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于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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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年前它還是一條未開化的白蛇,游于山林間,那個時候只是根據本能捕食飲水睡覺,每日都是如此。
第一次遇見那位大人時,他正在捕捉一隻受傷的雀兒,那位大人忽的從樹上落下,將那只雀兒用手護住,他本能看到有人與他爭奪食物,就一口咬了上去,似還將那位大人咬傷了。
可那位大人也不惱,笑著將那只雀兒送回枝頭的窩裡,又將他拎起盤在他手臂上,帶他飛上枝頭。那竟是一窩小雀兒,剛剛被他捉住的大約是這些小雀兒的媽媽。
那位大人用指腹摸著他的頭說:“你瞧,母雀即使受傷也要去為孩子覓食。你這條小頑蛇便放她一次。世間福報惡報相因果,來日許也有福報於你。”
他那時還聽不懂那位大人說的話,只覺得頭頂不斷摩挲的指腹很柔軟很舒服,想將整個身子都纏上去的那種舒服。
後來那位大人將他放回地上,又給他留了些果子便離開了。他還記得,那些果子是他吃過最甜的。
那位大人走後的第二日,其實他又看到那只傷勢未愈的母雀下樹捕食,他知道若是他趁機偷襲一定可以將那雀捕到,可他在草叢裡看了許久,總是想到那窩小雀和那溫暖的手指。
不知怎麼,他竟第一次覺得心裡一顫,便轉身離開了。
而後許久他都沒再見過那位大人,他依舊捕捉一些鼠或雀,但若是恰是碰上雌獸或者出生不久的小傢伙他總是會猶豫著放走。
連他都說不清這究竟是為何,到很久之後他才知曉,那其實是慈悲憐憫之心。
有一次他正在林中捕食,結果忽然就被人抓起,那人正是蘇彌。那個時候的蘇彌外表倒是比現在看起來精神一些,頭髮要更長一些但還算整齊,低低的用一個朱砂墜綁起來。
蘇彌捏著他的七寸把他拎起來,放到眼前仔細看了看,笑了一下說:
“竟是條半開化的靈蛇,今日運氣還不錯。”
他雖不知蘇彌所說“運氣不錯”究竟是指什麼,但他潛意識就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有些危險,可被捏著七寸又逃竄不得。
就在他有些發慌的時候,忽然一道聲音傳來:
“蘇彌大人,今日怎麼來這凡界了。”
蘇彌稍稍轉過頭,“我的煙草葉用完了,來這邊找找,碰到條靈蛇正好捉了可以取皮做香。”
他聽到蘇彌竟是要剝他的皮,於是更加想掙脫,結果一探頭就看到了與蘇彌說話的竟是那日那個人。
神于兒也看到了,表情稍稍有些詫異,但很快又有些了然,便笑著對蘇彌說:
“這條小蛇與我有幾分緣,不若你便放了他吧。”
蘇彌一手捏著它的七寸,看向神于兒說:
“放了他也可以,不過想請山神大人幫我一個忙。”
“請說。”
“我在尋些東西,若大人見到可否告知我。”
“自然可以。是什麼呢?”
“我也不知,”蘇彌笑了一下,“許是一物,許是一獸,也許是妖或人,但一定硬邦邦冷冰冰的,可內裡又當真十分有趣。”
“可有何氣息可尋?”
“這個,”蘇彌將一個小紙包遞給神于兒,又將他一併放到了神于兒肩頭,“那便麻煩大人了。”
他脫離了蘇彌的魔掌,趕緊在神于兒的肩頭盤好身子。
神于兒打開那紙包,他探頭看了看,裡面卻只有一些細碎的粉末,可神于兒雀有些訝異道:
“這是……”
“大人知曉就好,許是不大好尋,若是碰上了,請告訴我。”蘇彌微微頷首,又挑起眼看向他,“進些日子我都住在冚山,若是煩悶了可以來找我。”
他吐了吐蛇信子,警惕地看著蘇彌,剛剛這人還要剝他的皮,他有多想不開才會去找他。
待蘇彌走後,神于兒將他放到掌心。。
其實他們蛇還是挺怕熱的,但那雙手雖溫暖卻不會燒灼,第一次覺得暖烘烘的地方也蠻好的。
他用頭蹭了蹭他的指腹,他看著我,輕輕歎了一口氣說:“果然這世間一切都是因果而為,因我你舍了一次食,也因我免了你成為他人口中食。”
“你這小蛇竟短短幾日就有些開化了,倒也是個有靈性的。”
他下意識就緊緊纏上了神于兒的手臂。神于兒的雲袖很滑,要勾著尾巴才能不讓自己掉下去。
他沒有手足,也無表情,那時剛剛開化連話都無法說,只能那麼表達親昵。
神于兒那幾日都將他帶在身上,摘了果子就用袖子兜住,他盤在肩頭,有一些小果子神于兒摘下後會直接餵食給他。其實果子哪有肉好吃啊,但那些果子似乎就格外好吃。
神于兒似乎很愛花草,每日踏林山間看到花都會蹲下輕輕地聞一聞,而後臉上會露出十分安逸欣悅的表情。
晚間的時候,神于兒伸手指著天空,與他說著那些星宿,大部分他都忘記了,可他記得趴在神于兒胸口向上看去時,那雙眼中有山風有星辰有林木颯颯,他覺得山中最漂亮的東西,不對,是世間最漂亮的東西都在那眼中。
他聽蘇彌喊神于兒山神,他便以為神于兒是這座山的神,會一直在這山中與他在一起,可有一日他還未睡醒,便感覺到那柔軟溫暖的指腹輕輕蹭了蹭他的頭。
神于兒說:“我走了,有緣的話還會再見。”
他睜開眼,看到神于兒已緩緩乘雲飛起,左膀右臂各有一條巨大的靈蛇盤踞,那時他雖還不懂修為卻也感覺到那些靈蛇有著他所不及的力量。”
那些蛇可真漂亮啊,鱗紋色彩斑斕,即使不對著陽光也有很耀眼的光芒。且蛇身上都有各種裝飾,都是他未見過的。
那位大人就那麼走了,那雙眼裡有江淵山川可卻沒有他。他早該知道的,他這樣的頑蛇怎麼配與他比肩呢。
那之後他四處找尋,聽了好多關於那位大人的傳說。
那位元大人大人出入時都會伴隨十分美麗耀眼的光芒,所主宰的江淵上日行千帆,包納的山川黃金滿山碧石如毛,還可和天神溝通。
還傳聞,神于兒時時都在關心著人界的君王,若是君王執政有方他便會現身並護佑君王,若是昏君他就讓江面常年風浪山上金石不生。
偶遇凡人時,他雖不言,卻也會褪去衣袖來向人表明哪一條路比較安全,他所管之處,若非惡人,都不會有人因天災而傷亡。
他日日想著那位大人,開始自行修煉,他覺得神于兒一定是這世間最好的神,於是他暗暗決定一定要找到這世間最美的花送與那位大人。
他問了許多山中活了許久的妖,他們都說這世間最美的花定是神木所開的若華,可卻也從未有人見過,也不知改去哪裡尋。
他忽然想到蘇彌,雖是有些不願可終究還是去了。他在冚山找到蘇彌:
“你可知若華開在何處?”
蘇彌看到他似是有些訝異,但很快又恢復了那有些懶散的樣子:
“怎麼?不怕我取你蛇皮了?”
“你答應過那位大人的。”
“嘖,”蘇彌沒再為難他,坐起身說,“若華為神木所開之花,我只聽聞是開在嚴冬且是最寒冷之處,幾百年才會開一次。”
“謝謝。”
“這世間許就那麼一兩個人見過,你真要去尋?”
“這有這樣的花才配得上那位大人。”
“呵,”蘇彌低笑一聲,“倒也是個癡物。”
他稍稍擺了擺蛇尾表示感謝,便離開了,踏上了尋找那神木之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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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之後你找了五百年?”
“恩,”白玉蛇點了點頭,“我找到那神木用了兩百年,但等花開等了快三百年。”
“不過後來,終於還是等到了,若華花當真是漂亮。”
“我用靈力護著不讓那花枯萎,去到夫夫山,送給了神于兒大人。”
“那位大人說什麼了麼?”石嶼問道。
“他說啊,”白玉蛇聽到石嶼所問,微微低下頭,語氣似是一下就柔和了下來,喃喃道,“那位大人說‘這真是我見過最美麗的花了。’”
“他將我放在手心,那雙手的溫如一如最初那般溫暖,他問我‘你可願留下與我共護這夫夫山?’,我自然是願意的。”
“從那日起,我便成了他右耳上的白玉環。”
“我與他共同禦風空中看看下面的江河湖海,”白玉蛇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抬起頭,明明蛇並沒有什麼表情,可石嶼卻覺得白玉蛇那雙眼中滿是笑意,白玉蛇說,“那滿是星輝的眼中終於也有了我的影子。”
只因那有些溫熱的掌心,就動了心也赴了劫。五百年後,終得善了。
白玉蛇看了看天色也不早了,便看向石嶼道別道:
“我先回去了。”
石嶼點了點頭,沒再多說。
蘇彌倒是開口道:
“若是無趣了,還可來找我。”
白玉蛇從嗅到石嶼氣息的時候便知道,這個人身上的氣息和蘇彌給神于兒大人的那包粉末的氣息相同。他自然知道這就是蘇彌一直在找的人,所以即使看到蘇彌那不倫不類露著尾巴的樣子也沒點透。
“我會轉告大人你已找到了。”白玉蛇臨走前向蘇彌說道,而後便消失在林間了。
石嶼有些奇怪地問道:
“找到什麼?”
蘇彌扭過頭,甩了甩尾巴:
“幾種煙草葉而已。”
石嶼倒是也沒多說,看著白玉蛇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過了一會開口問道:
“其實若是一開始他便去找那個大人,或許也會被留下吧,為何要花五百年等一花呢。”
“他等的不是花,”蘇彌吐出一口煙,“這世間萬事單靠一個緣字是無法成全的,他等的,是他與神于兒緣後之份。”
“五百年……好久啊。”石嶼似是自言自語著。
“若是有著掛念,便一點也不久。”
“緣分啊……”石嶼忽然抬起頭問道,“那你和我呢?”
蘇彌微微頓了一下,而後轉過身,懶散的打了個哈欠拿起一旁的背包,走到石嶼什麼摸了一把他的頭髮:
“是緣也是分,走吧,回家了。”
石嶼輕聲嗯了一下,站起身。有些手掌的溫度,真是溫暖卻不灼熱得剛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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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到便利店,蘇彌想著早上放進包裡的那包奇奇怪怪的東西好像還沒吃,於是伸手掏了掏,裡面空空的,什麼都沒有。
蘇彌撓了撓頭發,也沒在意,便又臥回地毯上看著電視了。
而此時平棲山上,一個人俯身撿起草叢裡的一包東西,拿起來對著月光看了看,又聞了聞,而後抱在懷裡,小跑著進了林子深處。
作者有話要說:
神于兒居之,其狀人身而手操兩蛇,常游於江湖,出入有光。——《山海經》
(山海經中神于兒所在的山,真的就叫夫夫山,不是我編的QWQ也沒有別的含義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