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說好的六小時跳票了,男人再次出現的時候,已經是晚間十點多。
夏光樺想,她大概明白為何男人會一口氣塞了五張千元鈔給她,若是照著現況分析,對方就算是天亮了才出現,她也不會太意外。
「你還好嗎?」皺著眉,她斜倚著門框,看著一身狼狽的男人。
「嗯?」男人眉一挑,「為什麼這麼問?」
「你自己沒感覺?」
「什麼意思?」
「你這裡……」她在自己的右額頭上比劃了下,「流血了。」
「啊,有嗎?」男人似乎真的沒自覺,他抬手一抹,看了下自己的手,上頭果然沾了血漬。「哦,這個啊,不要緊的,小傷口而已,待會清理一下就好。小翔呢?今天有吵鬧嗎?」
「還算乖吧。」她聳聳肩,這才由門邊退了開來,讓對方進門。
孩子就躺在沙發上,睡得香甜。
男人見了這畫面,忍不住露出了一絲苦笑。「你這沙發什麼牌子?這麼好睡。」上次是,這次亦是。
夏光樺聽了,聳聳肩,不以為然,「我想問題應該不是出在沙發上。」
「不然是?」
她指了指電視機,「我故意挑難看的。」
「原來如此,」他笑了出聲,「我居然沒想過這點。」
「你下次可以試試。」
「我會的。」語畢,他走到沙發前,作勢就要抱起孩子。
「對了,那個——」她出了聲。
男人停下了動作。
「你額頭上的傷口……」她猶豫了幾秒,最後還是把話說出口,「我還是幫你處理一下吧?」
雖然是毫無根據的猜測,可她就是覺得這男人不會善待自己。
「哦,別麻煩了,只是皮肉傷,不會怎麼樣。」男人婉拒。
「是啊,既然只是皮肉傷,不會太麻煩的,」她打斷了他的話,冷著臉,似笑非笑的說:「如果是血流如注的那種傷口,我就會請你出去了,別死在我這裡。」
「……你說什麼?」
「開玩笑的,別露出那種恐怖的表情。」真是,這男人好沒幽默感。「你在這裡等等,我去二樓拿個急救箱。」
說完,她跑上樓,拿了東西又跑下樓,然後幾乎是以抱怨的口吻道:「坐下吧。你這麼高,站在那兒是打算等我拿鋁梯過來嗎?」這傢伙可能有180那麼高。
對方尷尬地笑了笑,照著她的話,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其實你真的不用大驚小怪,這種傷口就算不理它也會自行痊癒。」
「最好是。」她嗤笑了聲,「以前我也是這樣想,結果你猜猜我的下場是什麼?」
「是什麼?」
「蜂窩性組織炎,在醫院住了一星期。」
「……好吧。」男人閉嘴了。
她夾了顆棉球,沾了碘酒,在他的傷口上輕抹了兩、三圈。
這時她才發現,男人有一雙深邃漂亮的眼睛,一對濃眉整齊有型,鼻樑齊勻高整,唇瓣菱線分明。
整體來說,他有一張陽剛威嚴的臉,卻又不會顯得粗獷老成。這大概就是光榆所說的「帥」吧……
「咳咳,」她回過神來,強迫自己分散注意力,「那個,我還不知道怎麼稱呼你?」
「我姓孫。」
「孫什麼?」
「時郁。時間的時,濃郁的郁。」
「哪有人會用『濃郁』來解釋自己的名字?」她笑了出來。
「不然你說說看,你會用哪個詞來解釋我的名字?」
「我會說那是一個『有』、一個『耳朵』。」說到這兒,她扔掉了棉球,再取來一顆新的,重複相同的消毒步驟。
他看著她流暢的動作,「那你呢?」
「我?我什麼?」
「問了別人的名字,總該報上自己的吧?」
「我哦,夏天的夏,光明的光,然後一個木,一個華。」
他聽了,側頭想了幾秒,「夏光樺?」
「聽起來不太像女孩子的名字吼?常有人打電話來會說『請找夏光樺先生』呢。」
孫時郁笑了笑,沒說什麼。
這年頭都有女人的英文名字取作Charlie了,區區「光樺」算什麼?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實在不認為眼前的女人會在意那種事。
他轉頭看了看,她住的地方說「髒」是不至於,但「亂」是肯定的。
光是玄關上那根木製衣帽架就已經夠像是棵聖誕樹了,這女人顯然把自己所有的衣服全都掛了上去。
客廳的茶几更是不用說,他懷疑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在上頭找到空間擺放一個便當盒,因為上面滿滿是筆記本、漫畫書、雜誌、杯子、紙張、筆、信封、廣告單、牙線、棉花棒、調味料瓶、防曬油、作用不明的藥膏、一排吃了一半的普拿疼,然後又是杯子……他突然對這個女人起了點好奇心。
「你是做什麼的?」
「問我?」
「不然我問誰?」
「呃……」她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啟齒,畢竟「漫畫家」這種職業很特別,懂的人崇拜,不懂的人唾棄,而她的家人恰恰好都是後者。
見她面有難色,孫時郁識相地笑了笑,道:「沒關係,不方便說也不要緊,我不是非要知道不可。」
其實,他要查出這種事情根本小菜一碟,完全沒有難度。
「不是的,不是那個意思啦……」她呵呵乾笑了下,看了他一眼,「我只是不確定你能不能了解我的工作。」
「什麼意思?」
「我的工作是畫漫畫。」
他愣了下,消化了她的字句,「你是說……漫畫家?」
「你看吧?就是這種表情。」她自嘲地笑了聲,伸手從急救箱裡撕了張OK繃,輕輕貼在他的傷口上,「如果你別問我畫一頁賺多少錢的話,那我會很感激你。」
「我為什麼要問那種事?」他被質疑得很無辜。
「我怎麼知道為什麼每個人都要問那種事?」
自她有記憶以來,這兩個問題的順序彷彿是不變的真理,就像是春天之後,夏天緊接著來一樣。
「那你呢?」她反問。
「什麼?」
「問了一個人的職業,至少該報出自己的吧?」她撿了他的話。
白天見他十萬火急地趕回工作崗位時,她就一直在猜想,這男人究竟是做著什麼樣的工作?是某種安全系統的工程師,還是人命關天的外科醫師?
兩個好像都是個黃金夢幻職業呢,呼呼呼呼……她傻笑在心,不由自主地開始在腦海裡編織她的少女夢。
孫時郁突然抬手指著額頭上的傷,道:「這個傷口是我在幾個小時之前,追捕通緝犯時弄傷的。」
「追捕什麼?」聽到關鍵字,她回過神,有些不確定的問。
「通緝犯。」
她傻愣當場,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一般人遇到通緝犯的機率是多少?
「你的意思是——」
「對,我在刑事局上班。」
也就是說,他是警察,她最討厭的警察。
少女夢突然碎成了一片片,紛飛四散,飄向大海,她啪的一聲闔上急救箱,站起身,一臉肅然,「那就先這樣子吧,我該開始工作了,大門在那兒,不送。」天壤之別的態度令孫時郁有些錯愕。不過,他沒有追問原因的打算,至少暫時沒有。
他抱起了自己的孩子,「那麼,我們先回去了,晚安。」
她板著臉孔,不作聲。
「今天謝謝你幫忙,再見。」他離開了,順手替她將門帶上。
夏光樺靜靜地看著那扇門,心裡有股難以言喻的煩悶。
她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在路上邂逅了一個聊得來又條件好的男人,一問之下才發現對方竟是自己最討厭的星座……
那麼,她該相信自己的感覺,還是相信自己的經驗?
***
「不行,這樣很不妙。」
盯著白板上密密麻麻的黑字,周靜瀟面色凝重,分析著情勢。「我們現在只有動機、間接證據,唯一的證人還是個詐騙前科犯,我真的不知道我的起訴書要怎麼寫。」
「果然還是不行嗎……」
雙手抱胸坐在檢察官室裡,孫時郁的眉頭深鎖。為了這案子,他已經勞心費神了將近半年,卻始終抓不到能夠起訴首腦的鐵證。
「就我們現有的證據來看,我認為太冒險了。」她坐回了自己的辦公桌前,雙手交疊,托著下巴。
兩人就這麼陷入了沉默,各懷心事,都在腦袋裡思考著可行方案。
「不如……」半晌,周靜瀟打破了沉默。
「嗯?」
「放棄以殺人罪來起訴他,找找看有沒有其他的案子能跟他扯上關聯。」孫時郁愣了下,有些困惑的道:「但他至少已經殺了三個人,其中一個還是他自己的老婆。」
「我知道,這我跟你一樣清楚。可是,你必須面對現實,那老狐狸的雙手比任何人都乾淨,一向都是別人替他辦事、替他善後;更何況他有一群小弟可以證明他的妻子背著他爬牆,他的律師大可說這是一時氣憤所做出來的行為,到時候……」周靜瀟聳聳肩,道:「我不知道,搞不好一年半載就出來了,小弟甚至會衝出來大喊『是我幫大哥打死那個賤女人』,這些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你現在的方向是?」
「從一級毒品著手吧。製毒和販毒都是他們主要的金錢來源,我相信那條老狐狸絕對不會經過其他人的手,只要逮到直接證據,就能求處重刑。」
「這樣說是沒錯,但以往我們逮到的——」
話未說完,手機響了,孫時郁打住,看了眼來電顯示。
是幼兒園的導師。
「抱歉,你稍等我一下。」
他起身,出了辦公室後才按下接聽鍵。通常在白天接到園方打來的電話,百分之兩百都不會是好消息。
當然,這次也不例外。
接了電話之後,他一臉為難,踅回了檢察官室。
「周檢。」
「嗯?」她抬起頭來。
「我得先回去處理一下私事……」
「怎麼了?」
「幼兒園打電話來,說我兒子狠狠揍了同學。」
「這樣啊。」周靜瀟沒說什麼,笑道:「那你快去逮捕你兒子吧。」
「真的是很抱歉。」
「哪裡,單親家長本來就會比較辛苦一些。」
「你不也是嗎?」
「所以我才叫你快滾啊。」
聞言,孫時郁笑了出聲,打了招呼之後掉頭離開地檢署。
周靜瀟跟他「同病相憐」,也是個單親家長,有個在讀幼兒園的小女兒。聽說她前夫是個金融界小開,住豪宅、開名車,同時也愛玩女人。後來,她終於受不了丈夫的花心,主動提了離婚,也不要分毫的贍養費,只要女兒的監護權。
男方本來就重男輕女,從來沒重視過自己的女兒,也就這麼答應了她的要求,豪爽簽字離婚了。
事後,周靜瀟申請了調職,帶著女兒來到台北,展開全新生活。當然,這些都是警局裡所謠傳的,真實性有多少他不知道,也沒確認過。
剛開始配合辦案的時候,甚至還有不少同仁試圖亂點鴛鴦譜,只因為他是單親爸爸,而她是單親媽媽。
嘖,真是莫名其妙的一群人。
他們難道不懂「單親」兩個字的意思,就是時間只有尋常父母的二分之一,哪來的時間談戀愛,更別提他的工作是什麼樣的性質了。
二十分鐘後,他趕到幼兒園,向園長大致詢問了狀況之後,被帶領至一間小小的辦公室,他兒子就獨自關在那裡頭。
老師們的說法是讓他一個人好好反省。
孫時郁開了門,入內。
小翔見是自己的爸爸,沒有笑容,不發一語,只是看了父親一眼,隨後又低下頭來。
父子倆就這麼面對面坐著,安靜了好一段時間。
終於,做爸爸的決定先開口,「你不向我解釋一下嗎?」
「是他先說把拔的壞話。」
「哦?」這倒新鮮了。
小翔不是第一次出手揍同學,理由多半是因為被同學譏笑沒有媽媽,這事情也算是見怪不怪,但……同學說了爸爸的壞話?這還真是頭一回。
「同學說了我什麼?」
「他說你一定是帶阿姨回家,然後把媽媽趕走,還說我一定不是媽媽的小孩,所以她才不要我。」
現在的小孩到底是怎麼了?
「然後你就打了同學?」
小翔搖搖頭。
「不是?」
「他搶我的書。」
「哦。」好吧,他大概已經勾勒出整個犯罪經過了,「爸爸知道了,你覺得同學先欺負你,所以你才會打他,是這樣嗎?」
小翔點了頭。
「我告訴過你了,同學欺負你,你可以告訴老師,也可以告訴我,不能自己動手打同學,我不是教過你很多次?」
小翔低頭垂眸,咕噥了一句。
「什麼?」他沒聽見。
「……可是你一直都不在家。」
這回他聽清楚了,頓時啞口無言,那句話形同是指控,也像是一句求救。
沒錯,小翔說的是事實。
每天一大早,他總是匆匆把小翔送到幼兒園,直至深夜才從保母那兒把孩子接回家,那時他累了,孩子也倦了,小翔要怎麼說出學校裡的委屈?他根本沒有機會。
一股強烈的愧疚感湧上孫時郁的心頭。
自離婚以來,有許多人都曾試圖替他尋找對象,理由千篇一律,都是什麼「孩子需要媽媽」、「你需要個老婆」之類。
然而,他卻認為,如果娶妻只是期望對方來到他的家裡做一個好媽媽、當一個好老婆,那麼對那個女人來說未免也太不公平了,所以他始終都沒有認真考慮過。
直到這一刻。
「小翔,」他深呼吸了一口氣,道:「我知道問你這個問題很奇怪,但我還是想問問你的意見。」
「什麼?」
「你會想要有一個,嗯……新的媽媽嗎?」
「新的媽媽?」
「就是爸爸再娶一個老婆的意思。」
「不想。」
「哦。」聽見了否認的答案,他竟莫名鬆了一口氣,「那好吧,你當我沒問過。走,我帶你去吃晚餐,想吃什麼?」
「麥當勞。」
「不行。」
「吼!每次我要吃什麼你都說不行!」
「你挑點正常的食物好不好?」
「炸雞排。」
「……雞排飯可以,炸雞排不行。」
夜裡,手機鈴聲劃破了寧靜。
孫時郁被這突來的聲音驚醒,迷迷糊糊地摸來床頭櫃上的手機,按下了接聽鍵。
「喂……」他的嗓子沙啞,帶著濃濃睡意。
「時郁,我小劉。」
小劉是他工作上的搭檔。二十九歲,單身,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就算每天只睡三個小時也死不了。
「嗯,怎麼了?」
「你是不是有個線人,綽號叫東仔?」
他打開床頭燈,抬頭看了眼床頭櫃上的鬧鐘,顯示著兩點零八分,「對,東仔是我的線人,配合很多年了。他怎麼了嗎?」
「他——」彼端停頓了幾秒,「他的屍體在鐵軌旁被居民發現。」
這下子孫時郁完全清醒了。他翻開被子,直接坐起身,「你說東仔的屍體?!確定是他?」
「嗯,剛才我親自確認身份了。」
「是意外嗎?還是……」
「被活活打死的。不過,我看地上沒什麼血跡,應該是死了很久才被拖到那裡去棄屍。」
有幾秒鐘的時間,孫時郁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我現在過去,你在哪?」他困難的開口。
「剛才監識組已經過去了,我現在在局裡,我等你。」
「OK。」
掛斷了電話,孫時郁洗了把臉,換上了外出服,接著,他走進孩子的房間,替熟睡的小翔披了件外套,將他抱下樓。
他先撥了通電話給小翔的保母,但對方手機未開機。
這不是什麼令人意外的結果,小翔的保母最近對於這種臨時性的請托似乎感到相當困擾,也曾經向他抱怨過幾次,聲明道:「我很喜歡小翔,也不討厭保母這個工作,但請你理解,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我不能老是配合你的時間。如果可以的話,建議你多找幾個臨時保母吧。」
他無法反駁,也無法強求,畢竟對方的考量是可以理解的。
想想,自己大概沒有其他的選擇了,只能把小翔帶到局裡去,請執勤的員警暫時看顧一下孩子……慢著,他還是有選擇的,就是住在十八號的那個女人。
他清楚知道對方現在很缺錢,還是個夜貓子,這時間她絕對還沒就寢,而且正是最清醒的時候。
「現在?!」
果然,夏光樺精力旺盛,還露出了一副想掐死他的臉,「三更半夜你叫我幫你顧小孩?有沒有搞錯?」
「沒有搞錯,我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這麼晚了你要去哪?」
這是什麼奇怪的問題?「當然是去處理案子的事。」
「可是我也有我自己的工作要做。」這不是藉口,離截稿日只剩三天,而她的進度卻只達成了一半。
「我想小翔應該不會干擾到你的工作,七點之前他不會醒來。」
也就是說,只是提供一個床位,就可以爽爽的坐領時薪?
嗯……真邪惡,這太誘人了,可她很討厭警察,說什麼也不想幫警察帶小孩。於是她咳了兩聲,道:「算了,雖然聽起是個不錯的賺錢機會,但我還是喜歡單獨一個人的工作氣氛,再見。」說完,她作勢就要關上門。
「等一下。」他出聲制止,伸出腳卡在門縫間。
「還有事?」
「一小時六百,如何?」既然知道這個女人很缺錢,孫時郁決定從現實面的角度切入,「之後我會再去找其他的臨托,就請你幫忙這一晚。」
時薪六百,她該死的受到誘惑了,居然無法果斷拒絕。
見她動搖,他繼續加碼,「七百?」
「好!」她幾乎一口答應。
可答應的同時,她也萬般懊悔。天哪,她怎麼這麼沒志氣?一聽到時薪七百就投奔敵營,搞什麼鬼呀?
「那就拜託你了。」他唇角勾了下,一腳踏上前,繞過她的身邊,大方走進了她家,將孩子安安穩穩地輕放到沙發上。
夏光樺則倚在門邊一臉糾結。
離去前,他還不忘交代,「八點之前要帶他去學校,然後記得買早餐給他吃,就這樣,行嗎?」
「八點啊……」她一臉就是不太行的樣子。
「有困難?」
「八點是我睡得正香正甜的時間。」她白了他一眼。
「需要我撥電話叫你起床?」
「不用不用不用不用不用……」她嚇得瞪大眼,一連說了好幾次的不用。
孫時郁忍不住露出了一抹微笑,卻不是因為臨托的事情有了著落,「那我先走了,有什麼狀況的話,隨時都能打給我。」
「那萬一你正在攻堅怎麼辦?」
這女人,到底該說她實際,還是該說她想太多?他苦笑的道:「如果還活著的話,我會盡快回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