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初雪
大明殿。此時已是初冬,外面的葉子全落光了,只餘光禿禿的樹枝,蕭瑟肅穆。稱心聽到了些微的動靜,一抬頭,目光透過窗櫺,正瞧見那枝頭站了一團圓滾滾的麻雀,正擠挨在一起,小聲的嘰嘰喳喳著。
他不由得一笑。
元德帝停下筆墨,心煩意亂地問道:“稱心,你笑什麼?”
他同景硯用了午膳,又批了許久的摺子,卻還沒批幾份,心力總是不能集中,外面的一點動靜,都能叫他亂了心神。
稱心一怔,立刻反應過來,“奴才看到外面枝頭有一群麻雀,因著大明殿的風水好,比別處的都要長得胖上許多。”
元德帝似乎很感興趣,也起身往外頭看了一眼,道:“的確如此,正是吉兆,你讓小太監平日裏多撒著些穀粒。也不成,麻雀長了翅膀,吃飽這吉兆就該飛走成了凶事,讓小太監在樹上裹上層細網,不許它們飛。”
他年紀越大,身體越弱,似乎越相信這些吉凶之事。前些時候才請了一個道士進宮,說是有占卜吉凶,煉藥尋仙之能,元德帝原先精力不濟,吃了煉出來的朱紅色藥丸才好了些。可稱心卻能感覺到元德帝與以往明顯的不同,他的精神雖好了,可氣勢卻大不如往常,喜怒無常,似乎變了個人似的。
稱心只得應了是,思索著該尋個什麼法子,讓元德帝放了那團可憐的小麻雀。
卻只聽得他極不耐煩道:“你過來替朕念摺子,他們連字都寫不好,看的讓朕頭疼眼暈。”
稱心回過神,瞧見元德帝吞了粒藥丸,跪著膝行捧過摺子,一字一句讀了出來。
這不是頭一回了。
元德帝比信任任何一個大臣都信任稱心,歸根究底,他並不把稱心這個太監當做一個人,而一個不算人的東西,自然只能依附自己,因為他是皇帝,是宮中最大的權勢。
稱心不必再如往常冒著性命危險,才能偷瞧到些朝中的事,現在他每十天同陳桑送信,都要撿著要緊的事寫上去。
即便是由稱心念出來,元德帝也未再批改多久,不多時便乏了,要去道觀尋乾清真人了。他去同那道人探討仙法之時,一貫是不用人伺候的,即使是稱心也不行。
稱心得了閑,又累的厲害,胸口極悶,便交代了大明殿的掌事幾句,打算回自己的屋子休息。才出了大明殿,就遇上了堵在路口的紫雲。
外面的天是冷硬的鐵灰色,烏雲翻湧,似是要變天了。稱心抬眼望了下天,目不斜視,問道:“紫雲姑姑有何事?”
紫雲不同他多話,只直接問道:“奴婢聽聞,稱心公公一直與一位名叫的良玉公公的太監交好,是您的契弟,咱們沉雲宮受公公照顧良多,想要請您和良玉公公吃一頓酒席。”
方向一旦對了,掩藏的事實就太容易被發現了。稱心在宮中與誰交好不是個秘密,只是良玉一直不太出現在眾目睽睽之下,沉雲宮也沒注意過這個人。
可現在良玉在仙林宮,景硯將人藏的嚴嚴實實,馮南南的手伸不進去,又覺得這事極緊要,就找到了稱心的頭上。
稱心心中一緊,知道喬玉的事大約是瞞不了多久,可面上的表情卻絲毫不變,依舊輕輕笑著,甩了一下拂塵,“紫雲姑姑這話便說錯了。我是同良玉見過幾面,可到底都是奴才,不過是服侍主子,怎麼好到處吃酒。你若是真想見他,不如去仙林宮親自拜見大殿下。”
紫雲接下來的話全梗在喉嚨裏。稱心一貫是很客氣的,從未這樣直接的推脫過,恨得咬牙,只覺得稱心也是看沉雲宮失勢了,壓低嗓音道:“這是我們娘娘要見的人,你敢……”
稱心斂了笑,輕聲道:“紫雲姑姑怕是忘了,我只有陛下一個主子。”
又拱了拱手,抬腳離開,連句話也沒留下。
紫雲呆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卻拿他毫無辦法。馮貴妃已經許久未曾見過元德帝,而稱心卻手握權柄,宮中無人敢得罪。
稱心一離開,面色冰冷,不由捏緊了拂塵,腳步加快,準備今天就將喬玉叫出來,告訴他這件事。
他走的很急,可宮中人遇到他,都要擺著笑臉湊過去。行到一半,被一隊巡邏的侍衛攔住了腳步,稱心皺著眉,正想直接穿過去,卻無意間瞥見了一個有幾分印象的臉,是在陳桑的帳中。其實陳桑很少讓稱心接觸到自己的事,可在南疆的那段時間日日夜夜相伴,總有疏漏的時候,稱心半夜渴水起床,曾見過那個人正跪在陳桑面前。
這時機真是,太巧了,也太壞了。
他不露聲色地又打量了幾眼,確定沒有認錯,胸口更悶了。
那人在這裏是要做什麼?陳桑又是要做什麼?
他沒告訴自己。
稱心到了自己的院子,守門的小太監一見他就歡喜地跳了起來,“公公回來啦,良玉公公來了一會了,正等著您。我以為您得到晚上才有空,找禦膳房要了瓜果點心給良玉公公了。”
他知道稱心待良玉極好,平日裏自己過了飯點都不會再多事要飯菜,可良玉來了就不同。
稱心微微一笑,朝他點頭,從袖口裏掏出錠銀子,“做的很好。你去禦膳房再拿些來,就說是我要的,再找幾個玩的好的,在院子裏吃一會。只一樣,不許吃酒賭錢。”
那小太監快活極了,從稱心這裏拿了銀兩就竄去了禦膳房。
喬玉在這等了很久。他先去了太清宮,那裏地處偏僻,依舊冷冷清清的,大門緊鎖。因為沒了關押軟禁的人,連侍衛都調去了別處,周圍一個人都沒有。
牆壁很高,上面豎著鐵釘,即使再踮腳,什麼也看不見,也再沒什麼好看的。
喬玉怔怔地望著門,他過去的那六年,半點痕跡都尋不著。
他有點難過,可景硯卻還有別的事要做,到晚上才能回來,就索性來了稱心這裏。
此時已是冬天了,稱心的屋子裏沒有地龍,就在床邊燒了炭火,不太暖和,他就沒脫披風,將自己團成了個球,縮在那裏,只露出兩個手指頭去勾點心往嘴裏塞。
稱心一看到他就想笑。
喬玉總是很天真,不知道這宮中是什麼局勢,那些人是什麼惡毒模樣。他被廢太子保護得很好,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
稱心微微偏過頭,那個叫做錦芙的宮女立在門外,站的筆直,如一柄出鞘的長刀,鋒銳凜冽,沾滿了血腥氣。
能保護的了他吧。
稱心在乎的人不多,一個陳桑,一個喬玉,卻成了現在這樣。
喬玉扭過腦袋,瞧見了稱心,嘴裏嘟嘟囔囔的滿是吃的,忍不住抱怨,“這裏好冷啊。”
稱心卻沒哄他,歎了口氣,低聲道:“小玉,馮貴妃知道了,他找上來了。”
喬玉嚇了一跳,手上的點心“啪嗒”一聲砸到了地上。
稱心摸了摸他的腦袋,只安慰了一句,很認真地叮囑,“你快回仙林宮,無論如何也不要出來。而且,從此以後,除了大殿下,誰也不要相信,誰也不能。”
喬玉的手微微顫抖,他也不是傻,知道宮中怕是不太平了,而且還是要落到自己身上。
稱心沒辦法,他偏過頭,不去看喬玉像星子一般明亮的眼睛,最後添了一句,“就連我也不能,這個你得記住。就是這話,就別告訴大殿下,就當我們兩個之間的小秘密,好不好?”
喬玉起身,拽了拽稱心的袖子,塞了口糯米糕到了他嘴裏,老老實實地應了,“我都知道,稱心你別太擔心,也別難過。即使你說自己也不能相信,可我,不可能……”也做不到啊。
現在只怕馮南南不走正途,直接同景硯撕破臉,強行將喬玉帶走,稱心不敢讓他在外面多留,替他整理了一下披風,送喬玉出去,臨走前的囑咐還特意大聲了些,讓錦芙都能聽的清楚。
他們走後不久,烏雲翻湧,開始飄雪花了。
這是初冬的第一場雪,來的格外早。
稱心搭了條薄被,倚在窗櫺前看雪。
不多久,寶塔似的常青樹上覆了層薄薄的雪,宮牆上的雪越積越厚,將那紅磚綠瓦映襯得如翡翠琉璃一般。幾個年紀不大的小太監在院子裏接著雪玩,活蹦亂跳,開心的不得了。
其實有了流魚的前車之鑒,稱心不太同小太監親近,不過待小太監還是不錯的。那小太監怯生生的,手腳都笨,就在太監所沒人要,才被稱心領回來,就能做個開門的活,不過勝在省心。
窗戶沒關,一陣冷風吹過,稱心捂著手,劇烈地咳嗽了幾聲。他從南疆長出來的肉幾乎在這幾個月全掉完了,反而更瘦了些,隔著厚重的冬衣,似乎都能映出肋骨和肩胛的模樣。因為自從陳桑對他說了那話,他實在太過殫精竭慮,只為了任何陳桑想要的東西,思慮過多,又勞碌疲憊,身體就不大好了。
他鬆開手,掌心裏有些微的血跡,也不在意,又緊緊合上,只當做沒看見,繼續梳理今天發生的事。
如今這宮中的平和寧靜不過是面子上的,就如同張輕飄飄的薄紙,一碰就碎了。而無論是元德帝,馮貴妃,還是廢太子,甚至是遠在南疆的,他的小將軍,都可以輕而易舉戳破這薄紙。
他希望能太平的過了這個除夕,因為以陳桑的職位,是該回京述職的,他們就能一起過一個年了。
哪怕就見一面,哪怕就在同一個京城,都足夠叫稱心心滿意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