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采和(上)
過了初七,大多數人又要開始工作,街上也就漸漸熱鬧起來了。
石嶼早上補過一次貨後,就坐在玻璃窗口旁,許是節假後第一天上班,有一些商店也還沒開門,附近來買東西的人比往常多一些。這一天從早上開始,客人竟是沒斷過。
電視上終於不再重複播放春節晚會了,蘇彌也十分滿意的看著電視。早上幫石嶼搬貨時還順手拿了一包火腿腸放在旁邊,獜一直搖著尾巴蹲在旁邊,也不鬧著咬地攤了。而且看身形……這小東西似乎比來時候又胖了一些。
傍晚的時候,石嶼算了算這一天的進賬,拿了五十塊錢出來,走到客廳放到蘇彌眼前。
“打賞我的?”蘇彌接過錢看了石嶼一眼。
“街對面買倆炒菜。”騶吾之前送過來的吃的也都吃完了,石嶼一般是不願意刻意出門買吃的,但有個可以跑腿的話……
“吃什麼。”蘇彌站起身,把錢揣兜裡,套上手套問道。
“肉。”石嶼想都沒想就說道。
蘇彌踩上鞋子,帶著些調笑的意味說了一句:“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獅子變的。”
石嶼等蘇彌走後又坐回了視窗旁邊,這個時候來買東西的人已經少了下來。石嶼覺得蘇彌應該也還要有一會才回來,便拿過一旁的書翻看著。
“老闆,有口香糖嗎。”一個穿著附近一家公司制服的女人敲了敲視窗。
石嶼從貨架上拿了一罐,拉開玻璃:
“只有這個。”
“多少錢。”女人一邊說著一邊翻著口袋。
“十二。”
“奇怪……”女人翻了半天卻沒有找到自己的錢包,喃喃自語道,“我的錢包呢。”
“姑娘,”忽然一個穿了一身破藍布衫的男人也站到了玻璃窗口前,“這是你的掉的吧。”
那個女人抬起頭,看到眼前的男人下意識地就退了一步。
男人不僅衣服破舊,手腕上掛了一副拍板,兩隻腳一隻赤足一隻穿了棉靴。怎麼看都像是沿街乞討之人。
男人臉上笑眯眯地,頭髮有些長遮住了半張臉,他的手上拿了一個女士錢包。
“是……是我的,謝謝,”女人用兩根手指夾過錢包,從裡面掏了一張二十塊錢,放到檯子上,“老闆不用找了,有塑膠袋麼。”
石嶼扯了一個袋子,遞給那個女人。
女人伸手拿過口香糖放到了自己的皮包裡,而錢包則是扔到了塑膠袋中拎著,頭也不回的走掉了。
穿破藍襖的男人看到女人這的舉動倒也沒有任何羞窘或者惱意,而是一隻胳膊支到了檯子上,看向石嶼:
“可否讓我進去坐一坐?”
石嶼想到獜還在客廳,雖說形似犬但身上的鱗片和虎掌還是太過突兀了些。便有些猶豫不決。
“若是不方便就罷了,天下之大皇帝老兒宮室不易建,耗子打的洞倒是處處顯。”
石嶼扭頭看了看呼呼大睡的獜,對男人說了一句:
“你等下。”
他走到客廳把之前那件粉色的小衣服給獜套了起來,又翻了翻騶吾帶來的那一大包裡面還有給獜穿的四隻小鞋子,也給它穿上了。
這麼看上去,便和家犬沒什麼差別了。
石嶼把獜抱到懷裡,打開大門,稍稍提高嗓音喊了一句:
“好了。”
那個穿藍袍的男人走到門口,石嶼這才看清了他的全身。他的腰帶上有六塊黑色木質的裝飾物,衣服的後擺處系了一根繩子上面零零碎碎地串著一些古時候那種銅錢。
石嶼看他赤足,從門口找了一雙拖鞋給他。男人卻只拿了一隻,穿在了在外赤足的那只腳上,而另一隻腳脫去鞋子後就那麼光著腳走了進來。
石嶼也未多說,走到玻璃窗口前把牌子反了過來,走回客廳,抱著獜坐在那男人的對面。
獜這陣也有些睡醒了,打了個哈欠把頭從石嶼的懷中鑽了出來。看到有陌生人,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盯著男人,有些好奇地打量著。
“你這小寵兒倒是稀奇。”男人開口道。
石嶼把獜往懷中抱了抱:“別人寄養的。”
“能把這稀罕的小寵兒寄養給你,倒也應是知己之交了。”
石嶼抿了抿嘴沒說話,現下坐得近了,石嶼才打量起男人的樣貌。
男人進門後將頭髮向後攏去,將臉露了出來。比想像中的年輕許多,雖身上破破爛爛的但卻也不會給人油膩骯髒之感。
男人看上去大約三十歲多一些,一雙眼睛有些彎起,讓人感覺他似是一直都是笑著的。
“你可是開了陰陽眼?”男人看石嶼許久未開口便問道。
石嶼抬頭看向男人,點了點頭卻也沒多說。從獜沒有什麼反應來看,眼前這位即使不是人類,倒也應不是凶獸惡妖一類。
於是石嶼開口問道:
“你是誰?”
男人微微向後仰了一下身子,嘴裡哼著調子:
“踏歌藍采和,世界能幾何。在下藍采和,有幸得了幾分仙道。”
石嶼想了想,白九也是得了仙道才飛仙了,不知道眼前這個人得道前是什麼……於是石嶼歪了一下頭問道:
“你原本是人麼……”
“人哉物哉,生哉死哉,休矣。”藍采和晃著腦袋打著身上的拍板哼著調子。
石嶼覺得眼前這個男人應該原本就是人,因為在他印象裡,妖獸不會說這麼難懂的話,於是有些興趣缺缺地坐在一旁。
“你可願讓我為你看運?”藍採用手指敲了一下桌板。
石嶼搖了搖頭,他對這些向來不感興趣。即使知道命數運勢又怎樣,他並未想有何改變,所以於他而言生活也不會有絲毫改變。
“倒也是灑脫之人。”藍采和晃著身子,一隻手支在桌子上托著頭,“我自風趣生死無枉,飛仙前錢財情愛不過浮塵而過,人人皆言世間無眷藍采和,你瞧瞧那高臺起高臺落,人活一世就那麼點事,又有何可眷。”
“索然一身脫去塵衣,躍起而升仙。其實倒也就那麼回事。可這活得久了,倒覺得無趣起來。”
石嶼聽著藍采和在那邊自言自語地說,就坐在一旁安靜的聽著。
“這人間再走一遭,倒是變得我都不認得了,可也更無趣了。”
“什麼才有趣呢?”石嶼看著藍采和問道。
“有趣啊……”藍采和想了一下,而後輕笑了一聲說,“以前,人們都說我挺有趣的。”
石嶼低下頭摸了摸獜的小腦袋,無視了藍采和的話。
藍采和剛想再說些什麼的時候,門被敲響了,石嶼站起身去開門。
蘇彌拎著三盒菜站在門口,看到石嶼開門把菜遞給他,俯下身子一邊脫鞋一邊說:
“來客人了?”
“恩……”石嶼低聲應了一句,眼神瞟到那三盒菜上,最上面一盒是上湯娃娃菜,但看到下面兩盒是辣炒肉片和紅燒排骨,眼睛瞬間就亮了亮。
蘇彌進了屋子,看到霸佔了他地毯的藍采和,輕聲嘖了一下,而後脫下外袍,也坐到了桌子旁。
藍采和看到蘇彌,稍稍詫異了一下,而後倒是笑了一下,有些意味深長地說:
“獅妖啊……”
“嘖,”蘇彌甩了下尾巴,“討飯的。”
藍采和倒也不惱,石嶼正好從廚房拿了筷子和碗也坐到了桌前。
“多謝款待。”藍采和接過筷子,伸手就要夾上紅燒排骨。
蘇彌快一步,直接把那一盒排骨端了起來,放到了石嶼的碗邊。然後挑了一塊,放到自己碗裡。
“這個年,倒未有凍死骨,可卻要有餓死骨嘍。”藍采和收回筷子,看著石嶼說道。
石嶼抬頭,把那盒上湯娃娃菜往藍采和那邊推了一下。
蘇彌看到石嶼的動作,眼裡的笑意濃了一些,這小傢伙倒也開化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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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飯,蘇彌靠著桌子打開電視點上了煙,石嶼也坐在椅子上看著電視裡的內容。藍采和跟著有些好奇的跟著一起看。
“為何人都要執著於情呢。”藍采和看著八點檔電視劇,“這世間最無趣最苦難的都源於那麼一個情字。”
“為什麼呢?”石嶼偏過頭問道。
“無愛亦無恨,無期待也無所失,這世間是非那麼多,人有千百萬,若不執著於一個,萬物皆可是你的。”
“我還記得那幾年我踏歌煙柳之南,打著板子唱曲兒,他們聽得高興了就給我些銅幣,我就掛在身後,一路走一路掉,有人說我狂有人說我癡,我也不做辯解,晚上找個酒家抖出銅幣一吊,對月飲酒就醉而歌。”
“我看過風塵女子的千嬌百媚卻也聽了她們信得一人後的苦歌,還有那些攜手泛舟的愛侶最後別于烽火連天,你說說,這人間情愛,有何好。”
石嶼抱著膝蓋微微晃著身子:
“那……你從未喜歡過別人麼。”
藍采和愣了一下有些語塞,而後稍稍側過頭,說道:
“情愛瑣事有何好,我怎會自尋煩惱。”
石嶼沒再追問,繼續看著電視裡八點檔的愛情故事。藍采和卻不自覺的低下頭,看著自己那只赤足的腳,微微晃神。
是啊,這人間情愛有何好,我何故自取煩惱。
可有些事,活得久了腦子裡都記不得了,身子卻還忘不掉。
你答應我的那只鞋,百年已過,怎還沒做好。
藍采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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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采和也不記得自己究竟是何時開始的四海為家的生活,以地為床蓋星而眠。唐朝年間正是好時候,日子安逸的時候,人人都愛聽個曲兒找點樂。
他藍采和就日日拍著板子遊歷四方,興致來了就和段歌兒,也自有人跟他身後聽著,再賞些銅錢給他。
世人說他癡狂說他瘋癲,他卻也全都不放在心上。有盞酒興醉有粗食果腹對他來講已經足以,夏穿絮來冬布衣,誰能奈何快活意。
那年春日裡,他途經江南之地,路有老漢病重,他便取了身上的銅錢買了幾味草藥,自己調配後給老漢吃下,老漢半日就痊癒了。
藍采和本想著啟程去下一個地方,卻不想他的舉動被藥館家的么女看到了,那小姑娘那年不過豆蔻年華,膽子卻不小,常人見他穿著樣貌即便聽他唱曲兒也站在一步之外。可那么女,竟就緊緊跟著他,在他身邊轉了一圈又一圈,央著他寫藥方。
“你若不將藥房寫給我,我便不走了。”么女鼓著嘴,扯住藍采和的破衣袖。
他覺得有趣,就逗弄道:
“無物自生成,無事自可圓,你若想求藥方,可有什麼東西與我交換?”
么女仰著頭,看向藍采和問道:
“那你需要什麼?”
“需要什麼?”這個問題藍采和倒是當真沒想過,他做事全憑個心情,金銀更是身外之物,還真未有什麼特別需要的。
藍采和低頭看了看,忽然拍手而道:
“你給我做一雙鞋子吧。”
么女面露難色,微微低下頭:
“我……我不會女紅。等我學……”
“那便定下一年之約,明年今日,以鞋換藥方。腳踏美人鞋,夜來不解衣……”藍采和敲著板子哼著曲兒,留下這句話便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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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藍采和再過江南之地,到一酒家吃酒時忽被人拉住。
“你去年未與我說你腳長幾寸,我怎麼做鞋?”
藍采和循聲回頭,眼前的是去年藥館的么女,小丫頭今年似是長高了些,可性子倒還真是未變,倒似是更潑辣了些。
他輕笑出聲,那個約,若不是今日見,他早就忘了,難為這丫頭還記得。
“我也不知自己腳長幾寸,約莫頂得上四五個犬掌吧。”
“哪有人好端端地將自己與狗比。”么女與他對坐,掩著嘴笑著說。
“人矣犬矣,兩目一口,饑來吃飯渴來飲水,有何差。”藍采和端著酒碗晃著身子說。
“你這人,還真有趣。”么女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宛如新月。
“不若你就隨意做吧,”藍采和喝了一口酒,“若穿不上我便掛身上。”
“鞋子不穿那還有什麼用,”么女嗔嘖了下,而後似是想到什麼忽然說道,“對了,我帶了紙,你踩在上面,我拿筆拓下來不就好了。”
么女拿出一張宣紙,藍采和赤足踩在上面。么女拿過一隻毛筆,蘸了點墨勾著藍采和的腳邊畫了一圈。
狼毫筆毛掃過腳側時有些刺也有些癢,似是春日的棉絮裹在貓爪上撓著心尖一般。
藍采和微微垂目看著么女,小丫頭耳旁別了一朵看起來是剛摘下不久的半開的山茶花,倒似比枝上的那些更紅。
“好了。”么女拿起那張紙,收到了布包內,“明年再見時你可要準備好藥方了。”
藍采和目送么女離開後付了酒錢也離開了。出門時外面淅淅瀝瀝下起了雨,藍采和赤足踏在地上,晃晃悠悠地哼著:
“雨來欲來,洗墨去,來年春花可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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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年再見,煙雨連綿,藍采和撐了把破油傘路過藥館,身上衣襟濕了大半。么女看到他,將他叫住:
“喂,進來避避雨吧。”
藍采和轉了轉手上的傘,站在雨裡,笑眯眯地看著么女:
“好一場春雨潤萬物,落得總角小女結髮及笄,比得春花愧不如。”
么女臉微微一紅,羞惱道:
“你個癡子,便在外淋著雨罷。”
“在這雨中我可沒辦法試鞋。”藍采和繼續笑道。
么女雖臉上還有些羞惱之色,卻將鞋子拿了出來。
藍采和走到藥館門口,將油紙傘放在了一旁,自己卻也沒進屋,就坐在門檻上房檐下拿起鞋,套在腳上,可是……
“這鞋子看來我只能掛在身上了。”藍采和笑著指著自己的腳,鞋子小了不少,腳並不能全都塞到鞋子當中。
么女一把搶過鞋子,微微紅著臉說:
“我……我再給你做便是了,去年回家時下起了雨,紙都濕了,上面的墨暈開……”
么女似是怕藍采和不相信一般,還從懷裡掏出了那張紙。那張紙的邊緣已經有些卷著毛邊,上面勾勒的他的腳印也模糊得一塌糊塗。可那張紙卻很平整,只有整齊的兩道折痕。
藍采和不知為何,忽然也有了些窘意,他不知這感覺因何而來也說不清這感覺代表了什麼,於是稍稍側過頭說:
“你若是要藥方,我寫給你便是了。”
“不行,”么女站起身急急地說,“說好以鞋相換,那就要遵守諾言,我才不會白白拿了你的藥方。我剛看清這鞋子小了幾寸了,明年一定給你做好。”
外面的雨停了,藍采和拿過一旁的油紙傘,又撐了起來。
么女坐在門檻上,托著下巴問:
“這雨都停了,為何還要撐傘啊。”
“天不落雨人落雨,落得池水起潭水亂,我攜傘一把,為己擋紅塵。”
么女歪了歪頭沒大聽懂,但眼睛卻笑得彎彎:
“這世間定沒有比你更有趣的人了。”
藍采和晃著油紙傘踏著歌走了,心裡卻想到:有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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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年,花燈初上,藍采和提燈一盞,打著板子在橋上唱曲兒,許多人都圍在他身側,有的扔給他銅錢有的拍手叫好。原本窄小的橋顯得更為擁擠,人和人都擠在一起,好不熱鬧。
待一曲唱完,人紛紛散去,藍采和低頭撿起一枚銅錢時,一雙繡鞋踏著青石板出現在他的眼前,抬頭看去,正是那么女攜燈站在了他的身前。
么女似是又長高了些,原本圓圓的臉現下也清秀起來,臉上塗了些脂粉,在燈光映襯下到有了幾分嫵媚之色。
細細想來,這丫頭也到了碧玉年華。
“鞋子做好了,你快試試。”么女拿出一隻鞋子放到地上。
藍采和坐於青石板上,將那只鞋穿在了腳上,大小剛剛合適,鞋底編得也十分細緻,還裹上了一層薄薄的棉絮,絲毫不會磨腳。
可——
“這鞋只有一隻嗎?”
“這個……”么女微微偏過頭,“剛剛聽你唱曲兒的人太多了,有一隻擠丟了……”
藍采和站起身,就那麼一腳穿鞋一腳赤足的站在橋上,原地轉了兩圈,而後笑道:
“這樣倒也好,一腳棉布一腳泥,踏于山河溫柔意。”
么女也站起身,提起燈,抬頭看向藍采和:
“你今年要去哪裡啊?”
“天下之大皆我家。”藍采和背靠橋欄,看著對面水上岸邊花燈起。
“你去過幽州嗎,據說那裡冬日落雪足足三尺厚,連人都要凍住了呢。”么女眼睛亮亮的,興致盎然地問著藍采和。
“幽州自然去過,卻也沒有那麼冷。落得雪可沒過腳面,踩上去還會嘎吱嘎吱地響。等到了年兒前,家家掛起紅掉錢,巷子裡屋簷上滿是落雪映紅,倒是漂亮。”
么女站在藍采和身邊靜靜地聽著,一雙眼睛時而因驚奇而睜得很大,時而被幾句言語都得笑意彎彎,但更多的時候,那雙眼睛就那麼靜靜地看著藍采和。似是將他鬢間有多少根發都要看真數清了。
“這一年年的,過得也真快。”藍采和摸著自己下巴說道。
“是啊……我都可以嫁人了……”么女紅著臉小聲說道。
藍采和聽到了,卻裝作沒聽到一般,側過臉看著河上花燈。但臉卻覺得似火燒一般。這種感覺真是奇怪。
“明年,明年我定將鞋子給你。”么女拍了拍裙擺後的土,跳著下了橋的青石階,轉過身大聲對藍采和喊道。
“來年啊……”藍采和微微晃神,在橋上駐足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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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年,戰火烽煙起,藍采和再到江南之地,那裡人心惶惶兵荒馬亂。人們都背著行囊趕著出城。
藍采和在城口轉了一圈兒,本想著進去,卻被人拉住:
“你個討飯的換個城吧,這裡邊都空了……唉日子難過,日子難過啊。”
藍采和站在那裡愣了一會,而後打起板子,依舊是一足穿鞋一足赤腳,看了一眼城門,轉身離開了:
“烽火三月煙花去,南柯夢回也尋不得,尋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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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年,戰事平了,藍采和秋末路過那城,倒似又有些繁華之意。
他進了城隨意走著,不知怎就走到了那家藥館門口,定了定神發現,這藥館竟還在。不由得走了進去。
“這位元客人,你可是需要什麼。”站在檯子後的是一位有些年長的男人。
“我……”藍采和微微語塞,而後說了幾味藥材。
“這幾味藥相配倒是稀奇,”年長的男人將要包好遞給藍采和,“客人是用來做什麼的?”
“前些年我用這幾味藥救下了一個老漢,這藥館裡一個小女見了纏著我要藥方,我今年路過本想將藥方給她,這卻沒見人……”
那位年長男人臉色變了變,而後說道:
“你說的是丹兒吧,那是我小侄女……”
“是不是頭兩年這邊起戰火,他們一家都走了?”藍采和問道。
“走了,是走了……但卻再也回不來了,”那個男子歎了口氣說道,“我那長兄就是個認死理的人,戰火燒城了卻守著這藥館不肯走,本來說把嫂嫂和丹兒送出城的,可丹兒也不知怎麼了,也死守著不肯走。”
“說什麼,至少過了春天再離開……”
“可連四月都沒過,這刀槍無眼戰火無情啊……唉……”
男人歎著氣搖了搖頭,藍采和也背手站在那裡,許久未說話。
“丹兒葬在城後那片竹林裡了,你若是她故人,便去看看吧……這小丫頭,十六那年還和我們說著待她十七就給我們領個夫婿回來,可天不饒人啊……”
藍采和來到城外,看著竹林中那小小的一抔黃土,俯下身子坐在了旁邊,將懷中的一張藥方放到了一旁。
算來確也已七年,從豆蔻到桃李。本想著待這丫頭嫁人那日,再拿這章藥方來羞她,可似是再也等不到那一日了。
藍采和坐在那裡許久,待日頭都落下山才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黃土,打起板子:
“雨落春陽花不再,而今十月桂子香,踏歌幾何忘經年,此去不復還今朝……”
此後數年,藍采和依舊打板踏歌,一腳穿鞋一腳赤足走於人間,有人從兒童時期一直到耄耋之年都看過他,可他的臉卻始終是一個樣子。
到了後來,他在濠梁間一酒家踏歌,那日恰是春雨連綿日,他微微醉了,探出身子便躍入雲中。身上的衣衫,腰帶,拍板盡褪,唯那一隻鞋還在腳上,就那麼飛仙去了。
百年而過,做仙卻也一了無生趣,想再人間走一遭。恰是冬日,本想著瞧瞧落雪映紅,但卻早已變了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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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嶼看過電視早早地就回房間睡覺了,蘇彌和藍采和在客廳對坐。
“你怎來了人間?”蘇彌點上煙,緩緩開口問道。
“天上無趣,回來看看罷了。”藍采和倚著桌子,心裡卻想著,曾有個人說他最是有趣。
“這人間更是無趣。”蘇彌甩了甩尾巴。
“那你為何還來。”
“可萬中有一有些生趣,那便值得來一遭。”
蘇彌吐了口煙繼續說道:
“忘卻紅塵也好,生性灑脫也罷,這能活一遭就總有些意外,說不清也防不得,想做便做了,也沒那麼多道理……”
藍采和微微抬目,看了看窗外,有盞燈昏黃,像極了那年她提的那籠花燈。
“明日早上我便走了。”
“打算去哪。”蘇彌打了個哈欠,臥在地毯上。
“再過個把月,江南的茶花該開了,去看看。”
蘇彌甩了甩尾巴翻過身子:
“走的時候輕點關門,別把裡面那小傢伙吵醒了。”
藍采和也躺在地毯上,微微眯著眼睛。
我曾踏歌輕佻,看遍山花落照,也曾醉裡癡語,笑對紅顏年少。世間獨行春日投桃,如今爾爾無聊。風裡古道也好,詩歌楚楚也不得消。你若再給我山茶一朵啊,我定還你一世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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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日天才濛濛亮,便利店的門被打開又輕輕關上。
巷子裡傳來了拍板踏歌之音,久久不消——
“踏歌藍采和,世界能幾何。紅顏三春樹,流年一擲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紛紛來更多。朝騎鸞鳳到碧落,暮見桑田生白波。長景明暉在空際,金銀宮闕高嵯峨。”
作者有話要說:
“藍采和,不知何許人也。常衣破藍衫......腳著靴,一腳跣行。夏則衫內加絮,冬則臥於雪中,氣出如蒸。每行歌于城市乞索,持大拍板,長三尺餘,帶醉踏歌,老少皆隨看之。機捷諧謔,人問應聲答之,笑皆絕倒,似狂非狂,行則振靴……”——《太平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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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采和應該是八仙裡飛仙前記載最少也最模糊的,他的故事有好多個版本,且都沒有實據,所以才稍稍腦洞了一下寫了這個故事。
記載裡他會一些醫術,生性灑脫也曾臥於花叢中,是晚唐人,四處踏歌乞討,面貌姣好卻衣著破舊。至於戲本裡鐘漢離度脫藍采和的故事我就沒有結合……
這個故事是編的,編的,考據党以及元曲愛好者放過我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