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恍惚
天幕低垂,烏雲密佈,是冷硬的鐵灰色。
喬玉跪在那裏栽到的那一處,仰著頭,透過繁密的樹梢,假裝望瞭望天色,其實是為了不讓眼淚掉出來。他現在連跪都不太跪的住,疼得發抖,需得用掌心撐著地面,才能勉強直起身體。
他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卻不敢再耽擱下去,去景硯平日裏燒水的地方生火。喬玉從沒做過這些活,加上昨日才下了雨,柴火浸了雨水,比平常格外難燒一些。跪在地上忙了好半天,連掌心都被紮了幾個小口子,才勉強將火升了起來。
等著水開的功夫,喬玉去看了景硯,對著他的病情,才好知道煎哪一味藥。
他還沒走進寢宮,就聽到裏頭傳來劇烈的咳嗽聲,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來一樣。喬玉本來是扶著牆壁慢慢朝裏頭挪的,可裏頭的動靜卻讓他連牆都扶不住了,也不顧上受傷的腿,沖了進去。
景硯病的越發嚴重,他的症狀就如同荀太醫所言,發熱,體寒,咳嗽不止。
因為治療心肺的那一貼藥十分繁雜珍貴,熬起來也破費功夫,喬玉盯著灶上,僅憑著記憶裏荀太醫說的話,把這服藥熬了出來,盛在小碗裏,端進了屋子。
喬玉忙了一天,又挨了頓打,再無什麼力氣,全憑著心裏對景硯的依靠撐下去的,他很怕跌了這碗湯藥,
屋內一片寂靜,只有景硯急促的呼吸聲,還有偶爾傳來的咳嗽。喬玉將湯藥放在一邊,忍著小腿後面的抽痛,伏在床上,小心地拍著景硯的後背,無師自通地學會了說哄人的話,一點點地講給太子聽。
其實那些話景硯都聽不見,是喬玉用來哄自己的,讓自己不用擔心,不用害怕,太子會好的。
可惜了,大約因為那些話不是景硯說給喬玉聽的,用處並不大,喬玉原先想忍住的,到底不能,大滴大滴的眼淚順著眼窩往下淌,小聲地抽噎著,還要同景硯抱怨,“我好累,他們都欺負我,打我,腿也好疼,疼得要命,站都站不起來了。你也欺負我,不來哄我,你快哄哄我,不然我要生氣了。”
喬玉長大十八歲,依舊很喜歡朝景硯撒嬌,想要什麼的時候要求著景硯,不想要什麼的時候也要求著景硯。只要太子在他的身邊,喬玉從未有不能滿足的心願。而別人也沒告訴過他,他這麼大了,不應該再向旁人撒嬌。
即使有人這麼告訴他,喬玉大概也要理直氣壯地反駁,太子怎麼能算別人了。
這都是有緣由的,景硯養了喬玉十二年,從來不要他變得堅強勇敢,因為世上堅強勇敢的人總是要承擔得更多,而景硯只要他日日開心快樂就足矣。
景硯的手下從沒有廢物,只養了個愛撒嬌的小廢物點心小玉。
喬玉斷斷續續地同景硯告了許久的狀,要讓他病好起來後,好好教訓一下那個侍衛,再還要把他的玉佩贖回來,還有很多很多的要求,都要景硯滿足。
可到了最後,湯藥半涼,喬玉的語調越來越低,他嗓音裏浸滿了淚水,難過極了,“上面那些我都能不要,只要阿慈醒過來,只要你醒過來,朝我眨眨眼睛,叫我的名字,乖乖喝了藥,我就原諒你啦,好不好?我的阿慈。”
景硯卻依舊沒有醒過來,他咳嗽了好多聲,嘴唇乾涸,額頭滾燙。
不能再等下去了。
喬玉抿了抿唇,嘴唇上都是淚水,他嘗到了眼淚的味道,又苦又鹹,酸澀到說不出話,他悄悄地在景硯的耳朵邊上道:“阿慈真是不聽話,我要給你喂藥了,不許吐出來。”
他端起藥碗,拿湯匙攪拌了幾下,自己先嘗了一口溫度,苦的眼淚都多掉了些。他從小到大,最怕吃苦,最怕受罪,卻全為景硯心甘情願做了個遍,為他挨了打嘗過藥,不曾難過。
喬玉用力掰開景硯的嘴,將湯藥灌了進去,用裏衣擦了擦淌出來的,慢慢道:“算啦,只要你醒過來,無論什麼時候,我都原諒你。別讓我等太久。”
他僅有這麼一個願望罷了。
那藥果真十分有效,喂下去片刻之後,景硯已不再咳了,喬玉總算放下些心,不過眼淚還是停不下來。
他有太多的委屈要哭出來了。
喬玉趴在床頭,歪著腦袋,偏頭看著景硯,笑著流眼淚。
景硯大約是子時醒過來的,喬玉年紀輕,平常又被景硯養的很好,即使昨夜沒睡,今天也未休息,晚上依舊能熬得下來,目光一錯不錯地盯著太子。
他的睫毛顫了顫,良久,才慢慢地睜開了眼,就瞧見了一旁的喬玉。喬玉現在的模樣十分不好看,臉黑乎乎的,滿是灰塵,將雪白的皮膚全遮住了,只有眼淚滑過的痕跡是白的,就像是才從別處逃荒來的一樣,都分辨不出來他的樣貌了。
景硯病的很重,連眼前的都是模模糊糊的,卻一眼認出來那是他的小玉。
他笑了笑,將喉嚨裏的血腥味咽了下去,半撐起身體,想要去摸喬玉的臉,要把那些黑灰抹去,“我才醒過來,就看到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在眼前晃,還以為是你指派除夕來照顧我。”
喬玉呆呆地望著景硯,咬著嘴唇,想要克制自己,將眼淚和嗚咽都咽回去,不叫景硯擔心,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的小梨渦裏都盛滿了眼淚了,水汪汪的,又動人又可憐。
景硯得費平常的十分力氣,才能抬起手,面上卻絲毫不露,指腹微微用力,擦了擦喬玉被打濕了的鬢角,嗓音低啞,卻還是很溫柔地哄弄著的,想將他攬入懷裏,輕輕道:“見不得你哭。”
從久遠的第一回 見面,他就見不得喬玉掉眼淚,或者說是真的因為傷心難過,願望得不到滿足而流淚。
喬玉卻很不聽話,將自己不久前說的話拋到九霄雲外,同景硯耍小脾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連說話都是斷斷續續的,“就,就要哭,就哭!你都睡那麼久了,都不管我,還管我哭不哭嗎!”
景硯歎了口氣,知道這一回是嚇壞喬玉了。他為了出太清宮而特意讓自己染上了病,卻不能同喬玉說。因為這一病就是許久,期間暗衛輪換,景硯怕喬玉天真,說不了謊,一旦露了馬腳被識破,就有天大的麻煩。
他本該病上許久,現在卻捨不得了,怕喬玉這個小傻瓜真的哭瞎了眼,只能盡力加快計畫了。
景硯雖病著,只要意識清醒過來,就能表現得與尋常人無異,他細緻地替喬玉擦乾淨了臉,手指還是冰涼的,朝喬玉招了招,“這幾天下了雨,地下涼的厲害,上來同我一起睡。”
喬玉紅了而對,有些不好意思,他今天在外面破爬滾打了一天,又燒火挨打,髒的很。
景硯望著他,一眼就能瞧出他心裏想著什麼,便微微闔眼,笑了笑,“你摸摸我的手,冷的厲害,你幫我捂一捂,好不好?”
大約是太子很少用這樣的語氣同他說話,喬玉很沒辦法抵抗,只好答應了下來,將外頭的衣服脫了,要往床上爬。
喬玉沒能爬上來,剛準備站起來,整個人往後一跌,摔在了床沿上,幸好景硯用胳膊擋在了他的後背,喬玉才沒有又多處傷痕。
喬玉疼得捏緊了拳頭,不敢出生,先前還不覺得,跪了這麼久後,他的小腿越發腫脹疼痛,不說用力站起來,連動都不能動。
不過這件事不能告訴景硯。
喬玉下意識的隱瞞,還很用心地演了唱戲,扶住了膝蓋,乾巴巴道:“跪的久了,膝蓋全麻了,不太能站 的起來。”
景硯的笑容斂了斂,他問道:“真的是膝蓋嗎?”
喬玉有些心虛,不敢去看景硯,刻意用軟聲軟氣的語調讓對方相信,“就是,是膝蓋啊。”
還是不說真話。
景硯的面色完全沉了下來,他起了身,落地是有些微的搖晃,但很快就克制住了,一把將喬玉抱了起來,擱在了床上,要去看他的小腿。喬玉掙扎著不許看,景硯就用一隻手隨意地圈著,也沒使力,很冷淡道:“我現在病著,小玉還要這麼不聽話,是不想讓我好了嗎?”
喬玉惶然地望著景硯,眼裏濕漉漉的,似乎那句話對他的傷害極大,乖乖地不敢動彈,只有長長的睫毛還在止不住的抖動。
景硯一怔,眼眸暗了暗,一言不發,掀起了喬玉的褲子,往上卷了卷,露出雪白的小腿來。
他的動作很輕,喬玉卻還是沒忍住,因為疼痛而往回縮了縮,可又想著景硯的那句話,強撐著不動。
喬玉的皮膚很白,小腿很瘦,腿肚處突兀的橫亙著數十條紅痕,那是下午被柳條枝抽出來的,一道一道,有些已經破了皮,滲著血絲。
景硯的呼吸一窒,他想要咳嗽,卻還是強行咽了回去,半響,才緊緊闔眼,遮住裏頭的陰鷙,小心而溫柔地拂了拂喬玉的鬢髮,語調裏卻沾著些血腥氣,“小玉,是誰動了你?”
喬玉微微顫了顫,不願意說那些讓景硯擔心,病中都不能好好休息的事,顧左言他,最後被逼的實在沒辦法了,才縮成了一團,用胳膊擋住眼睛,皺了皺鼻尖,裝作很不在意的模樣,“我回來遲了,被門前的侍衛教訓了一頓。其實也就看起來嚴重,並不怎麼疼,就是我生的太白了,沒有辦法。”
他想好了,等太子的病全好了,自己一定要把全部的委屈都說給他聽,但是現在不行。
景硯低著頭,神情模糊,誰也瞧不清他在想些什麼,目光卻有如實質,落在了喬玉的小腿上。
從喬玉的角度看不到的臉,只有半個下巴輪廓與一小片薄紅的嘴唇,他聽景硯冷聲道:“那你今天做了什麼,都說給我聽,一件也不許漏。”
喬玉小腿疼得厲害,心裏又難過,很想要景硯抱抱哄哄,卻沒辦法,便將從今早出門到現在的事,一件件說給了景硯聽,不過到底還是瞞了些,就是為了找太醫診治,他把自己的玉佩送了出去。
景硯精力不濟,卻還是強撐著聽完了,他知道喬玉對自己說了假話,因為方才抱起那個小傻瓜的時候,脖子上已經沒了那塊祖母留給他的玉佩,大約是當做藥費抵押出去了。
那是喬玉最珍貴的寶物。
景硯明白,他感受到對於喬玉對自己的心意,卻不知該如何言語,回應。無論說什麼,都似乎太輕浮了,比不得喬玉做的這一切的重量。
喬玉將整個人都奉獻了給了自己,所有的勇敢,溫暖,和熱烈的感情。
景硯心裏又恍惚又柔軟,或許是病的昏了頭,他總覺得這些還不夠,想要掠奪,想要佔有,想要得到更多。
而且這些都由自己獨佔,誰也不該看到他的光,他的小玉。
他不再想這些,而是輕聲道:“我從前和你說過的話,你是不是總記不得?說過了,你自己的命比什麼都重要,對不對?”
喬玉支支吾吾地點了頭。
景硯俯下身,貼著他的小腿,一條條將傷痕的數清楚,看明白了,一道不落。又偏了偏頭,看到地面上有一個微弱的光點,那是暗衛在上頭看著盯著他們。
他都記得,這一切都記得。
喬玉哼哼唧唧地往景硯的懷裏鑽,景硯替他找了傷藥,慢慢地塗抹好,再將他攬入懷裏,對著他的耳垂,輕輕地說了一句話,那句話極輕極淺,除了喬玉,誰也聽不見。
他道:“以後不會了,再也不會讓我的小玉吃苦了。”
再不會了。
第二天醒來時,天光微亮,是個好天氣,景硯醒得早,他不能痊癒,只能這麼病下去。
景硯眉眼低垂,對跪在地上的蕭十四吩咐,“時機到了。”
蕭十四將這件事稟告給了元德帝。
元德帝坐在龍椅上,穿著厚重尊貴的龍袍,他近來舊疾發作,又苦夏,瘦的厲害,在寬大的龍椅上更顯得伶仃。
他微合著眼,思忖良久,問道:“你是說,廢太子患了心肺之疾?荀太醫說這病不用好藥,便會留下隱疾,一輩子都精力不濟,體弱多病?”
荀樂的醫術,元德帝一貫是知道的,他這麼說,那必然就是如此。他最近喚太醫頻繁了些,朝中的那些人就坐不住了,言語間都捧著景旭,要不是還估計著他,恨不得早日立景旭為儲。
朝中大臣越如此,元德帝對景旭越不喜,即使他們倆血脈性命相連,可也絕不能容許對方分了他的權柄。
若不是老四太過不中用,連見到馮南南都害怕,實在扶持不起來,否則他也不必用景硯了。
可事到如今,也沒別的法子了。
元德帝揮了揮手,過了片刻,又讓外頭的太監進來,吩咐道:“讓太醫院的劉林過來。”
景硯的病的確應該醫治,但卻不能立即只好,必須要留下病根,日後體弱,不能做事。
他提點了劉林一下,劉林就立即明白了過來。在太醫院這麼久,醫術算不得高超,但是卻非常會體察人心,明白上頭的意思,才能爬到現在這個位置。
第二天清晨,劉林拿著聖旨,敲開了太清宮的門。
劉太醫被派入太清宮醫治廢太子的事很快傳遍了整個後宮,甚至是前朝都有所耳聞。
在此之前,任誰都不能料想到,已經跌入低谷,永世不得翻身的廢太子竟還能有現在的機會。
景旭雖然被禁足在禦林宮,可到底看管的也不算太嚴苛,偶爾來沉雲宮拜訪他的母妃,他已長到了二十歲,一看到馮南南還是和個孩子一樣坐在她的身邊。
沉雲宮內殿除了他們倆人,其餘的宮女太監都退下了。
景旭咬著牙,想到外頭傳著的消息。他自認品貌才行無一不佳,卻從小被太子壓在下頭,朝臣都幾乎忽略了自己這個二皇子,幾乎將景硯恨到了骨子裏,好不容易陳家敗落,他才終於出頭。
他恨恨道:“母后,你說該怎麼辦,父皇要將景硯放出來了,他一出來,他出來了……”
馮南南替他斟了盞茶,抓住他的手,輕聲細語地安慰他,她自幼就極寵愛景旭,她待景旭總比別的孩子寬容容忍得多,“旭兒,你不必害怕。景硯是逆臣之後,他身上永遠就背負著這個名頭,就翻不了身。我最近見不到你的父皇,不明白他在想什麼,你自己小心一些。”
景旭回握住馮南南的手,“母后,父皇,父皇真的不顧我們嗎?”
馮南南溫柔地笑了笑,摸著他的臉頰,“我從來沒指望過他,從來從來都沒有過。我一直指望的都是你啊,旭兒,你才是母后的指望。”
她頓了頓,聲音漸低,有了幾分尖利,又似乎是安慰他,“他不出來,你父皇會一輩子護著他。他出來了,又這麼多年未接觸過朝堂之事,不過是個沒有爪牙的兔子,又能成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