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因(六)
可悠閒的日子總不會一直持續下去, 魔族那些高位的子嗣親眷終究還是搜尋到了烏冥泉外。
那天窫窳又出去找宮室了,念因正在洞中盤算著晚上再讓窫窳幹點什麼時,洞外就傳來了嘈雜的聲音。
念因走出洞外,就看到低崖下泉水旁,一群人正氣勢衝衝地對他喊著:
“你個瘋子,居然敢害我族人!”
念因打了個哈欠,靠在洞口:
“吾是你們的王,吾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不過一個斯子, 你若是聽話些,我們看在老首領的份上,也就留你個位置,可你居然膽敢幹出這般事!”
“吾不過和你們一樣,補魔罷了, 且, ”念因眼睛眯了眯, “吾那日說了,魔族再無奴亦無斯子。”
“你和我們一樣?哈哈哈,你們聽聽,這個斯子居然說他這個傀儡能與我們的身份一樣?”
“真是可笑至極,魔族誰不知道你根本不是什麼窫窳,老族長就是當個玩寵一樣養著你。”
“大家瞧瞧, 這斯子怕不是被魔力反噬, 連從那下都下不來了吧?”忽然人群中一個人高聲說道。
“是啊是啊,若是他真的補魔成功了, 定是比老首領法力深厚,可現在你們可有誰感受到什麼氣息?”
“沒有。”
“沒……”
“趁還有點姿色,不如好好伺候我們,我們還可留你條命。”崖下之人篤定念因並無法力,於是更加放肆道。
“哈哈哈哈……”
“想要吾伺候你們?”念因不怒反笑,一雙眼睛挑起,“你們倒也算算自己的命夠死幾次的。”
雖說念因確實半分法力都釋放不出,但他自幼時那一次之後,就再不知恐懼為何,也在不肯與人示弱半分。
於是他縱身一躍,就向下跳去。
落至半空,念因忽覺身子一暖,而後就聽到一聲長嘯。
他睜開眼睛,只見窫窳青霧纏身,一雙眸子不似平日的黑色,而是猩紅,繼而眨眼的功夫,剛剛幾個妄言之人就被直落而下的火焰燒得只剩灰燼。
“是誰……”剩下的人聲音有些顫抖著說著。
念因和窫窳已落到地面,念因跳下,走到那些人的面前:
“吾的僕從已可將你們燒成灰燼,你們可還想要吾來伺候你們?”
說罷,念因抬起手,還未待他手落下,那些人就都作鳥獸般逃竄。
念因沒有再追,而是踱步回到窫窳身側。
“困了,我要回去睡覺。”
“你果然是我的兄長。”這一次窫窳沒有依著念因,而是按住念因的肩膀,低著聲音說道。
“你剛剛聽到些什麼?”念因反手握住窫窳的手腕,從自己的肩膀上拿開。
“都聽到了。”
“那為何不早些出來。”念因的眼睛眯了眯,他發現自己對於窫窳不在自己掌控之中,有些煩躁。
“我只是為了確認你是不是我的兄長,”窫窳從自己懷中拿出一個畫軸和一個小玉瓶,“你實在與我母親有些相似,所以……”
“呵,”念因的眼神冷了幾分,“吾是念因,是魔族之王,吾骨子裡只有巫魔之血,與你這個神毫無關係。”
“我只是想將母親的……”
“啪!”
念因打開了窫窳的手,而後逕自走開。念因心中有說不出的煩悶,但又不完全似是憤怒,他覺得原來自己的玩物也有著自己的目的,這一個念頭讓他無比憋悶。
窫窳也並不再多說,只是隔著幾步的距離,跟著念因。
念因沒有法術,跑不快,有怨氣也撒不出來,只能大步走著,走著走著竟是回到了自己的宮室。
而後轉過身:
“這就是魔族的宮室,東西扔下,你可以走了,吾魔族不歡迎你。”
說罷,念因就關上了門。
念因也說不清自己究竟為何就回來了,因為剛剛窫窳救了他一命?念因自認為是沒有什麼感恩之心的,甚至他恨不得把窫窳關在這裡,讓他嘗嘗自己小時候被日日關在一處的滋味。
可偏偏,念因就是做出了這種他自己完全解釋不清的事情。
念因煩躁地在屋內踱步,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天都黑了,他忽而聽到門外有隱隱歌聲。
他氣衝衝地推開門,就看到門外一個穿著紅襯衣紅外袍甚至連鞋子都是紅色的人,端著託盤,裡面都是葷腥菜,木著個臉,直直地站在門外唱歌。
念因一時間愣得說不出話,緩過神,才啪地把門又關上。
過了會,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開門把那幾盤菜都拿進來,再把門踹上。
那晚外面的歌聲就沒停過,雖然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詞,可念因心裡的怒火卻漸漸淡了下去。
到了後半夜,念因看了看他這個曾厭惡無比的屋子,搬了把凳子,坐到了緊閉的大門內側。
外面的歌聲斷斷續續,算不得好聽,卻是念因從未想過的舒暢平和。
一直到天大亮,念因終於給自己這些奇怪又微妙的情緒下了個定論。
管他什麼窫窳還是上古神,管他什麼母親兄長的,現在吾是王,這個人既然來了,那就是吾的了。
吾要把這個人從裡到外從頭到腳都搭上自己的烙印,就算這世上還有窫窳,那這個窫窳之前也得加上念因二字。
——————————————————
之後他們二人似是又回到了在烏冥泉的樣子,不管念因說什麼,窫窳即便是再不喜,也都會全部照做。
而念因,自然也完全知道窫窳的喜好,所以永遠挑著那些刁鑽的要求。
魔族經過念因這麼一鬧,已是剩不下多少法力深厚的人了,宮室之中也只剩了些什麼都不會的奴隸,和話都不會說的斯子斯女。
念因從未想過以後怎麼辦,他的念頭都在怎麼折騰窫窳身上,這偌大的宮室,念因只覺,只有這個人是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
但有一日,念因卻發現窫窳不知何時將那些奴隸和斯子斯女安置在一起,還教他們認字法術。
每每窫窳做什麼念因不知道的事情時,念因就覺得一陣憋悶,而他這些日子也肆意慣了,那日他看到窫窳在教一個斯子認字,待窫窳走後,就將那斯子抓來,雖說他的法術也是在重新修煉,但終究還是比這些小孩子強一些的。
念因把斯子帶到自己的房間,捆住他的手腳,在這個斯子身上加了一道又一道法術,令地上的斯子痛苦不已。
待窫窳來時,地上的孩子已然只剩了一口氣。
“兄長你在做什麼?”窫窳怒道。
“吾不是你的兄長,”念因踩了踩地上的小孩子,“吾是魔族的王,吾想做什麼都可以。”
“這不是一族之王該做的,”窫窳上前抱起地上的孩子,“兄長你對我如何都可以,但你不可對自己的子民如此。”
“有何不可,”念因上前一步,笑著伸手摸了摸那小孩子的臉,感覺到孩子的顫抖,笑得更深,而後眼神一狠,發力道,“吾就是要殺死他。”
“兄長!”窫窳趕緊後退一步,用法力護住了孩子,甚至把念因擊退了半步。
念因一愣,恍若想到那一日窫窳將自己抱在懷中,打退了那些人的樣子,現在——
“那吾要你所有的法術。”念因眼神暗了暗,“你將靈力法術都渡給吾,吾就不殺這些孩子。”
“好。”窫窳幾乎是毫無猶豫,他用法力給孩子簡單療傷後,將他放到門外,關上門說道,“可能會有痛苦,兄長若是受不住了,就和我說。”
念因也沒想到窫窳會答應的如此之快,隨之就感覺到窫窳的雙掌貼在他的後背,源源不斷地力量被輸送進來。
念因原本想,乾脆把窫窳的法力都吸過來,這樣自己就可以完完全全控制他了,也可以控制這一切。
可他看著窫窳認真地神色,最後還是在輸送了不久後,就打斷了窫窳,自顧自的裹著被子回到床上了,悶著聲說:
“太疼了,吾不要了。”
窫窳也愣了愣,最後難得的主動從背後抱住念因,輕輕唱起了歌。
那一晚,念因總覺,鼻子有些酸。
——————————————————
斷斷續續地還是偶爾會有以前的殘黨來偷襲,雖說那些孩子也都學了些法術,可以用作保衛,可終究還是有些法術稍強的會攻進來。
一日念因正在花園裡打盹,忽然一個人不知從何處攻過來,念因一個躲閃不及,胳膊有些傷到,雖說窫窳趕到時,念因早就自己把這人收拾了,可窫窳還是不放心地檢查了念因一遍又一遍。
那晚,念因臨睡前,迷迷糊糊聽到窫窳說:
“兄長,我回仙界一趟,最遲明早就回來,兄長繼續睡。”
念因沒太當回事,就繼續睡了。
可轉日窫窳沒回來,念因有些無聊地坐在門口,等著等著,就日落了。
第二日,窫窳依舊沒回來,念因想著,等他回來定要讓他吃三大塊扇骨。
第三日,念因扒拉著自己的手指,仙界應該也沒那麼遠吧。
第四日,念因乾脆不顧宮室裡人的阻攔,自己去外面晃悠了,想著萬一能碰見窫窳呢。
念因用法術,越走越遠,直到接近魔族邊界了,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於是直接落在那那身影旁邊。
可當念因落定,看清,眼前的窫窳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窫窳。
這個窫窳渾身是血,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一隻眼睛瞪得大大的,而另一邊的眼睛處已然是一個深深的空洞。
“窫窳……”
念因時隔多年,又記起了幼時的恐懼,那一雙雙瞪大的,驚恐的眼神。
“吾命你起來給吾唱歌。”念因努力用手擦著窫窳臉上的血,想讓這張臉和他記憶裡相似一些。
“吾……吾要喝你煮的魚湯。”念因顫抖著,那怎麼也堵不住的血洞讓他惶恐。
“你敢忤逆吾,吾就殺了所有孩子。”念因一雙手緊緊地攥著窫窳的衣服。
“吾……吾……吾不許你私自離開吾。”念因一瞬間近乎咆哮著,法力也不受控制地從他體內一湧而出。
念因法力壓著草皮向外波及,直到某一處,忽然傳來了一陣聲響。
念因向那一處直沖而去,看到了一個他從未見過的人,那個人也渾身是血地躺在那裡。
“是你傷了吾的僕從?”念因感受到眼前之人身上氣息與窫窳有幾分相似。
“僕從?哈哈哈,那個怪物果然是逆天之子。”
眼前這人絲毫不懼念因,反而放肆大笑道:
“逆天不說,居然還成了巫魔的僕從,可笑,可恥!我堂堂武神貳負,這是在替天命除害!”
念因眯了眯眼睛,運力一掌就將眼前之人打暈過去,而後將貳負和窫窳都帶回了自己的宮室中窫窳為自己母親搭建的一座小小的靈堂。
“你為何殺他。”待貳負醒來,念因將他手腳鎖住,自己坐在他面前。
“神魔所生逆天之子,現又與巫魔勾結,天道不容!”
“何為天道。”念因表面不喜不悲,只是冷著聲問道。
“天道定天命,天命讓我成為武神,我就要替天行道,橫掃這些恐亂世之物。”
“天命?”念因甚至笑出聲,而後一腳踩上貳負,“那天命給了吾有何?”
“天命讓吾生為斯子?被人玩弄,為人魚肉?”念因腳上的力道重了幾分。
“天命讓吾自幼被圈進,一無所有?”念因施法,一道鞭痕赫然抽在貳負臉上。
“天命讓吾苦修多年法力一招盡失?”“嘎嘣”幾聲,貳負的四肢隨著可怖的扭曲,全然骨斷。
“天命讓吾唯一所有就因是神魔之子就得暴屍荒野?”
念因俯身,捏住貳負的下巴,將他狠狠地甩了出去。
貳負滾到一側,撞到了那個靈台,而後靈臺上一個小玉瓶落在地上,瓶身應聲而碎,裡面滾出一顆小金丹。
念因看了看那金丹,想起他好像曾經看過,魔族曾有一種藥可以短時間內控制神明,只是後來和仙神達成協議後,盡然銷毀了,但……莫非這個就是。
念因將那金丹直接捅、入了貳負的喉嚨。
“咬斷自己的舌頭。”念因說音剛落,就看到貳負神情痛苦,嘴角也有血陸續流出。
“停,”念因上前把貳負拎起來,“還不到你死的時候。”
“天命?”念因嘴角帶了些笑,“那吾的天命就是要逆天而為!”
之後就如念因與蘇彌所說一樣,他帶著貳負和窫窳去找天帝,復活了窫窳,又將仙骨全去的貳負關進了自己宮室的地牢。
窫窳復活後,神色混沌,話都說不清,只知道橫衝直撞,一副狂躁的樣子。
可念因卻絲毫不在意,而是把窫窳關在自己房間正中央的大籠子裡,日日問著他:
“吾是誰。”
回答他的只有窫窳的低吼。
“吾是念因,你是我的所有物。”
念因額頭貼在籠子上,笑著,伸手要去摸窫窳。
窫窳將他一遍遍伸進來的手,又一遍遍地咬傷。
可念因卻也不惱,只是依舊笑著說:
“你現在完全是吾的了,你的命是吾給的,你只能聽吾的。”
“吾不信那天命,你看,吾這不是把你要回來了麼?”
“他們居然說你是怪物,你是吾的,怎會是怪物呢。”
“吾啊,討厭他們,你也定是不喜歡他們。”
念因就那麼日日坐在椅子上,看著窫窳自言自語地一句句說著,直到有一日,他忽然眼睛一亮:
“你與吾一起去人間吧,吾還沒去過呢。”
說著念因給窫窳帶上一個巨大的鐵鎖,而後將他從籠子裡放出來——
“走吧,吾帶你去那人間瞧瞧。”
————————————————
念因帶著窫窳到人間,所及之處血火交融。
“吾呀,還是第一次這麼自在過。”
“在這人間,吾只有你,你也只有吾,真好。”
念因摟著窫窳的脖子,也不怕自己被傷到,就這麼一路走一路走,仿佛得了一切。
可有一日,念因又找不到窫窳了,他沿著自己在窫窳身上留下的法術,一路尋到一個山中,看到了一群凡人圍著一個法陣,還幾個天界的神仙牽制著一個巨大的形似獅子的東西。
念因看到一個人漸漸消失在法陣中,念因也知道,那個罐子裡就是他的窫窳。
於是念因在暗中施法,將那個漸漸消失人的魂魄打散一些飄了出去,正正好好飄到一個凡人暗中藏著的留魂咒上。
“天命?”念因看著那個困獸,那個消失的人,還有那個偷偷想留魂的凡人,“吾從不信天命。”
而後幾百年,念因蟄伏在魔族之地,教授那些孩子法術,而他自己也近乎癲狂地自行研究法術,他在貳負身上試了一遍又一遍,最終學會了操控之術。
自他知道那一世留下的魂魄,終於再度入世,他知道,他的窫窳終於要回來了。
他原本想去搶奪那幾物,但後來他親自去了燭龍那裡。
“吾是來向你要燭龍之淚,吾要再度復活窫窳。”
“窫窳不可再活。”
“因為他是你與吾魔族之人的孩子?可吾要復活的不是你的孩子,是吾的窫窳。”
“莫要再執著於此,”燭龍並未看向念因,“窫窳已不是最初那個窫窳了。”
“天不要他,你為父不要他,世人也不要他,”念因大聲笑道,“正好正好,順遂了吾的心意,這世間,就只有吾要他。”
說罷念因就離開了,他離開時留下一個小小的傳音陣在水中。
而後便聽到了,燭龍之淚就在窫窳體內這件事。
“天命也算向著吾一次了,吾的窫窳,只要吾要,他怎會再離開。”
於是等念因算著日子,那罐子也該裂開時,便獨身一人來了這姑兒山。
吾的窫窳,吾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