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嘗嘗
景旭不是元德帝第一個孩子,卻是他最喜歡的那個。
他出生時的時機很好,恰巧是元德帝在塞北大敗而歸,身受重傷,一度陷入昏迷,連太醫都束手無計。景旭就是在那樣混亂的時候生下來的,他在太陽初升的時辰出生,片刻過後,元德帝竟然清醒過來,慢慢好轉。
而那時馮南南不過才是個美人,她雖用計叫姐姐去了隴南,自己才有機會入宮,可她不過是個庶女,身份卑微,進宮那會正是帝后感情正濃的時候,收了她不過是安撫馮家人,以示恩寵。她冷冷落落地待了一年多,在宮中只得過一次寵倖,還是元德帝與陳皇后爭執過後的意外。沒過多久,元德帝就御駕親征,馮南南知道自己懷孕後,小心地縮在那個小院子裏,直到顯懷才稟告上去。
陳皇后不是惡毒逞兇的性子,她雖然難過,還是叫馮南南好好養胎,畢竟怪別人沒什麼用處,若不是元德帝自己,馮南南不會有這個孩子。
後來,馮南南生下了景旭,她不敢昏過去,害怕元德帝就這樣一睡不起,她就得伴著這個註定前途黯淡的小皇子,在深宮冷院孤苦伶仃地過一輩子。
直到小宮女進來報喜,說是陛下醒了,就在景旭出生的一刻鐘後。
馮南南知道,自己終於要轉運了。對於元德帝來說,這個孩子會像是個福星,預兆著生機。
她果然有了好運氣。
那次塞北之戰是元德帝統帥有誤,才兵敗如山倒,陳老將軍率著陳家軍將元德帝從亂軍中救起,卻沒討得了一點好。元德帝原先的雄心壯志全在這次的失敗裏化成了死灰,他本性深沉多疑,年輕力壯的時候還能容人,有自信能拿下朝堂上的重臣,可現在卻完全不同了。
于馮南南而言,景旭如同福星一般,她一路青雲直上,備受寵愛,後來又生了景鴻與景寧,卻沒有一個能同景旭相比的。
元德帝也十分鐘意景旭。
馮南南替元德帝斟了一杯果酒,輕聲細語地讓景寧規矩一些,小公主反倒吵鬧得厲害了,一個勁往元德帝懷裏鑽。
元德帝喜歡她年紀小,模樣又可愛,天真活潑,只聽自己一個人的話,不經心地勸道:“阿寧還小,規矩死板,反倒不美了。”
景旭也跟著元德帝的話尾勸了。
景鴻捏緊了拳頭,望著身邊的這四個人,他們像是一家人般和和氣氣的,那自己算什麼?
他不服氣,都是從一個母親的肚子裏爬出來的,憑什麼他就不如哥哥,老師比不上,吃穿用度比不上,父皇母后的寵愛比不上,甚至將來,那個位置,他也不可能沾上邊。
而馮南南一直屬意皇位,為了景旭。
景鴻生著悶氣的時候,稱心已經站在一旁侍候了,馮南南對他客氣極了,偶爾還能從他嘴裏聽到幾句無關緊要的消息。
稱心眼瞼微垂,將眼前的一切看在眼裏,理了些思緒,不患寡而患不均,馮貴妃不會連這個也不知道,兄弟鬩牆是最大的隱患。可她既然能將這麼大的小公主都調教成這樣,那為什麼沒管好景鴻。
不過他也只是想想罷了。
晚膳過後,馮南南同三個孩子各自回了宮,稱心隨著元德帝去禦書房。第二天是元德帝的生辰,百官朝拜,稱心難得多嘴一句,勸元德帝早日歇息。
元德帝垂著眼皮,不緊不慢地答應了一聲,他永遠都是這樣情緒內斂,甚至稱心陪伴了他這麼久,都從沒見過他真的難過傷心一次。
大概這樣才能成為皇帝吧。
稱心盯著他衰老枯瘦的臉,有很多次想要一刀殺了他,替陳桑報仇。
如果陳桑能為此稍微快活一些,放下仇恨與煩惱,那稱心早就那麼做了。
可陳桑不會。
他想要的早就不是元德帝的命了,而是別的,更難得到的東西。
人都是慢慢長大,慢慢變化,有的時候會變好,有的時候會變壞,稱心對那些人的態度也隨之變化,會更親近還是疏遠,都是不同的。
對稱心而言,陳桑是個例外。他無論變成什麼模樣,都是自己當初喜歡的那個心上人。
良久,元德帝似乎注意到了稱心的目光,他停下筆,忽然問道:“稱心,你跟了朕這麼久,也通筆墨,朕問了一個人,夏雪青夏將軍,他最近住在宮中,你覺得如何?”
稱心立刻跪了下來,磕了個響頭,“奴才是太監,唯一能做的就是伺候陛下,朝堂上的事,奴才不知。”
元德帝意味難明地笑了,“哦?你一貫聰慧,不必害怕,旁人都說,陸昭是朕的盾,而夏雪青是朕的刀,你是怎麼想的?”
他沒辦法不回答。
稱心俯身跪在地上,睫毛都能觸到冰冷 的地磚,他抿著唇,輕聲道:“夏將軍,是陛下您手裏握著的一柄,極好用極鋒利的刀。”他不想說這些,卻無法不說,還要說得讓元德帝放心,不是對自己,而是對夏雪青。
夏雪青如此平步青雲的功績,是殺人殺出來的。據說在南疆,不僅是那些異族部落聞夏雪青之名便會膽寒,連在漢人裏頭,夏雪青的名字都能叫夜泣的小兒止啼。
他慣於殺人了,論功行賞的時候要看屍體。南疆黽族的男性戰士在成年之際會在耳朵上刺猛獸的紋身,攻打黽族時,夏雪青就讓士兵以紋著猛獸的耳朵排資論輩,論功行賞,多少個耳朵換一兩白銀,明碼標價,那些窮瘋了的士兵差點沒屠了城。
這事傳到了朝廷裏,那些文官們竊竊私語,說是夏雪青多造殺孽,遲早不得善終。
稱心說了這些,又思索了片刻,終歸道:“夏將軍除了陛下,無所依靠。”
那是他的心上人。夏雪青還是陳桑的時候,忠君為國,立志馬革裹屍,在戰場身先士卒,奮勇殺敵,卻優待俘虜,從不折辱摧殘他們。
這一切都變了,稱心在說夏雪青的時候,得緊緊咬著腮邊的軟肉,咬破了,滿嘴都是新鮮的血腥味。
元德帝似乎聽得心滿意足,他道:“的確。你講的很對。”
他天生少了將才,可又想當千古一帝,親征失敗的同時差點丟了性命,實在是厭惡極了陳家人,那是他一生的恥辱。
可夏雪青大不相同了,他即便再有才,也不過是依附於自己的。
元德帝不過是考校稱心一下,他道:“你也跟了我許久了,梁長喜年紀大了,事情都不太記得請,管不了事,你是他的徒弟,日後也該你來辦。”
之前,雖說梁長喜幾乎已經退下來了,可有些事還是他在辦,稱心不知道那是什麼,可是卻明白自己暫時不能沾染。現在他才知道,原來元德帝還有幾隊暗衛,貼身太監還要負責與暗衛接洽。
而今天是太清宮消息稟告過來的日子。
夜半時分,稱心處理完了那些,走出禦書房的時候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幸好撐住了門框,一旁有小太監殷勤地上來扶他,稱心拒絕了,獨自朝自己的院子裏慢慢走過去了。
他臨走前,忽然望向了晚上梁長喜待著的地方,很疲憊地歎了口氣。
今天過後,宮裏就再也沒有這個人了,也不知道梁長喜的屍骨會埋到哪里。
而自己的屍骨呢?會在哪一天被埋進土裏,或者不得好死,被野狗吞食。
誰也不知道。
太清宮。
大約是臨近夜裏的時候吃多了,喬玉撐得厲害,晚上還是有些不舒服,哼哼唧唧地纏著景硯,鬧到了半夜,才伏在涼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和除夕的模樣有幾分相似。
喬玉的一團長發沒了束縛,如烏雲般散落,千絲萬縷,垂在襯得皮膚越發白,露出的一小抹嘴唇越發紅,眼眸微闔,斂盡了瀲灩的光。
景硯放下書,將窩在一旁的除夕放下去,撣了撣貓毛,拎了一床薄被打算替喬玉蓋上,卻又瞧見了他滿頭的細汗,大約是熱的。
他準備離開,卻忽然想到從前看到的醫書上寫著,額頭的溫度是不准的。
後背與腋窩處才是檢查體溫的地方。
景硯走近了幾步,沿著床邊半蹲下,稍稍掀起喬玉的薄衫,指尖探入,是溫熱的,又是滾燙的,燙得景硯的手都微微抖了一下。
喬玉後背處的皮膚極軟,極細膩,沒有汗,往下摁時能感受到纖瘦的骨頭。
景硯將手拿了出來,偏過身,隨手將被子搭了上去,頓在那好一會才走出去吹滅了燈火。
蕭十四從黑暗的角落裏走出來,稟告了幾件重要的事,其中最要緊的就是梁長喜換成了稱心。
景硯漫不經心道:“不必管這個,將景鴻那邊盯緊些。明天就是他的生辰,得送一份大禮,算是孤的心意。”
景鴻那邊的事,連蕭十四都不太清楚。
他走後,一切又恢復了寂靜。景硯本該去自己的寢室,卻還是留在了這裏。
窗戶半開半闔,外面有冷冷的月光,沒有星星,只有些巡夜的燈火,那是別人的。
景硯能清清楚楚地瞧見涼床上的喬玉,那是他的光。
他沒能忍住,俯下身,朝喬玉雪白的,溫熱的臉湊了過去,然後輕輕咬了一口。
“甜的。”
景硯的聲音很輕,又很溫柔,像是融化了的糖水,可惜喬玉沒聽見。
他又嘗了好一會,才篤定道:“現在嘗過了,小玉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