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落雨20
錢不夠設想過千百種可能,卻沒有一種是像現在這樣的。
那滿滿一箱銀票太過震撼,左二的言論也叫人措手不及,她反應了許久,最終緩慢眨了下眼睛,收回了自己那一盒相形見絀的銀票。
「不錯,小顧沒死,我剛剛是騙你的。」還沒等左二鬆一口氣,她接著道,「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會願意和你離開山海閣,你要不要去找他?如果到時候他願意跟你走,我就收下這箱銀票,將他給你。但如果他不願意,你以後就再也不能出現在他面前。」
左二揚唇一笑:「他都不願意跟我走,必然是真心想留在山海閣,你又何苦怕他再見我。」
錢不夠冷哼道:「少油嘴滑舌,去不去吧?」
左二看了眼房門方向,他自己倒好,但左雲珠年紀還小,想必不耐長途跋涉,還是將她送到余嬸娘家待幾天吧。
「好,我和你去,但你要等我先安頓好女兒。」
錢不夠攤開手掌,做了個「悉聽尊便」的動作:「自然。」
左二動作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包裹和左雲珠的衣服,然後告訴她自己要去接小黑回家,讓左雲珠乖乖在余嬸娘家等他們回來。
有生以來第一次要和左二分開,左雲珠雖然不捨,但還是很懂事的讓左二快點出發。
「我在家等你們哦!」
錢不夠的馬車等在樹下,左二最後回頭看了眼送到村頭的小丫頭和余嬸娘,朝他們揮了揮手。
「回去吧!我很快回來!」
告別左雲珠,左二和錢不夠一路往北,花了五天才到山海閣所在的青盛山。
路上左二提防著錢不夠,錢不夠觀察著左二,兩人互不理睬,卻又不可避免要接觸一番。
最後一天,錢不夠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個問題。
「你喜歡他哪裡?」
左二古怪的看了她一眼:「我鍾意他,自然他哪裡我都喜歡。」
錢不夠咳嗽起來,臉色不見紅潤,反而有些灰敗。
「你倒是會說話。」
進了山海閣,錢不夠問左二要不要休息一下再見顧微瀾。
「不用,我想立刻見他。」
錢不夠點了點頭:「那你跟我來吧。」
她帶著左二走了大概一炷香時間,七拐八彎差點把他繞暈,才終於在一座石頭小屋前停下。
左二看那建築鐵門鐵窗,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是哪裡?」
「刑房。」
左二一下握緊拳頭:「你對他動刑?」
錢不夠冷笑一聲:「我說了他沒死,可沒說他活得好好的。」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屋子,左二一開始還沒適應屋裡昏暗的光線,等慢慢適應了,便一眼就瞧見倒在牢籠裡的顧微瀾。
鐵籠子裡,他靜靜趴在那裡,一點聲息都沒,叫左二心臟瞬間揪了起來,直提到了嗓子眼。
「小黑!」
他衝到籠子前,抓住鐵欄左右查看,著急地尋找著能夠打開籠子的方法。
顧微瀾像是聽到了他的聲音,身體動了動,緩緩抬起頭。
他的視線從左二腳踝開始上移,到腰,到胸,再到臉。忽然眼瞳微微緊縮,彷彿不敢置信自己所看到的。
「二……哥?」不知是因為傷著還是因為太久不曾開口,他聲音格外沙啞。
左二蹲下身,將手伸進籠子裡握住他的手:「是我,我來帶你回家了。」
錢不夠走至左二身旁,見顧微瀾一身狼狽,仍是那身血衣,傷口似乎完全沒被處理過的樣子,也不禁皺起眉。
那些蠢貨,平時機靈的很,這種時候反倒犯起蠢來。她有些後悔將雁鄉派出去,那孩子面冷心熱,要是在的話,一定會偷偷給顧微瀾治傷。
「師姐同意讓我走了?」
顧微瀾支起身體,跪坐在鐵欄後,手仍舊與左二的牢牢相牽。
他仰頭看著錢不夠,毫無血色的面容瞧著容易生出脆弱的錯覺,再加上他倔強的眼神,讓錢不夠恍惚間憶起他小時候,準確說是撿到他那會兒。
曾經那個身負血海深仇的孩子,轉眼就長這樣大了啊。
「你要離開山海閣也可以,將我給你的東西還回來。」她轉身到刑架前抽了把斧子,回到籠前,丟到顧微瀾身旁,「砍下右手,我就讓你走。」
錢不夠的話讓其餘兩人都愣在了當場,特別是左二,他一把抓住對方的胳膊,緊緊鉗住:「你當時不是這麼說的!」
錢不夠當時明明說的是只要顧微瀾願意,她就收下銀票讓他跟自己走,可她現在卻還要留下他的一隻手。
失去右手對江湖人意味著什麼,他失去過,所以最清楚。
「你要砍他的手,這和殺了他有什麼兩樣?」左二覺得自己根本就是被錢不夠騙了,她就是要用他來折磨顧微瀾,傷害顧微瀾的,「他還這樣年輕,你怎麼忍心讓他少一隻手?」他滿心憤怒,恨不得就地打翻錢不夠,帶著顧微瀾遠走高飛。
錢不夠低垂著眼,並不看他。
她在想什麼,無人知曉,顧微瀾卻知道她的脾氣。今日若不給她一個滿意的結果,他和左二都不要想離開山海閣。
他握上利斧的木柄,拿起時手裡沉甸甸的,這一斧下去,必定能將他骨頭連著筋,斷的乾乾淨淨。
「師姐覺得我不會為了一個男人捨棄自己的手?」他抬起頭,對著錢不夠露出一抹笑來,那笑極為溫柔,眼角眉梢都透著柔軟的情意,讓人見了便想到陽光、春花、青草地,這些與他平日里根本挨不著的事物。
「我是一定要和他在一起的,一隻手又算得了什麼?」顧微瀾篤定道,似乎任何事都不能阻擋他奔向左二,包括錢不夠。說話間他手起斧落,左二驚呼一聲,極力將手伸進鐵籠,想要阻攔他,而錢不夠低垂的眼睫也終是抑制不住顫了一顫。
便在這時,門口射來一道勁風,從左二與錢不夠中間穿過,直直擊打在顧微瀾手腕上,將他的勢頭打偏了過去。斧子劈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溝渠,卻終究是沒砍在顧微瀾手上。
錢不夠一回頭,看到刑房門大開著,陽光沿著少年瘦削的輪廓照射進來,叫人看不清對方的表情。
雁鄉喘著氣,自門口快步走來,一到屋裡,錢不夠便瞧清了他的面容。
一路趕回來,少年風塵僕僕,額上鬢角都是汗水,五官是青澀的,構成的神情卻無畏又堅毅。
「師姐,你放了師兄吧。」雁鄉在錢不夠面前跪了下來,「你從小養我長大,我本不該忤逆你,但師兄平時對我也多有照顧,護我教我,於我亦兄亦友,我實在不願看到他血濺山海閣。師姐,這世間羅剎好找,真心人難尋啊!」
趁著雁鄉與錢不夠掰扯,左二眼明手快一把奪過鐵籠裡豎在地上那把利斧,瞪了顧微瀾一眼:「你瘋了嗎?」
隨後也不等對方回話,他站起身一斧子劈斷了鎖鏈,打開了鐵籠。
錢不夠聽到響動回過身,就見左二矮身鑽進籠子裡,跪坐在顧微瀾身前,又是惱怒又是心疼地查看著他身上的傷勢。
錢不夠視線定在顧微瀾臉上,自從對方入了山海閣,每回看到,他的眼裡不是含著冰,就是冒著仇恨的火焰,可如今,他竟然會笑得這樣好看了。
她目光有些複雜,心情更是糾結。
最後她嘆了口氣,甩袖而去:「讓我想想吧。」
錢不夠的身影消失在了刑房,雁鄉一直強撐著的一口氣立馬洩了乾淨,胯下肩膀心有餘悸地閉了閉眼。而左二與顧微瀾,也都各自鬆了口氣。
是夜,顧微瀾終是離開了刑房,遷回了自己住處。
左二替他清理身上鞭傷,極盡小心,抹過一遍藥膏,還要在傷口上吹上幾口氣,好像這樣做對方真的便不疼了一般。
「你來了,丫頭怎麼辦?」顧微瀾乖乖坐在凳子上讓他給自己上藥,身上已經沐浴過,掃去了一切狼狽污穢,長發攏到胸前,還泛著潮氣。
左二道:「讓余嬸娘幫著帶幾天。」
顧微瀾好些日子沒見左雲珠了,心裡還怪想念的。一想到左二為他出了由西村,甚至冒著風險進到山海閣,他心底就無比溫暖。
他微微偏過臉,看向身後的人道:「讓你為我憂心了,你能來,我很開心。」
左二並起兩指將藥抹在他脖頸上,這一鞭實在不像話,竟從脊背一路延伸到了頸側,蜿蜒得就像一條難看的赤蛇。
「以後別做傻事,讓你砍手就真砍手。我們兩個人,一人少隻手算怎麼回事?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是大賭鬼呢。」他嘴裡教訓著對方,手上動作卻堪稱輕柔。
顧微瀾掌心輕輕覆上對方的手:「好,我一定會……完完整整跟你回去的。」
左二俯下身,從後面輕輕吻住了他的眼尾。
翌日一早,雁鄉一臉喜氣地來敲門,說錢不夠想了一夜想通了,要放顧微瀾走。
「不過……」他看向左二,「師姐說了,錢得留下。」
顧微瀾有些茫然,也去看左二:「錢?」
左二被少年一句「不過」的差點一口氣憋過去,一聽是錢的事,驟然鬆了口氣,甚至笑出聲。
他一抱拳道:「請轉告錢師姐,多謝她手下留情,錢乃身外物,就當左某一點小小心意了。」
雁鄉一頷首,又看向自家師兄道:「師兄,他已為你贖身,以後你就是他的人了,跟他走吧。」
顧微瀾:「……」
雁鄉告別二人,回去覆命。
錢不夠身在暖閣,是一棟靠近院牆的三層建築,他在屏風外候了許久才被允許入內。
他一進去,就看到通往外面的門大開著,錢不夠披著薄衣,雙手扶在欄上,極目遠眺,正落在大門外一輛普通的馬車上。
顧微瀾似有所感,回首看向高樓,只能看到一抹白色的小小人影。他凝目望了會兒,直到左二叫他,才收回視線鑽進車裡。
馬車緩緩駛離,帶著左二與顧微瀾,向著由西村而去。
過了會兒,車室內傳出兩人對話。
「到底是什麼錢?」
「算是……彩禮吧。」
「那你身上還有錢嗎?」
「沒有了,全都給你師姐了。」
「……還好。」
「嗯?」
「你沒錢了,還好我這邊還有些,雖然不多,過日子總夠了。我總不會叫你們吃苦的。」
「嗯……」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