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一只懷著鬼胎的葫蘆很順利地混過了門神的眼,在仆衆的引路下進入習待郎府。
一步跨入這布置得美倫美央,盡顯華貴之氣的官宦府邸時牛青雲並沒有很吃驚。
眞的。
並不是說他不對人家精致的器皿眼紅眼熱什麽的,而是,一進大廳他就覺得這裏的風水格實在很......不舒服。
感覺簡直象在衝煞似的,進得門來就渾身不自在。
幾塊直角正對著門窗的假山石,中堂還擺著一塊奇石弄得整個房子象奇石館似的。雖然他是知道習家二寶從小就喜歡收集石頭,但沒想到他長大後這癖好不減反增啊。
"牛道長,睽違多年不見,您的身體還是一樣的硬朗!"
習二寶習寒飛大笑長揖著迎出門來,他在村裏長到十五歲,才隨父親入的京,牛青雲當年力伏魚妖卻是知道的,只是當時他還很小,現而今國後爲了五皇子之事,憂心忡忡,正是他可向朝廷舉薦有用之才並討好太後的大好機會。
"二寶......呃,習侍郎,習大人,你看我這記性!"
衝口而出就叫他在家鄉裏的昵稱,然後再看看人家一身官服,牛青雲幹笑著改口,被自家感覺到丟臉的大弟子一瞪。
"牛道長說哪裏話,您記得我才是本官的榮幸!不嫌棄就繼續叫我二寶,等您老一出馬,收伏了那禁宮中的妖物後,更別忘了二寶就好了!"
習寒飛在朝中已久,這一口官腔是打得滴水不漏,馬屁也拍到恰到好處,讓人聽了無處不妥妥貼貼的。
"好說,好說!"
才要邁步進門,牛青雲看到角門處有個侍女扶持的貴婦蹒跚而行的身影,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進得花廳坐下來才喝一口茶,就見一個下仆匆匆而來,在習二寶的耳邊著急地禀報什麽,這邊,習寒飛聞訊變色,象是急著要往後堂走,又覺得這有點不恭,只好陪笑地解釋道:"道長遠道而來辛苦!但眞是不巧,拙荊近來又身體不適,本官......"
"啊,二寶啊,你老婆不舒服就盡快找大夫,趕緊忙去吧不用管我們。不過我說二寶啊,如果你老婆是有喜了呢,這個風水格不太妥啊!"
左右打量著這房子,牛青雲順口的一句話,拉住了習寒飛急著趕往後堂的腳步。
"道長!道長料事如神!內子可不就是有孕了,想我習家三代單傳,夫妻結發十載卻無所出,去年才納了個小夫人,這好容易大夫人才懷上了,可是卻時時感覺不適,孩子也幾乎不保,本官憂心如焚啊!"
一個轉身跪倒在這神人面前,習寒飛這下確認自己不會請錯了人。忙搶在將人獻上朝廷之前,先求得自家家宅一個安甯才好。
"這滿屋子的奇石,是你擺的嗎?"
"這,本官一向好石道長是知道的。不過之前也請吉士相過,說石者,磐也,穩如磐石,並無不利家宅之說啊!"
"問題在這石的位置!庭外假山石棱角直衝門窗,對孕婦而言衝煞之至。而此石在中堂此位置放,滴水飛檐,又名‘漏胎石',可令胎兒不穩......"
牛青雲一語未了,就聽得習寒飛在扶手上重重一拍,似蓦地領悟什麽,悖然大怒道:"賤人!我道她好心,年前夫人有喜,不能監管家中事務,這庭院維修卻是由她請來風水先生裁定的,還有這石,也是她購回親手置放,只道她要討我歡心,卻原來要害我娘子腹中骨肉!來人,替我將這石搬出,將湖心庭石砸碎,叫幾個侍女把二夫人看管起來,聽候發落。"
卻原來這習寒飛去年才納了一小夫人,就爲給習家添丁,可是沒想到,這小夫人沒懷上,倒是結發十年無所出的正夫人懷上了,習家上下喜不自勝自不必說,可這新近門的小夫人就處境艱難,且不說大人和夫人十年夫妻,感情深厚,她新人才進門,坑頭還沒暖幾天,就沒了用處。本來著意的母憑子貴也眼看就要落空,因此上才想方設法,雖然表面上對老爺、夫人恭順敬重,背地裏卻偷偷設計,除了在飲食上動了點手腳外,還特特在風水格局上故意與大夫人爲難。更何況這小夫人來頭也不簡單,本身是商賈之女,屈尊與官宦聯姻做小是爲謀求政治上的利益,但她既是大家閨秀,且過門後表面上爲人謙和,謙虛謹慎,聽到大夫人有孕後更是天天燒香念佛,顯得比老爺和大夫人還期盼這孩子的樣子,所以是人都沒想過她會在背後動手腳。
牛青雲這一開口無意間撞破了她的局,讓隱藏得很深的二夫人的妒恨之心昭之日月。根源找到,從此有了個提防,小人不再做祟,習大人府上年內一炮雙響,大夫人誕下龍鳳胎,不止是習侍郎習夫人,習老太爺都覺得是遇上了生菩薩、活神仙,在家中立了牛青雲的長生牌位,日日奉供--此是後話,按下不表。
"道長!道長果然神通,事不宜遲,請這就跟隨本官入宮,一解國後之憂啊!"
習寒飛握著無意間一瞥看到內庭孕婦後信口開河立下大功的牛青雲的手,感動得熱淚盈眶。
他其實本來還對請鄉野之人入宮有點忐忑不安的心情,現在也笃信了個十足十了。
"這......"
這麽快就進到正題?他茶才喝了一杯,晚飯還沒混上一頓呢!
不過,牛青雲突然想到,提早進去看一眼,還是在晚上鬼魅最喜出來活動的時候,他的天眼可知那是什麽之後,再早日尋得應對之法也好。
更何況,說不定宮裏的晚餐比侍郎府的更豐盛啊~哈哈哈!
"來人,備轎,本官這就入宮面聖去!"
喜孜孜的侍郎大人早一疊聲催叫下人准備去了。
"啧,一個想以後就能當大官了;一個想以後就能發大財了!這俗世人的貪念,從古到今都沒什麽變化啊!"
習慣了晝伏夜出的阿吊美美的睡了一天之後,伸了個懶腰醒來,仔細聆聽了一會兒葫蘆外的兩個人的對話,不屑地撇嘴。
一轉頭看到好象根本沒睡,抱著胖小元整只鬼形容憔悴的左靜言後複又嚇了一跳:"你幹嘛?我雖然嫌小鬼吵,可是也沒眞的打算幹掉他啊。不休不眠地護著他也沒這必要吧?"
而且,他也早不記仇了,做鬼這麽久,還有什麽是看不開的?如牛青雲所言,感覺到老酒鬼還有某個部分活在小元身上就好--雖然他堅決不同意牛鼻子打算從現在開始培養未成年兒童喝酒。
"沒什麽,他們要進宮了。"
左靜言搖了搖頭,把食指豎在唇邊,傾耳細聽,只聽得外面果然一陣人聲喧嘩的喝問,似乎是辦妥了上報程序後,黃門令開始放行,然後就算是在葫蘆裏面也感覺得到,整個空間的氣氛都爲之一變。
"這皇宮的風水眞差,比鬼元村還差。"
王小二抖了抖肩,抱怨道。雖然他們是在葫蘆內自有天地,可是氣場的影響還是免不了的。
"宮裏很多瑞麟瑞獸做護靈,對邪魔歪道有震懾作用。而且四方位有四靈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守護,道法玄宗據說在此亦受幹擾,甚至能傷人的仙術都會失效。"
這是人間天子所居,龍氣匯聚,神力所佑,神界的值日星官都在此守值,雖然只是天上法力微弱的小仙,但對付一般的妖魔鬼怪來說,已經足夠。
左靜言一邊解釋著,一邊擔心地看自己的兒子,生怕他抗不住這裏的祥瑞之氣,不過這小子倒是壯實得很,現在也睡飽了,滴溜溜的大眼睛四下亂轉,就想出去玩。
"爲什麽你會知道得這麽清楚?"
阿吊眼角一挑,臉上帶著冷冷的笑容,挑釁的語氣,出其不意地向左靜言發難。
"我......從書上看到過。宮廷的四方位及物件擺設古來早有講究,這方面的古籍書典很多。"
左靜言說的只是一半的事實,他的確有從古籍書典中看到過很少部分的有關宮殿的東西,更多的,是從他之前的小情人,軒轅皇朝的五皇子軒轅鳳辰口裏聽說的。
被放逐邊陲的小皇子緬懷著東方那華麗的宮廷,會不厭其煩地跟他說他先前在宮中的生活,他殿裏的擺設,他幼時天天嬉戲玩耍的各個宮院。
至于方位與四方護靈的眞正存在等等,則是他死後才發現茅山之術裏有很多他之前聞所未聞的奇事,因而産生了興趣,認眞研習,以他的天資,對這些看一遍後過目不忘是很正常的事。
"算了吧!明人面前不說瞎話,你費心機要牛青雲把你帶進宮來,到底想做什麽?還有這張畫,別告訴我你不認識這上面的人!"
甩出來在左靜言面前展開的,是之前王總兵拿來按圖索骥的肖像,自發現他身上懷有皇朝禁物開始,阿吊就對此人身份疑點重重,現在又聽得他對普通民衆,甚至一般鬼怪都不可能潛入了解的大內禁宮都如此熟悉,讓他確信這只怨鬼要找來索命報仇的對象一定在這宮裏。
"......"
那張畫!
左靜言臉上變色,驟然重見此畫,立刻重現在腦中的,是當時被畫下這幅畫的情形。
與鳳辰感情愈深後,他就愈害怕將來的結果,也下定決心要把這秘密埋得愈深。爲了不讓大家看出他們之間除了師生情誼外,還産生了不該有的感情,有一段時間他曾經想逃避,狠下心來,用不著痕迹的疏遠把鳳辰推開。
他幾乎要成功了。
驕傲而敏感的皇子只會固守他的皇室驕傲,絕不認錯低頭。因爲一點他不肯讓步的小磨擦,兩人間的裂痕越來越深,他看得到皇子用氣惱的眼神恨不得殺了自己,卻故意無視,不給他下台的台階,當然只會激起他用比自己更冰冷百倍的態度回報。
那一陣子陪侍在五皇子身邊的宮人們都惶惶不安,生怕那個溫文的好好先生眞的被五皇子趕走,今後要和驕縱成性的皇子更難相處。
可是在一天深夜,已經入睡的他卻突然被因夢魇而半夜裏赤著腳跑到自己房間裏來拼命擂門的五皇子驚醒。
"我......我剛剛夢見你突然不見了,我怎麽找也找不到,然後我想下令讓大家幫我去找你,可是,我卻發現因爲我很氣你,我說要忘了你,然後我眞的忘記了你的模樣,我急得要命......要是你就這樣不見了,我又忘記了你的樣子,那怎麽辦?"
不顧這異樣的舉動引人側目,他的皇子從來都是任性而跋扈的,見到他竟然只爲一個夢而惶恐不安成這樣,有絲難以言喻的痛楚在心頭激蕩。
傻氣的孩子,和被膽小所壓制,同樣傻氣的自己。
無言地抱住渾然不知道自己說了多可愛的話惹人憐愛的小皇子,之前的冷戰彌消于無形。
第二天,還在意那個夢的皇子立刻召來了畫師,硬就是拉著渾身不自在的他到庭院,要那丹青國手把他的樣子畫下來,就怕有一天,眞的忘了他的模樣。
那天,連續陰霾了好久的天空散開了烏雲,一抹嫩青色的春光綻放在遙遠的天際,在一邊玩耍的小元也被這邊的熱鬧吸引,非要加進來,要看畫小元,結果,心情很好的五皇子難得不妒忌那小小的孩子,而有了孩子的攪局,他的表情終于不再那麽僵硬,才有了那張掂花微笑圖。
他和小元,栩栩如生地立于紙上,望著畫外的人,笑得溫柔快樂,是他們相愛的見證。
可是,這張畫爲什麽會在阿吊手裏?
太多的疑問,紛至沓來的回憶讓他的情緒忽喜忽怒,無法控制。
左靜言笑得淒厲。
"你認爲我應該幹什麽?一家二口的性命喪于人手,咒符毀屍,甚至還不惜挖墳掘墓,換做是你,你會做什麽?"
在乍一聽到五皇子心魔難除的消息之後,他就一心想上京,想看看那個狠心踢他下水的情人到底是怎麽個下場。可是越靠近他所在之地,卻又越忐忑不安,更擔心自己是不是能狠心到底對他不管不問。
阿吊太過直接且尖銳的質問讓他惶惑,他實在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麽,是應該雪上加霜想個法子叫他償命?還是救他恕他?
他,眞的還沒想通......
叫他償命,就算不爲自己,也爲小元,是該讓殺人者得到報應;可是......心裏卻總還是放他不下!但,如恕他救他,卻又叫自己更看不起自己,看不起自己的懦弱,看不起......自己被狠心背負後仍無法忘情的事實。
爲什麽在了斷生命的同時沒能把七情六欲也一同斬斷?
之前一直沈默的左靜言爆發了,啞聲斯笑著,笑得比哭還難看。頭發披散,臉色發青,面上覆了一層白色的薄霜,一反他之前一向溫文儒雅的形象,厲鬼之形顯現,只是眼眶紅紅,隱帶淚光,叫人不知道是生氣好還是害怕好,只覺心生不忍。
"不要欺負小元的爹爹!"
就在王小二不明所以,這兩個爲什麽會針鋒相對,還快要吵起來的時候,頭一個站出來的是小元,他伸開兩只胖胳膊,擋在自己爹爹面前,大大的眼警惕地看著阿吊。
"就是就是,就算秀才鬼要去索害死他和小元的人的性命,阿吊你又緊張什麽?咱幫鬼不幫人啊!"
王小二也趕緊出來緩和氣氛。他們這一吵,小元一發威,葫蘆外面都微微顫動,牛青雲感應到了不要緊,別的人要注意到這只懷著鬼胎的葫蘆,那他們要怎麽辦?目前牛青雲進宮是想捉鬼不是放鬼吧?
聽說宮裏還有一個很厲害的國師,搞不好開始時放在左靜言的屍身上那些個法力很強的咒符、天雷就是他弄的......這種時候不要內哄啊!
"我就是想幫他,所以才生氣!到現在,他還是什麽都不肯對我們說!我們把他當朋友,小元身上有著老鬼的元魄。可是,他卻什麽都不說,把我們推拒在千裏之外。"
他以爲他們一起經曆了這麽多事,再加上小元和老鬼的關系,他早將這對父子納入他阿吊的保護範圍內,可是卻沒想過這個父親沈默到了讓一向縱橫鬼界無往不利的美鬼阿吊都有了踢到鐵板的感覺,眼看最後的關頭就要到了,他還是悶聲不吭,一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結果還是他得先去求別人來領他的情,眞是有夠嘔的!
"阿吊,阿吊!他不想說肯定有他的理由嘛,你別逼他。"
王小二拼命拉住擄袖子想幹架的阿吊,讓他別再這麽氣憤激動。
阿吊這種鴨霸的性子,自己是習慣了,加上自己從小沒讀過什麽書,死後一是挂著娶老婆,二就是找吃的,並沒啥謀略,老酒鬼就更不用說了,根本是畏這個難惹的叔叔如畏虎,所以都聽他的沒異議,也不敢有異議。
可是左靜言看起來不象他們這麽沒用啊,雖然發呆是管發呆,但偶爾不發呆的時候提出的意見周到又有理,比阿吊想做什麽就去做的衝動而言,顯然不是一個層次上的。他也知道這新鬼身上的秘密很多,又把口風守得很緊,連死得這麽屈都沒找個傾訴的對象,只是默默忍受(好啦,他知道他是比較大嘴巴)。說不定只是因爲他背後要承受的東西的確不簡單,甚至不是普通的能力所能解決的。他不說,只是不想連累到鄰裏。
王小二可沒忘記,因爲他剛來的時候所帶來的那個天雷咒險些把他們這些個野鬼給收拾了,這好好先生自責了很久。這麽善良溫文的一個人,不可能是隱藏著什麽陰謀想害他們才不說的啦!
"幹嘛,你也嫌我雞婆!?"
沒想到王小二居然也敢攔自己,阿吊漂亮的眼睛瞪過去。想造反啊?今天他心情不好,扁餓死鬼一頓正好解氣。
"有時候你是蠻雞婆的啊!"王小二愣愣地接口,"有些東西不是人人都想給別人知道的。比如說我,我原來也不想讓你老取笑我娶不到老婆啊,可是你一開始就用通感術知道了我的思想,開始我是不習慣,不過也沒什麽啦,反正你也沒要害我,但有時候還眞的覺得你多管閑事耶。"
尤其還是不管當事人意願這一點上!
不過,阿吊頂多是嘴毒一點,脾氣大一點,但鬼元村裏所有鬼中能力最強的是他,又呈現這麽有保護欲的樣子,大家都習慣了嘛!
"......"
被他這麽一講,不知道爲什麽反而泄了氣,再看看小臉上一副緊張認眞的樣子在保護自己爹爹的小元,阿吊頭一次反省自己是關心對別人來說到底是不是必要的,是負擔?還是有幫助的?
突然覺得有點悶悶不樂。
他修得通感術後,基本都是可以聽到別人的心聲,自認從來做的事都是他們想要的。
卻沒想過做好事還會被人嫌棄和排斥,他不就是想彌補一下自己生前沒做過什麽好事,然後又難得在死後反而對這些朋友有了比親人還親的感覺,所以可能是多事了一點。
"吊兄,我眞的很感謝你,可是......我眞的不想連累你們。不是說不把你當朋友,就是因爲把你當朋友,所以我才更不能害了你和小二。之前的天雷咒,還有老酒鬼的事,我已經很內疚了。可是任何事情都要有一個了結,我希望我盡可能自己處理,不必再麻煩到你們。你是古道熱腸沒錯,如果......如果我留著這個情分,到了我自己實在無法處理的那一天,再開口求你幫忙,到時候不會太晚吧?"
涉及皇族,涉及爲世所不容的私情,還有......讓他揪心的,在自己死後那個人所做的一切。
咒符、畫像......等等,讓他認識到了,就算是鬼也有無法匹敵的強大力量。而軒轅鳳辰貴爲人間皇族,這世間要什麽樣的人才他沒有?要什麽樣的道法他找不到?累及己身,是自己咎由自取,累及旁人、禍延鄉裏,則是自己不該了。
看著阿吊突然一斂之前的囂張,背過身顯得落寞的背影,左靜言知道他因爲小二的話敏感起來,忙溫言開導。
說起來,他其實覺得阿吊的性子和鳳辰很象,都一樣不管他人感受,任性囂張,自我感覺超優良的人種。不過不同的是,鳳辰總是表裏不一很別扭的把自己眞正的感情掩藏起來,開口動辄"本皇子"如何如何,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來顯示他的確是很勉強地俯就人;阿吊則是用"看本大爺心情"的態度來處理一切,或者也許是因爲做了鬼的緣故,沒有這麽多顧忌,率性多了。
"......"
聽到他誠摯的道謝和道歉,背身悶悶地在一旁蹲著的阿吊動了動耳朵。其實他也知道左靜言不是把他們當外人啦,只是覺得自己沒發現連王小二這種粗神經的人都會有對自己反感的時候,有點吃驚和下不來台而已。
這種時候,能用可愛打敗一切的和平使者的地位就顯得極其重要了。
"小元,"左靜言彎下身對著抱住自己大腿的兒子柔聲道:"去跟阿吊叔叔道個歉,親他一下,就說爹爹以後都不惹他生氣啦!"
"好!阿吊叔叔,親親,親親~!"
聞言立刻飛撲而去的小元整個胖身子都挂在阿吊的背上,小脖子伸長了拼命去香阿吊左躲右避不欲轉過來正臉瞧人的臉。
"卑鄙,居然唆使小元!"
被弄了一臉口水的阿吊終于忍無可忍,反過身來兩手挾著那小鬼的臉頰看他拼命地嘟高了嘴做小豬唇狀,整張肥臉都被挾得變形了還在不屈不撓地拱過來要親自己一下,實在忍俊不禁。
在他胖臉蛋上香了一下,側過臉也讓那小鬼連親幾下心滿意足地被輕薄了去,阿吊徹底消了氣,抱著天眞爛漫的小鬼頭,才要站起來,突然覺得整個空間猛烈一震,差點把他們幾個都摔成了滾地葫蘆。
"死牛鼻子,搞什麽啊!"
還好他把小元抱得緊,跌倒了再爬起來看沒啥損傷,他自己倒蹭著了,阿吊想不生氣都不行。
很好,那老道今天又皮癢,住著他阿吊大爺的葫蘆也敢摔!?
拿這對父子實在沒辦法的阿吊立刻又找到了恢複力超憂,心理承受能力超強的專屬出氣筒。心裏在琢磨著回去後出來是給他鬧一晚上鬼哭讓他跳大神呢,還是直接點拿他的臉當地皮踩。
可是在剛剛那一下劇震之後,有一種很奇怪的、陰冷的壓迫力從葫蘆外的空間向內延伸。雖然那材質奇怪的葫蘆皮已經抵擋了大部分這樣的氣壓,但滲透進來的這一絲感覺,已經叫他們覺得不適。
就好象......就好象有一種靈魂快要被那股力量生生被撕扯出去本能的害怕。
"噬靈鬼?"
可是這明明不是皇宮嗎?這麽多的瑞獸祥禽守護,甚至還有仙靈護佑的皇宮內院,怎麽會有這麽陰冷的鬼氣?
並且,並且這種感覺和一般的怨鬼不同,是那種噬了大量靈後能力已經接近魔鬼的強大。
阿吊第一時間想起在四十年前,他恰好遇上常山那個千年老妖出土時的感覺,那只靠噬靈逐漸練強大的腐屍,以那種帶著絕然陰冷氣息的陰氣爲媒介,對他這種體質陰寒的鬼産生強大的吸力,要不是他當時見機逃得快,現在的阿吊也不過是被老妖吞噬下的衆多鬼靈中的一個,爲其所役,爲其所使--那也許是比死後再死更可怕的阿鼻地獄!也正是從那時開始,他開始勤修茅山術,以陰元之體入道,才成了今天略有法力的鬼。
"可是,爲什麽宮裏會有這種東西?"
等那股幾乎快把他的元魄都吸引過去的陰氣過去後,法力更差的王小二才能勉強說出話來。幸好左靜言和小元一個身上帶著那奇怪的琥珀珠子,一個已經是半妖,這對鬼來說是象吸引撲火飛蛾的一樣有著致命吸引力與傷害的陰氣,對他們來說倒是沒什麽影響。
阿吊和王小二很自然地偏過頭看俨然已經成了資料庫的左靜言--這先生的學問好,博古通今,好象什麽東西都知道一點,就是書呆子氣重。
"八年前皇叔爭權,宮裏曾經發生過大亂,死傷無數,而且深宮內院,本來就是怨氣堪重的地方,或者只是活人的怨恨而已?"
他新死不久,又有靈物護體,是感覺不到阿吊和王小二所說的那種陰冷之氣。
也只能從權這樣推測了。
從來沒聽說過鬼物可在宮內安然避過瑞靈星官之眼,或者只是怨氣過重了一點吧?
左靜言也無法斷言。
"可能是吧......"
說也奇怪,那一陣子陰氣一下子就過去了,如果眞有噬靈的惡鬼,身上的陰寒之氣是幾裏外都嗅得到的,不可能這麽快被掩蓋。
阿吊再仔細辨認了一下,又感覺不到了,只能把這個疑惑放在心裏,心想加去後再找牛鼻子問清楚他自己在宮裏見過哪些人,有什麽特別奇怪的。
不過牛鼻子有天眼,如果眞的鬼物,他應該能一眼看出來才對,因爲他那天眼得天獨厚,不是要用修行練出來的,而是仙力所造,和一般修道才修出開天眼,並且每開一次動辄就要修身養氣一段時間的傷損不同。
只是不知道那些練得法力無比高強的能人們,見到這個除了用天眼就象用自己眼睛一樣,其余要能靠法寶撐著,否則就根本是個只會吹牛的神棍,又是什麽想法?
唉,做人果然還是糊塗些好!如果太過偏執,非要去追究那美麗表相下的眞相......或者那背後的眞實會叫一堆人想去集體撞牆自殺。
葫蘆內外,兩個天地。
當左靜言、阿吊等因爲險象環生的氣場而不適的時候,在外面的牛青雲正一跤跌到雲裏,目不暇接感受這人間最頂極的富貴繁華地。
瞧這層層疊疊的亭台樓榭--那叫一個富麗堂皇!
瞧這精致華麗的器皿擺設--那叫一個璀燦奪目!
就連這宮裏的人們,都男的英俊,女的秀麗,不男不女的也堪稱清秀端整,一個個神仙似的,穿的衣裳也象是天上雲霞裁來,甚至連廊間檐下的貓狗飛雀,都這般玲珑可愛。
叫他住在這美綸美央的美人窩裏,他一定能快活地咧著嘴笑著活到一百歲,然後再祈求能活一百個一百歲!
而牛青雲氅下兩大弟子,清楚正在把觸目所及的金銀制品等物換算成等價市場幣值......飛快算出的粗略結果差點讓他心髒不負重荷地爆掉;明白早已被小宮女手中的糕點收買,正嘴很甜人很乖地爲自己想辦法去謀一份很有前途的雜役職業,但聽到清楚終于從閃閃發光的金子包圍中清醒過來後的威脅,說是做這裏的雜役要割小雞雞後,害怕地捂牢了胯下做罷。
"太後駕到--!"
悠長的宣報聲後,片刻後廊外響起輕巧但急促的腳步。瞬間,本來還因爲有了來客而有點熱鬧繁忙的屋子立刻安靜下來了,連一根針掉地上的聲音都聽得到的安靜,衆宮人都屏息伏拜間,仍是一身素裳的太後一步邁入,眼睛便掠過衆人去尋找那一身道袍的能人異士。以她太後之尊,竟然親自接見這鄉野之士,可見她對自己小兒子的事情有多麽憂心。
"這位......天師,免禮!"
"禀太後,牛天師姓牛,名青雲,青即是老子出關騎青牛的青,雲便是淩雲可期的雲。"眼見得太後急急而來,卻還不知道自己舉薦這人的名字,習侍郎趕緊回禀。
"牛天師,哀家聽說你的本領高強,在北嶽之地便以制服做亂的千年魚妖而聞名遐迩,今日一到習卿家家中,便看出他有小人做祟,輕輕一語便消災解厄,這等道行,小兒盼得你來,當是福音。"
上下先打量了一眼,見這天師實在其貌不揚,甚至以她看慣了都在水准之上的人的感覺來說,乍一見之下險些要詫異他的奇醜,可是現在小兒子的情況實在拖不得,病急亂投醫,或者醜到這種份上,也不是普通人能長出來的一種異能罷!
太後把自己的疑慮按下,先說好打場面的話,不過在來時她心下也有了計較:這習侍郎在朝中一向是個八面玲珑的圓滑人物,牆頭草、兩邊倒,出了什麽錯來魚也似的滑溜開,誰都拿他不住。此次肯以性命擔保,這能人當是眞正的當世高人--也許,小鳳辰的性命,就懸于他手了!
"太後娘娘謬贊!貧道師從茅山老祖,承業紫雲先師,平日裏只不過習得一些相星占卦、扶乩問神之術,不敢說高深。但修道之人以天下道爲本務,替人看相解厄卻是份所應爲。即是太後煩憂,事不宜遲,可否先讓貧道見見五皇子,看看他身邊是否有邪物纏附。"
聽得他的事迹竟然連深居宮中的太後都有所耳聞,牛青雲這下尾巴快翹上天去了。卻原來是這習侍郎怕自己找來的天師名頭不夠響亮,自是把他之前的事迹寫在奏章上加以潤色,直說得天花亂墜,天上才有,地上絕無了。
不過在一片頌歌中也還記得正事,他得先用天眼看看纏著五皇子的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東西,然後才好定如何驅除--是個只想找替身的,他天眼看得到跟人家有商有量,求他放過五皇子便罷;是個頑劣的,哼哼,等他道爺回去研究過術法書,擺下天門陣奠起法器強行驅除......最最最不濟,把那東西收到葫蘆裏去,讓阿吊他們解決就是了!
牛青雲全身輕飄飄地在幻想自己以後就能住在這美綸美央的皇宮,美人們見到都叫他一聲"牛天師",啊啊,多麽美好的未來!
"牛天師,請隨哀家來。"
見他這麽迫不急待,太後也不再多說廢話。心道這道士雖然看起來奇醜,不過還眞如他自己所說的古道熱腸,竟是比自己還急著去爲兒子消災解難,心下歡喜,也不再多言,直接起身把他往布置成佛堂的寢宮引。
繞過揚著玉色紗缦的隔屏,裏面漢白玉砌就的地面顯得莊嚴聖潔,小小但精致的佛龛上敬的是玉觀音,蒲團旁邊一張軟榻上,有一個臉色蒼白的少年躺在那雲絮堆也似的被褥上,披散的發從枕上流泄而下,拖到了地上,小臉在一彎流水般的發中,似一團軟玉般明淨,清俊得太過秀氣的五官,淡到幾不見血色的唇緊抿,眼窩有著濃重的黑影,雙眼微睜著,可是卻好象什麽都沒有看到,這麽多人進來,他動也不動,神情呆滯得只比死人多一口氣。
"五皇子今天好些了沒有?"
坐到榻邊接過旁邊一小宮女手中的玉碗,太後憐愛地用絲巾拭去他嘴角流下的涎液,也只有在帝王家才可如此,千年人參熬的湯汁不計工本地做出來,吊著保命,每隔一個時辰就有一個宮人端著新熬出來的參湯餵五皇子進食,這樣的強迫性餵食,一天也不知道他多少有喝進了幾滴,倒是浪費了絕大部分。
"今天奴婢幫五皇子淨過身,翻身五次,巳時時略有些發熱,換過一次衣服。"
不敢直接回答看上去就和平常沒什麽區別的五皇子到底好或是不好,太後身邊最信得過的貼身宮女只敢把皇子今日情形告之。
"道長,您看......"
唉,這樣下去怎麽好?她心肝寶貝的辰兒,活潑調皮的皇兒,整個人就這樣癡癡傻傻,問他什麽也不說也還罷了,就怕他瘋起來又想去投湖......一個不慎眞的弄到白頭人送黑頭人的話,情何以堪啊!
太後擡眼看向已經朝這邊瞧傻了的牛青雲,已經沒有心情去見怪他鄉野之人不懂規矩了。
"禀太後,依貧道看,五皇子身周並無邪物纏附。"
先是被那少年過分端麗的面容懾到,這一忽兒才回過神來的牛青雲仔細地、上上下下地看清楚了,猶豫了半晌,一咬牙,還是說了實話。
他這話一說出口,人人臉上變色,把他誇得飛上天的習侍郎更是差點沒一個屁股墩子坐地上了。倒是隨太後而來一直沒說話的國師宣了一聲佛號,不知怎麽,臉色反而緩和下來,向太後一禮進言道:"太後,此道友果然高明!"
國師在衆人心目中的形象是一向嚴肅,甚少誇人,他又深得太後信任,這一開口,竟然承認了什麽也看不出來的牛青雲的能力,所有人雖然都有些將信將疑,但既然親眼見證過神通的國師都開口了,那就一定是沒錯的。
"那他爲何昏潰至今!"
太後鳳目一掃,無比銳利的視線直盯著給了她希望又複讓她失望的牛青雲,散發出駭人的氣勢,已全然不象適才那個因爲愛子而情傷悲恸的慈母,現在的她,是一頭母獅,爲了護子,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因爲一時口誤而被立斃階前的慘案在這華美卻又威懾逼人的皇宮發生,也不過等閑事爾。
"這......請太後先息怒,讓貧道給他看一看面相,批一批流年。"
道學中,最基礎也最深奧的並非術法,而是批相算卦。
當年伏羲六十四卦得以流傳,就是道家老祖的繼承和發展。其後再衍生出來的扶乩問蔔、捉鬼降妖倒是其次。不過因爲後兩者有立見成效的功用,所以在一般愚夫愚婦心目中,這兩樣才是最高明的。
牛青雲心下戰兢--冤啊,青天在上!他都已經做好三種打算以顯示牛天師除魔衛道的高深了,可是卻萬萬沒有想過,這五皇子病得不明不白,而且他幻想中的假想敵居然不存在啊啊啊!
唉,又不敢說謊,天眼之下,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眞眞切切,傳說中因爲被五皇子所殺而纏繞在他身邊的那個怨鬼根本就沒出現過,什麽厲鬼、怨鬼、冤鬼他根本都沒看到,這從何驅起啊!?
也許只是五皇子流年不利,或者是命中帶劫呢?
對相面之術還算頗有研究的牛青雲定了定心,施禮讓過太後,一邊拿起五皇子垂軟搭在榻邊的右手,先從手相看起。
那一看就知道沒幹過什麽粗活的手纖長秀氣,指甲都修剪得十分完美。指腹上有小小的幾個小繭,是因修習劍術所至,玉色的掌心裏,縱橫分明的紋路似乎也說明了小皇子是個對任何事都講究絕對的人,更奇怪的是,他的天、地、人居然三線同源,主情感之"天"紋下垂,與主智之"人"紋、和"地"紋連接在一起,天紋壓于人紋之上,注定了其人會在感情與理智間混淆不清,因而做出傻事,以致情感之間麻煩事很多,事後又追悔不已......不過看小皇子也沒到這年齡吧,情感一事,可提醒他今後注意。
主代表命的地紋,在起點到四分之一的地方有一橫紋,命中一劫,應是正應此時,橫紋下的主命線若斷若繼,懸如遊絲,實難決斷。
牛青雲看過了右手後,皺著眉又去看他的主先天的左手,這邊倒是非常正常,"川"字型的三線縱貫中宮,主富主貴,合他當世皇子身份,雖然其人會有自信心過強、輕率、武斷等與生俱來的脾氣,可他貴爲皇子,這點小問題倒是無足輕重了。
十指之中,竟然全是渦紋而無一流紋,昭顯其主人于自信、脾氣倔強、獨立心強,一生運氣的變化極大,如平常不注意修養及及自我約束,會招橫禍。
看完了手後再相面,那秀美無比的臉龐此時憔悴黯淡,印堂晦澀,流年大大不利,可是這顴上桃花、眉尖豎起卻又代表什麽?小皇子紅鸾星未動,不應已有情催意動的媾合之舉,破了童元之身啊......等等,許就是他紅鸾將動未動,無人替他擋此劫才命線無以爲繼的吧?
眞是奇怪,手相上明明看得很清楚,而且小皇子當是孤星逐日的命格,可是這面相......到底是應承了哪裏的桃花啊?爲保命計,還是回去查過書才比較好。
不過看這小皇子如此俊秀,此刻雖然憔悴無比,但想象他面色紅潤光潔,微微一笑眼波流轉的樣子,無端惹來女子傾心愛慕也是很正常的事啊!說不定皇族之人對這檔子事也特別早熟,還聽說過未婚就先給皇子安排幾個年紀較大的宮女教習床笫之事,也難怪他小小年紀就已破了童身。
"太後,貧道乞一日之限,想出破解小皇子流年之劫的辦法。"
實在想不出來就最好趁夜溜之大吉~!牛青雲心想能拖就拖,實在沒辦法這天師他也別當了,早早腳底抹油開溜便是。雖然說是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但他是方外之人嘛,方外之地不屬人間。
"准你一日,來人,收拾冷芳園,讓道長安歇!"
他聰明太後也不笨,今晚是說什麽也不會讓他們這一行人出宮。直接吩咐了宮人備下一個幽靜的偏殿,供他尋找解厄之方,同時也示威性地叫了一隊刀斧手守立在外,客客氣氣把他們師徒,甚至連叫苦不疊的習侍郎也一同"請"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