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刀鞘
元德二十四年的秋天比往年的冬日還要寒冷蕭索得多。
初秋的那一夜,反賊馮南南與景旭謀逆逼宮,不敬祖宗神明,不仁不孝,竟一路殺去了大明殿,差點對元德帝狠下殺手。大皇子景硯夜半驚覺,追去了大明殿,才在反賊手中救下了元德帝,手刃罪婦馮南南,而二皇子景旭也在混亂中被殺,早沒了氣息。
而那些未參與起事對文臣武將,沒料到自己一覺醒來,大周的天都變了。他們不瞭解宮裏的事,也只是聽宗族傳出來的消息,因為景旭和馮南南都死在宮變裏頭,其實總不太相信。可後來審問馮家、二皇子的姻親李家,還有一眾黨羽之時,聽了他們這麼久以來的計畫,倒是不得不信了。
元德帝因著腦風的緣故失智,不能起身,更不能處理政事,只能由目前宮中唯一的大皇子景硯代勞。那些朝中重臣十分擅長察言觀色,立刻倒向了景硯這邊,推舉他登基為帝。景硯推了這事,說是父皇還在,不敢妄自為帝,顧老又領著一群文臣再柬,才封了個攝政王的名頭。
因為馮、李二家結黨甚多的緣故,禁衛軍在京城徹查了一個多月,四處巡邏抓人,只要證據確鑿,立刻全家抄斬,一個活口不留,再順著遺留下的書信之類的證據繼續往下查,大理寺辦事嚴苛卻謹慎,沒有漏查污蔑的情況。但京城眾官還是人心惶惶,他們同朝為官,肯定有所交集,雖然未參與到逼宮的事情中,但還是怕牽扯到以往,引火上身,整日閉門不出,潛心低調做事。
宮中那些鶯鶯燕燕的妃嬪都按照分位安排到了京城四周的佛廟裏為元德帝修行祈福去了,宮殿都空了大半,宮女放了大半回鄉,剩下來的大多是不能出宮的太監,一時宮中也冷清蕭索,更何況景硯現在的心情,誰也不敢喜笑顏開觸攝政王的黴頭。
錦芙的傷病養了近兩個月才算是完全痊癒,期間景硯似乎是忘了她這個人。錦芙卸了原先的位置,那些事也不再能告訴她,她就這麼糊糊塗塗地活了兩個月,直到太醫確診她行動無礙後才起身推開窗,見到了久違的陽光。
她深吸了口氣,將自己這些日子裏寫下來用於尋找喬玉的計畫全拿在手心裏去拜見景硯了。
不過才一個多月,宮中卻大不一樣了。錦芙在仙林宮外規規矩矩跪了四五個時辰才被召入了仙林宮的書房。
她大病初愈,膝蓋酸麻,卻依舊腰背挺直,在門檻那就跪下同景硯行禮,半晌才聽到遠遠地傳來一句又輕又啞的“嗯”。
錦芙起身,微微抬眼,看到景硯坐在紅木方桌後頭。
景硯依舊一身玄衣,連袖子很寬,上頭滿了繁複精緻的如意金龍祥雲紋,因為全是金線繡成的,重的全垂墜在了地上,隱約能瞧見瘦了一圈的手腕上戴了一串暗沉的紅珠子,顏色很不吉利似的。
錦芙不敢多言,也不再說那些無用的請罪,兀自將這些日子寫出來的東西呈在景硯左邊案臺上,那裏還摞了一遝半人高的摺子。
景硯隨手翻了翻,錦芙難得心緒不寧,有些緊張,看了看旁邊。
屋內四周的窗戶緊閉,只有屏風後頭軟榻旁邊的那扇是半開著的,濃綠的桂枝斜斜地伸了進來,上頭只綴著幾點零星的金黃。
連桂花都開了又敗了。
錦芙想起去年這個時候,她才伺候喬玉不久。喬玉的性子活潑天真,親自去外頭摘了一籃子桂花送去了禦膳房,又使了許多銀子,要最好的廚子給他做了一蒸籠的蜜糖桂花糕,等晚上景硯回來,就呈上了一碟金黃透亮的桂花糕,非要景硯嘗一嘗,還很得意地翹著鼻子,講這是自己做的。景硯仔仔細細吃了一塊,便問他是和了面燒了火,還是揉了形狀。喬玉啞了好一會,搖頭說都不是,但裏頭的桂花是他摘的。景硯就順其自然地接上去,言道難怪了,他吃了那一塊,最怡口的是糕點中間的那一小簇蒸熟的甜桂花。喬玉聽了這話,高興地要命,又塞了好多塊給景硯,景硯不喜歡吃甜食,都吃的乾乾淨淨。
錦芙那時候還暗自笑著,心想難怪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就連他主子這樣的人都不行。
無論在外頭遇上多難解決的麻煩,在回仙林宮見喬玉之前,景硯都全扔光了。
或者說,喬玉一笑,景硯就沒辦法了。
錦芙想起那些事,可那一絲還沒來得及湧上心頭的開心,卻全被裹夾著寒意的秋風吹散了,再不見蹤影。
景硯看了片刻,撂在了一旁,即便太醫日日圍著他診治,嗓音還是很啞,不太能大聲說話,“你現在倒是有心了。京城早已翻遍了,沿途一路向四處追查,現在還沒有消息。”
他的聲音太冷淡了,裏頭似乎什麼情緒都沒有,僅僅陳述著一個事實。可錦芙知道不是的,因為她能清楚地看到景硯閉了一下眼,死死地捏著掌心,一字一頓,錐心刺骨。
景硯接著道:“他還在大周,就不可能找不到。孤打算下旨,讓各群縣排查自己的轄區,統計出真實的人口。至於你,就去各地摸排那些鮮少人去的地方,一寸土地也不能放過。”
這本該是景硯自己去的,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去,他對權利和地位並不留戀,至少與喬玉相比,這些完全排不上位置,卻不得不留在這裏鎮守大周,否則,就沒有下旨的權利,就沒有安穩的局面,就無法派出那麼多人手去尋找喬玉。
親自去找尋喬玉,放縱自己的欲望是快樂且滿足的,景硯卻只有克制。
景硯沒去看錦芙,只是以手抵唇,冰冷的目光難得有片刻的渙散,嘴唇輕輕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
——“我知道,他還活著。”
活在大周的某一處地方,等著自己去找到他。
錦芙走後,景硯召了稱心過來,稱心這些日子倒是被供得吃好喝好,臉上卻還是半點沒有血色,精神更不好了。景硯不知道喬玉究竟在不在陳桑手中,也許在,也許不在,他不可能對稱心做什麼。
稱心一言不發,他知道喬玉失蹤了,是陳桑做的,別的卻什麼都不知道了。他眼睜睜看著景硯做了這一切,太急了,也太血腥了,這不是他一貫擺在明面的手段。
他突然有了個不太準確的比喻,景硯就像是一柄長而尖,無比鋒銳凜冽的刀,而喬玉的刀鞘。
景硯朝稱心笑了笑,那笑容極冷,“孤知道,你沒碰喬玉的事,罷了罷了,這些都不要緊了。”
他一頓,漫不經心似的,“反正,孤要陳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