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有匪-第六十一章

　　這回答讓倪青感到不可思議，甚至可笑。

　　他真是許久沒有聽到過這麽樂的茬了。

　　原來當年為什麽舉寨無人選他做下任當家，並非他的為人差強人意至此，而是作為當任寨主的親爹私下跟寨裡人通過氣兒。

　　這他大爺的算什麽事情？他犯了什麽天理難容的錯要這麽對他？！

　　倪青替德叔覺到了慶倖，當年若是告訴他真相，結局絕不會只是洪章瞎了一個眼睛那麽簡單。

　　這就是和自己骨肉相連血脈相親的至親。

　　倪青欲哭無淚。

　　德叔見倪青竟沒沖他撒火，光瞪著雙寫著難以置信的眼睛站在那，也不再顧忌什麽，把陳年往事都一次性挑了個清楚。

　　我知道你現在沒法接受這個事情，但是我能告訴你的就是我一點沒後悔當年的決定，因為我根本無法去想像這個寨換了你當家會成什麽樣子，況且，德叔頓了頓，吐出口煙，白花花的霧氣罩在兩人之間，我也不想你當這個寨主。

　　倪青發現自個兒此刻居然什麽話都說不出，費盡全力也只憋出三個字，為什麽？

　　我還是那句話，我是過來人，匪子不是那麽好當的，你應該有更好的人生，而不是走這麽坎坷的路子。

　　德叔擰著眉頭一個勁抽煙，許久才把這些年壓在心底裡的話說了出來。

　　他知道這話聽起來自私極了。

　　你是我的兒子，我不希望哪天你像老六那麽給抬回來。

　　倪青像是聽見了什麽了不得的東西，怔在原地，腦子裡一片混亂。

　　他這是…這是什麽意思？

　　莫文花了好一會才把德叔的話悟明白了，卻是滿心不是滋味了起來。

　　因為是倪青自個兒的兒子，所以才讓洪章當寨主。

　　因為不是自個兒的兒子，所以才讓洪章沖在前頭拼死拼活。

　　這個寨主的位子，是德叔不想讓倪青要的，所以丟給洪章，是這樣麽？

　　倪青說起話來居然有點兒發抖，莫文不知道他是太過震驚還是震怒。

　　你，你覺得我會信你這些鬼話？

　　德叔在說完那些由頭之後如釋重負，驀然就覺著心裡一處空了，不再懸著以往的大石沈甸甸壓在胸口。

　　或許他早該把話說明白的，現在也就不會是這種局面。

　　該說的我都說了，至於信不信，這個我管不到，當年我也想私下找個時間跟你商量商量，但是想了想，那會你正心高氣傲，腦子發熱，說了也未必會明白，就想延後一段時間再說，只是我沒想到沒過多久就出了恁大的事情。

　　這麽說來，還都是我的錯了？！

　　倪青顯然是給氣糊塗了，又繞回了原處，德叔只是搖了搖頭，沒了适才的火焰與情緒，心平氣和同他說道。

　　錯不全在你，我料想的天時地利都有了，只是人不和，這也是命，關於寨主的茬你也不用惦記著當家的，那跟他沒關係，全是因為我有私心，所以才會讓寨裡的弟兄們那麽做，我是以為你在看到所有人無一支持你的時候會死了那份心，結果跟我預料的相反，這點，我也對不住當家的。

　　若不是因為這樣，他也不會瞎了一個眼睛，你的那點怨妒，也該散了。

　　散了？倪青的神色陡然扭曲在了一塊，駭人得緊，你要我怎麽散？！要我相信這麽多的事情發生其實只是因為你的私心？要我相信我這麽多年來痛苦的過去只是一個誤會？

　　你怎麽能這麽對我呢？

　　德叔把煙杆放下，搓了把臉，輕聲道。

　　對於你，我捫心自問無愧於誰，我寵你，疼你，因為你是我兒子，但是我打你，罵你，也是因為你是我兒子，你馬叔怎麽死的你沒忘吧？他功夫不好嗎？不是，他功夫好著呢，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一點都不想你過這種日子。

　　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

　　倪青咬牙切齒，一字一句，話還未完臉頰一熱，有滾燙的東西沿著腮邊流了下來，豆大的眼淚。

　　德叔忽然伸手將他受了傷的掌心握在手裡，察覺他正微微發著顫。

　　原來他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也有這麽無助的時候。

　　我也就是一個為人父的普通人，我知道你得恨我，但是我不在乎，在我看來，你能過得好，遠離這種刀槍棍棒的日子，我怎麽樣都無所謂，只不過還真有命中註定，你離開了蒼山，竟然當了將軍，上陣殺敵去了，不比當匪子好到哪兒去。

　　倪青想把手抽回來，幾下掙扎仍然紋絲不動。

　　德叔這是下了力氣了。

　　倪青怒極，揚手就要捏他脖子，卻是讓他的眼睛看得遲遲無法動作。

　　他怎麽還有資格談及父子感情，當初是誰拋下自己一個人面對那些苦楚，現在口口聲聲說得比唱的好聽，他怎麽會明白自己有多難過！

　　倪青突然悲從中來。

　　自個兒當真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蠻子起初見倪青大受打擊的模樣，本不想再出言相激，後邊看倪青竟然抬手動了殺機，心裡實在忍不住了。

　　雖說他到最後仍然沒動德叔，但是蠻子仿佛能看見幾年前他持著大刀殺氣騰騰揚言要血洗蒼山寨的模樣。

　　他無法對倪青不設防，他也無法理解洪章這麽放心倪青和德叔接觸的原因，所以才一直站在旁上觀望。

　　現下他還真沒法袖手旁觀倪青波瀾再起的歹意。

　　倪大將軍這架勢，該不是連親生父親都想下狠手吧？

　　倪青正氣頭上，平日裡有條不紊的思路早都喂了狗了，果不然輕易就轉了注意力，扭頭狠狠瞪著蠻子，有你什麽事？！

　　你在我們的地盤撒野，你說有沒有我的事？！

　　蠻子！洪章沈著臉喝道，別說了。

　　蠻子哪還能咽得下這口氣，隱隱也是有火要發，當家的，就算你要罵我也要說，我有說錯什麽嗎？這地盤本來就是咱們的，他幾年前就滾出去了，憑什麽還能回來耀武揚威？德叔是他親爹，可是他現在對德叔是怎麽個態度？！當年發生那樣的事情，德叔縱然有過錯，那他就一點問題都沒有嗎？！他連自己不好的地方都沒法面對，比莫莫還不如，男子漢大丈夫，敢做不敢當，算什麽好漢？

　　洪章沒來得及讓他閉嘴，倪青已然動怒，巴不得上前將他劈成幾瓣，你說夠了沒有？

　　蠻子冷聲一笑，聲音突然拔了尖。

　　當然沒夠，以前不跟你計較，是看在德叔的面子上，可現在我發現沒那個必要了，你這種人，心胸狹隘小肚雞腸，跟娘們似的嫉妒成性，見不得別人有一點比你好的地方，當家的再怎麽著他也跟你兄弟一場，當年若不是當家的手下留情，他的眼睛會瞎嗎？會只是把你趕出蒼山那麽簡單嗎？！

　　再說六爺，所有兄弟裡他最喜歡的就是你，從小就跟在你屁股後邊到處跑，他還那麽年輕，你竟然也下得了那麽重的手要置他於死地，你簡直就是一個瘋子！

　　行了蠻子！洪章不耐了，斥道，要連我的話也不聽就滾蛋，別再讓我看見你。

　　蠻子這才噤聲，恨恨地瞪了眼倪青，一肚子火氣沒處發，挨麻花邊上坐下了。

　　倪青發白的嘴唇抖了抖，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努力了半天，蠻子預想的狂風暴雨沒來，倪青突然面朝德叔直直栽了下去。

　　阿青？！

　　阿包替他把了把脈，又探了探鼻息。

　　得，誰都別罵了，先救人吧。

　　蠻子沒好氣地哼了聲，懷木知道他現心情正差，也不好叫他幫忙，跟春雨倆人將倪青抬進了屋。

　　洪章沖一院子的弟兄們招呼了聲，事情你們大概也都聽懂了，都散了吧，這段日子你們也夠嗆，好好歇上幾天，有什麽想說的，以後再說。

　　個別弟兄欲言又止，到最後仍是沒開口，笑笑說，當家的也好好休息吧，早點把傷養好，跟著又嘿嘿笑了陣，補上，我們可還等著喝你跟莫莫的喜酒呢。

　　莫文的臉頓時就燒起來了，顯然洪章跟他說的那點悄悄話全都給聽見了。

　　洪章樂了，這幫臭蛋。

　　行了，你們就這點出息，那事兒都沒完呢還有心思惦記喜酒。

　　事兒總會完的嘛現所有人不都好好的麽，六爺也會好起來的。

　　蠻子聽得滿心嘀咕，埋怨道，怎麽說得好像就我一個人小心眼看不開。

　　人現在都暈過去了再看不開能咋地嘛，誒等等，我突然發現有點不對。

　　什麽不對？

　　寨裡是不是少了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