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相像
天色越發暗了,禦膳房的燈火敞亮,宮人們盡數離開了,裏頭再剩不下幾個人。
一個小太監正在門前打著瞌睡,遠遠地望著一個身影走過來,熟悉得很,急匆匆地站起身,忙對那人殷勤道:“是良玉公公來了?您的東西是特意早就留好了的,劉公公正在裏頭等著您。”
現在已經與六年前不同了。喬玉長到了十八歲,太清宮只他一個人,他便是一宮掌事,這個身份並不怎麼緊要,左右太清宮不過是個冷宮禁庭罷了。可這宮裏人盡皆知,良玉是禦書房稱心掌事的幹弟弟,掌中寶似的疼著,就著這個緣由,誰都得仔細討好著良玉。
宮中的事都瞞不過元德帝的耳朵,他似是隨口問過稱心,稱心正伺候著筆墨,聞言慢慢將硯臺推了推,退後兩步,不慌不忙地磕了個頭,坦坦蕩蕩道:“奴才原先是先德妃娘娘宮中的人,良玉也是。他入宮的年紀小,模樣可愛,和奴才投緣,又是他的掌事,算是看顧著他長大的。後來德妃娘娘故去,興照宮也全散了,奴才再遇上他,念及過往,就多照顧了些。奴才知道自個兒是陛下的奴才,良玉是太清宮的人,不過是奉了您的旨意去伺候大皇子,他也是陛下的奴才,您是天下之主,奴才同良玉不過都是侍候您的,親近也是自然。況且,況且奴才問心無愧。”
元德帝審視地看了他許久,又笑了笑,“朕自是知道你的,再忠心不過。”
他私下派人盯過稱心,身邊親近的人總得要知道的。稱心倒並不多貪財,旁人求上門要他辦事也不答應不收禮,要是實在推拒不掉,也不會將禮金退回去,就心安理得地收下來,卻半句好話也不講。他也沒什麼別的喜歡,就是好金銀寶石,有時候甚至膽大包天,會把從元德帝這裏得了的賞賜偷偷賣出去些。
稱心忠心,辦事妥帖有分寸,最重要的是,他有欲望。
於元德帝而言,太監不過是個用具。稱心因為格外趁手,格外好用,能得些他的寬待,僅此罷了。
喬玉的腳步一頓,停下來頗為冷淡地朝那小太監點了點頭。這是景硯一點點教給他的,喬玉嬌縱膽小,不擅控制情緒,可在宮中行走這樣是不行的,連個八九歲大的小太監都能把他看透了。
景硯不願喬玉改變,對他道:“既然小玉不會偽裝自己,就不必偽裝。”
不露情緒的最好法子就是微笑與冷漠。恰好稱心的位置越做越高,喬玉也有了依仗,見誰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樣,從沒個笑臉,禦膳房的小太監都怕喬玉,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得罪了他,告到了稱心那裏,誰也救不了他們。
可喬玉壓根連他們是誰都沒記住。
前面的小太監領著路,往劉公公那裏去了。劉公公便是長樂,他從當初劉掌事的幾個徒弟裏頭脫穎而出,認了劉掌事做了乾爹,也得了個好姓。後來劉掌事做了禦膳房的總管,長樂安平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只等年紀再大一些,至少能說得過去,長樂就要被提拔到掌事的位置了。
兩人走到了院中,四處屋簷下都掛著紅燈籠,喬玉走近了些,瞧見長樂正在同一個女官說話。
他沒讓身後的小太監通報,停在了樹叢後頭,朝那邊看了一眼。他們兩人現在一處明燈 下,正好能叫喬玉瞧清那人的面容。她是紫雲,馮貴妃宮中的大宮女,比從前年老了許多,厚重的胭脂水粉也遮不住眼角的皺紋。
喬玉一驚,不自覺後退了一步,想要離開。他小時候是個小慫包,長大了是個大慫包,冷淡和理智全是裝出來的,一遇上害怕的事就現了原型,怕叫沉雲宮的人認出自己來。
紫雲在馮南南身邊多年,何等警惕,聽到響動後立刻大喝,“誰在偷聽!”
喬玉聞言一怔,本能地扭過頭,腳步頓在半空中,遲遲踩不下去。
該逃跑還是面對,喬玉面臨著生與死的抉擇,最終一狠心,還是打算出去了。
紫雲一直盯著那邊,目光飛快地掠過,喬玉的臉掩藏在了鬱鬱蔥蔥的枝葉見,只露出一雙眉眼。
她心頭一滯,總覺得有些熟悉。
喬玉手指都有些發抖,勉力支撐著走出來,朝長樂拱了拱手,似乎是很沉穩道:“劉公公,我是太清宮良玉,來領陛下壽辰的福禮。”
長樂也狀若不知,連招呼著跟在身後的小太監道:“還不快去將留給良玉公公的東西拿出來,長了腦子都不曉得記事情嗎!”
小太監冤枉極了,平白挨了頓罵,他一邊跑一邊很是佩服,心道,這位良玉公公不愧是太清宮歷練出來的,連偷聽牆角被捉都能如此
紫雲有些疑惑,終究未說什麼,而是轉身離開了,有些話兩個人說可以,要是被第三個人聽到了,可就全不能作數了。
她一路上總惦念著那個太監的眉眼,深深地印入了腦海,連回去伺候馮南南時都有些心不在焉,不小心刮疼了馮南南的臉頰,被甩了一個耳光,迅速跪下認罪。
馮南南連忙對著銅鏡照著臉,她已不是二八芳華的少女,年紀大了,本就不再動人,若再添上道傷疤,元德帝更不會來找她了。
紫雲捂著臉,偷偷用餘光瞧著馮南南。從她的角度望過去,正是銅鏡中馮南南的一雙眉眼。
僅此而已。
她知道了,怪不得總覺得有幾分眼熟。
那個太監的眉眼幾乎同馮南南一模一樣,只那雙還要更年輕更精緻些。
馮家一貫多美人,無論是男子女子,模子裏都有些相像,多長眉圓眼,這是很難好看的長相。旁人身上長著總顯得不太勻稱。
紫雲搖了搖頭,只顧著應付眼前的這樁事,將這個存在心中,不再多想了。
而另一邊,喬玉領了新鮮的果子和壽桃福菜,正著急地往太清宮趕,卻有一個人比他先去了。
景硯如同往常一樣,站在院中等著喬玉回來,長身如玉。
忽然槐樹一陣抖動,一個人影一躍而下,動作很輕,只若一陣微風拂過樹梢,落了三兩片樹葉。他抬起頭,朝景硯那邊望過去,那是一張宛若惡鬼般的臉。
景硯偏頭,狀若未聞,笑了笑,慢條斯理道:“多年未見,不知小舅是否身體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