也是她力量來源。”
“這小丫頭第一次下山,也不會沿途修煉借力補充,能走到這裡也是不易了。”
“會有危險麼。”石嶼坐到蘇彌對面,不知怎麼,心裡竟有一種很難言的焦慮感。
“一月內回去就好。”
“如果沒回去那座山就沒有山神了麼……”
“神是不會消失的,”蘇彌吐出一口煙,“一月後她的神魄會重新落在青要山,她依舊還是武羅,只不過是一個新的武羅了。”
“用你們人類的話說,就是失憶了吧。這數百年間記憶從此再也沒有,或許性格也會變,但她確實還是山神武羅。”
石嶼抿了抿嘴,微微低下頭,沒有說話。蘇彌卻放下煙,拉過了他的手。石嶼有些詫異地睜大眼睛看向蘇彌。
“擔心那小丫頭?”蘇彌一手撫開石嶼的手掌,輕輕攥著石嶼的指間,另一手的食指指腹依次劃過剛剛因用力攥緊也留下的指甲印,“這世間一切都有情有理,神如此人如此妖如此你自也不例外,有些事幫了那是出於你的情,可至於結果卻是她的理。”
“而你的不平,只是因為你知曉,所以你不平。可這世間多是看客,清明本質幾人知。人信奉荒寂卻要神的庇佑這確實是自私,可你卻也不知神有多少多香火滿門卻不屑世俗自大妄為。”
“世上無聖賢,事事無圓滿。即使萬人皆知此理,可萬無一人可心如止水。”
“這世道啊,就是這樣。”
蘇彌說完後鬆開手,往後靠在墊子上,而石嶼手掌中那原本紅紅的的指甲印都消失不見了。
石嶼看著自己的掌心,覺得被蘇彌劃過的地方微微發熱。而心中也第一次覺得悶悶的十分難受,他淡漠慣了即使以前旁人有意疏遠他時他都未覺得有如此低落之感。可今日,他卻真切的感覺到這種不大舒服的感覺。
這世道,只能這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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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由於武羅佔據了石嶼的臥室,於是石嶼抱了被褥也到客廳睡地鋪。
客廳本就不大,兩人都睡在這裡雖然不至於挨在一起,但靜下來的時候確實是連對方的呼吸聲都聽得清楚。
石嶼平躺在褥子上,久久都不能入睡。旁邊的蘇彌倒是也絲毫沒有動靜,像是睡著了一般。
過了淩晨,石嶼還是沒能睡著,他想著蘇彌剛剛說過的話,不自覺的就對著一片黑暗十分輕聲地自言自問著:
“無人例外……麼。”
過了半晌,一道聲音從石嶼左側傳來:
“若真有人例外,他定是這世間最痛苦的人。看盡一切也了然一切的存於世間,那可真是太無趣了。”
“無論哪一道,都是一場修行,但修的不是功德圓滿,而是事故情劫。助人一臂得圓滿也好,功虧一簣盡悵然也罷,這其中你付出的情不是假的,知曉的道理也不會憑空消失,這就是你的修為。”
“你所看的,不過是你的修為,所以你歎與不甘,這是你的劫。但其實不一定是他人的劫難——人神共處本就不易,那小丫頭若真忘了這百年重新開始也未嘗不好。而那些要她回青要山的人雖是出於私心,可確實小丫頭早回去一日許就少一次山亂,因此或許就救了無辜人的人性命。”
“這世道啊,確實如此。不怎麼好,卻也不太壞。”
“你從未在他人之外,你瞧,你也會失落煩悶,不過,”蘇彌伸出手,夠到石嶼的躺的位置摸了一下他的頭,“你失落的時候定不會太多。”
“好了,小傢伙,快睡吧。”
“恩。”
石嶼拉起被子,遮住自己的半張臉,不知怎麼就平靜踏實了許多,不一會便也睡著了。
蘇彌微微眯著眼,借著月光看到躺在自己一臂之外的人,勾起了嘴角。他起身點上一支香,拿著自己的煙杆走出屋外,點上煙便消失在夜色煙霧之中。
這世間縱然有苦難三兩來,不圓滿七八成,難過事十之八九,可我又怎捨得讓這些磨你分毫。
我在世間千百年,看盡一切了然於理,幸好有你這一劫可換我情,否則那可真是無趣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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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日武羅果然到下午才醒,一醒來就纏著石嶼說還要去找那個男人。就在石嶼為難時,便利店門被敲響了。
石嶼讓武羅收起尾巴,自己去開門,門口的卻是昨日甜品店那個男人。
“昨日忘記把這個給你們了。”那個男人將手中的東西微微舉高,笑著說道。
石嶼接過男人手中的東西,讓他進了屋,武羅一看到男人眼睛立馬就亮了亮,趕緊跑過去抱住男人的胳膊就不鬆手了。
男人看到武羅微微笑著把她抱起來,用手臂托著,走到地毯的矮桌旁坐下來,小武羅就乖巧地坐在他的懷裡。
石嶼把袋子打開,發現裡面是四盒蛋糕。蘇彌也坐到了桌子旁一副可以開吃的樣子。
小武羅從沒見過蛋糕,小鼻子動來動去的,而後有些喜悅地開口道:
“這個也是甜甜的。”
“恩,是甜的,”男人拿過一塊蛋糕,用叉子叉了一小塊喂到武羅嘴邊,“別紮到嘴。”
“唔……”小武羅一口就把叉子上的蛋糕咬進嘴裡,還沒咽下去就眼睛亮亮的說,“這個好次。”
“慢點吃,”男人眯著眼睛笑著說,“都是你的。”
吃過蛋糕小武羅又鬧著男人給她講故事,男人也笑著一一應允,抱著小武羅又是講了一下午,直到她睡著。
把小武羅放回臥室後,男人坐回客廳可石嶼蘇彌對坐,開口說道:
“我叫何顧。”
石嶼點點頭開口道:“石嶼。”
又指了指還在吃蛋糕的蘇彌:“蘇彌。”
何顧笑了一下說:“其實我也沒什麼太好自我介紹的,我父母在我十六歲那年也就去世了,我高中畢業後去蛋糕房做學徒工做了幾年後來就自己開店了,索性生意不錯,馬上分店就要開了。”
“那個孩子我之前確實從未見過,來我店裡的孩子也很多,但也不知怎麼,昨日見到她我就總覺得心裡好像有什麼一直放不下的東西一下子就釋懷了。”
“昨天晚上我做了很奇怪的夢,我夢這孩子好像一直在一個有點破的廟堂裡,一日日的坐在院門口,一日日自己打著秋千,一日日地抄書,我竟然像是看過了幾百年。不知怎麼我就覺得心裡很難過,說來也好笑醒來時我竟哭的連枕套都濕了,覺得是我虧欠了她一般。”
“所以今日來,我就想問問,能不能去警察局查一下,若這個孩子是孤兒,可不可以交給我撫養。雖然我賺的錢也不算太多,但足以供她讀書生活。”
石嶼不知該怎麼回答何顧的話,倒是蘇彌很坦然地說:
“這孩子並非凡人。”
那個男人很明顯的愣了一下,但卻也沒有過激的反應,只是過了半晌才歎了口氣說:
“看來我那夢,竟是真的。我夢到這孩子日日住在那裡,卻從未老去也不用吃飯,我還以為只是夢裡那般罷了。”
“不過那夢若是真的,倒也巧了,夢中那座山是青要山。那邊馬上要開放成旅遊區了,我的新店就在那裡。”
“不過這孩子若不是凡人……大約……也就不需要我了吧。”何顧有些低落地輕聲說道。
“可是她等了你幾百年,每一日,都在等你。”石嶼忽然開口道。
何顧愣了一下,動了動嘴,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你若視她為神明她便只能是神明,你若視她為孩子她也只是個孩子,”蘇彌吃夠了蛋糕點上煙,“她縱然活了千百年,可依舊不知生而為何,大字不識幾個,除了青要山一無所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一方神明,她怎會不需要你。”
“只是你若是怕你百年老去,她卻依然如初,怕自己相形慚愧。又或者你怕這後半生都要與這麼一個小孩子相依,甚於要處處為她掩飾。再或怕這百年隻與她太過無聊。那便算了。”
“這些我怎會怕,”何顧眼神雖溫和卻十分堅定的看著蘇彌,“她等我百年,我唯一怕的只是這百年一生還不夠陪她。”
“這麼可愛的孩子,即使再看千年萬年都不會有人覺得無聊吧。”
“我十六那年父母去世後,我雖很少外露寂寞,但也真的很難熬啊……我總覺得我在尋找什麼,可又一直說不清。直到看到小武羅,這兩日我從未那麼安心與高興過。”
“你若想好了,便帶她回去吧,”蘇彌打了個哈欠,“她或許會很嗜睡,但一個月內回到青要山便好。”
何顧把小武羅抱起來,把自己的外套裹在了她身上,小武羅睡夢中被吵醒迷糊糊地說:
“要去哪。”
何顧低下頭,一邊給小武羅拉好帽子一邊說:
“回家了。”
“青要山嗎,”小武羅打了個哈欠,“我要打秋千,不想抄書。”
“好,不過字還是要認的。”何顧捏了下武羅的小臉。
“你還欠我……這世上最漂亮的東西。”小武羅已經困的不成樣子,這句話完全像是夢中呢喃。
“這世上最漂亮的就是小武羅啊。”何顧親了親已經徹底睡著的武羅的額頭,而後看向石嶼和蘇彌,“謝謝你們。”
石嶼點點頭,又把武羅露在外面的手塞進衣服裡。蘇彌則是打了一個哈欠。
待何顧走後,石嶼看了看蘇彌開口問道:
“幾百年換幾十年,武羅會難過麼。”
“呵,怎麼會,這已是大幸,”蘇彌點上煙,“要知道這世間多少人即便千年,也還在等一個人回頭相望。”
百年等待終得相伴,許真的已是幸事了吧。
蘇彌微微側頭看著石嶼的臉,勾了勾嘴角,我反正覺得如此,能再與你,即便再是千百年都是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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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青刹江頭柳成蔭,正是好時節他本應上京趕考卻突遭喪父喪母。家後有座山,據說滿是野獸與毒草,從無人走進深處。他懷裡揣上小時候母親最喜歡偷偷塞給他的冰糖塊,想乾脆進山求一死去黃泉下繼續孝敬父母。
結果真正進了山,四處景色竟意外不錯,而走到最深處,竟有一個破舊的山神廟。他走進去,看到正殿中央的神像,跪地而拜。再睜眼時,卻看到一個漂亮的小女孩。
他本以為是山下誰家走丟的孩子,雖他想尋死卻也不忍看這小女孩也死在山上,便想送她下山,卻不想他一拉,小女孩竟是跑走了。他臨走前將那一小包冰糖放在那裡,想著小孩子萬一餓了至少可以吃點糖。
下山後他四處打聽,結果聽說似是有一家養不起孩子了就扔了家中一女孩。他便以為定是山上那個孩子。心中不由憐憫,於是轉日便又去了。那個孩子依舊不肯與他下山,想來在家中定是遭過不公,罷了罷了,這廟堂雖破但避雨遮風的,自己每日來,這孩子也不會餓死。
他帶了軟墊,想來小女孩都喜歡漂亮的東西就將母親生前繡的緞子也給了她。後來漸漸地他也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動力,打算繼續參加科考。於是他開始每日帶書上山看,休息時就教小女孩寫字,帶她打秋千。
沒想到這一過竟也是三年,小女孩三年間竟是沒有長高,還是那張小小的臉。他有些不忍,覺得定是自己帶的吃的不夠,可他也不富裕,於是他更加堅定要去參加科考的心。至少中個秀才,回來當個私塾先生,有了錢,才能養好這小丫頭。
在他去鄉考的前兩日,打算想辦法把小丫頭哄下山,帶著她一起去考試。便和她玩了遊戲,要許她一個願望。
結果小丫頭竟要這世上最漂亮的東西,他想了想心生一計,下山拿了積蓄去金店打了一個巴掌大的金邊小銅鏡。想著轉日送給小丫頭,然後哄她下山,結果卻不想,那晚有歹人進了他的家要搶金鏡,他想護住卻被一刀捅死。
臨死前他想,終究,是他耽誤了那小丫頭。若有來世,她若有緣做他女兒,定給她最好的,不讓別人欺負她分毫,也不會讓她餓肚子,更不會讓她孤零零的一人。
他視線越來越模糊,他看著那被自己鮮血染紅的鏡子,心裡想著,還沒告訴她,這世上最漂亮的就是她啊。
那夜大雨落,燭火滅,知了也不叫了,萬物俱靜,就像之後幾百年間那座破廟堂中,再無歡笑。
但還好還好,又是幾百年過,那座山腰,有個紅紅的房頂,陽光透過玻璃照進去,屋內滿是滿是甜膩的味道,有個小丫頭嘴邊還沾著奶油啊,看著一面小鏡子,咯咯直笑。
作者有話要說:
山海經有雲:“日青要之山,是惟帝之密都。……武羅司之,其狀人面而豹文,小要而白齒,而貫耳以口,其鳴如鳴玉。……是山也,宜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