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仗著有靈物護體,左靜言以飛星爲禦,走八卦位,悄悄兒遁了身形,在諾大的宮廷裏穿梭遊走。
他死後因爲太過無聊,軒轅鳳辰跟他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再三回想,這宮中的布局擺設對他來說竟是如在腦海中畫有地圖似的,走得自是無比輕松。
一忽兒就回到了適才牛青雲被架出來的寢殿,軒轅鳳辰被安置的地方。阿吊他們無心自然不會注意,可他在感覺到了那個人,那個人的氣息就近在咫尺的時候,心潮起伏,氣血翻湧不能自己。用心記下這裏的方位,對他這種聰明過人的人來說,不過小事爾。
有耐心地等到最後一個宮人都已經坐在階邊盹去,左靜言悄悄靠近那張軟榻,靜靜地伫立榻前看著自己從熟悉變得陌生的那張臉--消瘦的形容,呆滯的神態,如是在以前,必是叫他心生憐愛,千方百計地想辦法哄他開心,哄他吃藥,細心照顧直到他變得好轉。
而現在......舉起來看著自己浮現出冷霜的手,醜陋而幹枯的鬼爪,卻是拜他所賜。還有小元......可憐的孩子,根本還沒開始他的人生就已經被無情地結束掉了。
左靜言就這樣站在榻邊沈默地凝視著軒轅鳳辰的面容,內心天人交戰。
在他死後那麽長的一段時間裏,這面容曾常常在夢境裏反複浮起,有時是天眞浪漫地微笑著,有時卻又陰狠森冷。但漸漸,隨著他的身體越來越冷,微笑的面容終被陰狠所取代,記憶裏一想起他,就帶來驚灼的疼痛。
爲什麽還不能忘記他?
爲什麽還要想他?
就算是痛,可是那思想卻仍無法控制。
每天想起他一百遍,就要痛一百遍,可是這思想仍無法停止。
忘記,才是解脫,放下的是佛,執著的是鬼。
每天都在這樣的痛苦中煎熬著,生前再溫文的心性也折磨殆盡。一切的一切,起源都在眼前這人身上。
他葬送了他的理想,葬送了他的才華......直至,葬送了他的生命。
像是被魇住了,面罩白霜的厲鬼伸出手去,緩慢卻堅定地,忽然狠狠掐住了沈睡中的軒轅鳳辰的脖頸,用力,再用力......
痛苦地在淺眠中驚醒,軒轅鳳辰睜開的眼起初仍是茫然一片找不到焦距,隨著漸漸窒息的難受,本能的防範使得他渙散的目光在一瞬間變得清明銳利。
清明銳利的視線中,看到了緊扼住自己脖子的那個人,瞬間閃過的是驚喜,可是隨著氣息的漸漸微弱,想開口卻被扼緊了喉嚨,漸漸因此而冒出的驚詫和憤怒膨脹起來,死的恐懼緊緊地攥住了他的心髒,雖然在時瘋時好的情況下他想過死,但死亡,從來沒有這麽清楚、這麽明晰地逼得他這麽近過。
"左......"
發不出聲音的唇張開著,勉力拼出呼喊他的口形,雙腳胡亂踢蹬,卻發現踢向的人冰冷而不爲所動,那一雙冰冷的鬼爪依舊無情地越扼越緊,就快截斷他喉管裏最後一絲氣息。
"靜言救我......"
想咳嗽,想叫喊,可是卻不被允許。
無聲地拼出這樣的唇形,他下意識地向平日裏最寵愛自己的那個人求助,卻在發出求助的這一瞬間想起,現在給自己帶來窒息痛苦的,卻也正是他。
軒轅鳳辰萎靡著,漸漸失去了力氣,只是大張著眼睛死死地盯著變成索命厲鬼的左靜言,然後,不再掙紮地慢慢閉上了,安靜地等待死亡那一刻的來臨。
"......"
看著軒轅鳳辰在自己的手下痛苦地蜷縮起身體,看著他的神情從驚喜轉成憤怒到哀憐到現在變成了漸漸無助而認命,重見他卻成了陰陽相隔,那一刻起的種種思緒紛至沓來,左靜言只覺得自己的手在發軟......
"爹爹,鳳辰哥哥是不是病了?"
蓦地,軟軟的童音從自己身後傳出,探出個大腦袋不明所以的左翊元看看榻上已經暈厥過去,臉上憋得通紅進氣少出氣多的軒轅鳳辰,再看看自己好象快哭出來的父親,小心地爬上榻去,伸手去摸"生病了"的鳳辰哥哥的額頭。
在他出聲的那一刻,左靜言一驚之下已經松開手,他再怎麽想爲自己和兒子報仇,也不能在孩子面前殺人。
可是,自己明明把這孩子留在阿吊他們那裏,爲什麽他會跟來?
看著天眞不計仇的孩子因爲軒轅鳳辰的"病",而學著自己以前那樣,第一時間去探查他的體溫的樣子,不由得一陣心酸。
"病了就要好好休息喔,鳳辰哥哥乖乖睡。"
小胖手很努力地給榻上的人掖了掖被子,有模有樣地拍拍,然後大眼睛很期盼地轉過來朝自己看,"爹爹,鳳辰哥哥病了,小元可不可以餵他吃苦苦藥?"
說這句話的時候,小胖手絞啊絞的,嫩紅的小嘴向兩邊咧開,眼睛裏閃爍的全是可疑的興奮。
左靜言怔了一下,苦笑著回憶起他對"餵鳳辰哥哥吃藥"這件事而興奮的原因。
半年前,小元兩歲三個月的時候,竟然因爲一次冬春交更的氣候變化而引出了水豆,幾日下來,那出疹的地方蔓延成片,到處都是腫腫亮亮的水泡。這幼兒出水豆的事可是極爲凶險,如不是因爲在宮裏,早被人請出遷到豆花娘娘廟裏聽天由命了--因爲這病症會過人,以前沒出過水豆的人碰了,極有可能染上同樣的病症。
看著短短幾天時間,小元從一個雪白粉嫩的孩子變成滿身遍是紅疹、水泡的可怕模樣,宮人們都不敢靠近。
請來的大夫開了藥,可是找遍了全城藥店都少一味紫草,軒轅鳳辰是用了皇子的權威命人八百裏加急從他地購來,可是看著高燒不退,呼吸微弱的幼兒,左靜言心急如焚。
仗著自己多少能辯識草藥,等不到快馬回報的他背著藥簍就上山采藥去了,卻不想在山中迷了路,在他被困山中還未能找到出路的時候,倒是鳳辰叫人搜集來的草藥先到了。
藥熬好了,可是沒見爹爹,生病中又特別難纏的小元死活不肯服藥,亂抓亂撓的,怕他的水豆過人,宮人們都不敢靠近了--就算是皇子的命令,也得先保自己的小命呀!
軒轅鳳辰見到這情形大怒,但一轉念想著他是左靜言的心頭肉,除了自己之外最寶貝的東西,要是等他回來卻看到自己的寶貝兒子出了事,那該有多難過啊!當下也不管別人的阻攔,衝過去捏著小元的圓鼻頭就強行地把藥給他灌下去了,那之後過了不多久,小元的燒終于算是退下去了,病情也穩定下來,好轉指日可待。
第二天才能從深山裏趕回來的左靜言聽說後,看著沈睡的兒子,想著那個人爲自己的心情,感動地趕過他的寢殿去,卻看見之前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驕橫皇子狠狠地洗手再洗手,一連用清水過了好幾十遍還兀自不放心,問他,才知道,原來他剛剛才曉得自己小時候也沒出過水豆,現在才在後怕,擔心自己會不會被過了那麻煩的病症。
他怔住了,有一種無言的感動。
小皇子是要別人對他好沒錯,可從沒想過要等同付出。
因爲他是天之驕子,能得到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從來都只有他不要,沒有他要不到的。
就如他覺得對自己有興趣,想獨占自己,也就只是想到就這麽做了,根本不需要任何條件和理由。
但今天,在他明知道危險的情況下,居然還肯親自給小元灌藥,給那個他老是看不順眼會爭寵的敵人伸出援手,不用說,也知道他此舉全是看在自己面上所爲。
他,能漸漸體諒到別人的心情了嗎?
那個驕縱的皇子。
他竟然在試著用他的付出,來換取自己對他心甘情願的好。試著學習去體諒自己的心情,珍惜自己所珍惜的東西,愛護自己所愛護的存在。
"幹,幹嘛這樣看我?就算是我出了一臉的水豆,變醜了,不好看了,你也不准不要我!"
眼中蘊藏著害怕,刁蠻的小皇子卻用這樣凶巴巴的口氣來表達自己的擔心。
早習慣他嘴裏叫得凶,可是心裏想的卻完全相反的習性。左靜言上前輕輕地擁住他,微笑著看他悟到自己已經洞悉他的心事而難堪地低下頭,燒得耳根都變透明。
"不會有那麽一天的,"他記得當時,自己輕吻在那粉色透明的小耳朵旁,輕輕許下自己的承諾:"除非......我死!"
竟一語成谶!
......
............
"爹爹!爹爹!"
沈浸在回憶裏的左靜言已經斂去了之前的淒厲氣息,恢複成他在生時的溫文形象,突地感覺下袍處一股沈重的墜力拉來,卻是一心想搞怪卻等半天沒等到爹爹首肯的小元著急了,跑過來拉著他的袍角,仰起頭來納悶地看著最近學會了變臉的爹爹。
"可不可以餵他吃苦苦藥?"
大腦袋上淡淡的眉毛蹙了起來,彎成兩個小問號。
"......"
如果這孩子知道自己剛剛想殺了鳳辰,會不會難過?
左靜言苦笑著搖了搖頭。
小元泄氣地又扭頭去看還是沒有醒過來的鳳辰哥哥,好嘛,他就知道爹爹偏心!鳳辰哥哥可以扁小元屁屁,爹爹卻不准他跟鳳辰哥哥吵架。
不過有鳳辰的宮廷糕點攻勢,熱愛點心的小元已經接受了在爹爹心目中鳳辰哥哥排第一,自己排第二的順次了。
正想過去趁惡魔鳳辰哥哥還沒醒,也報複地捏他幾下--雖然現在他臉上瘦瘦的沒什麽肉,捏起來還不如捏自己的好玩--但突然感覺到外面不知道什麽地方傳來了一股很尖銳的陰冷氣息,這陰冷氣息靠近,越來越強大,象是要把他吸過去一樣,小元本能地害怕起來,撲過抱住父親的腿,以一種尋求保護的姿態把胖臉埋到父親的腿上。
"有刺客--!"
與此同時,左靜言也聽得到正北偏西方向傳來喧嘩與異響,連帶著這邊也有人急急地跑來察看五皇子的情形。
趕緊抱著兒子一個轉身,隱沒入妝台上的銅鏡之中--他看牛青雲的茅山術說得很清楚,鏡的空間是反轉之間,與人界相比,相當于陰間一樣,鬼族在這裏的能力卻是最強的,加上一般法師也不能破掉鏡自己本身的結界進來,普通人類更無可能。
這是他這才初窺茅山術門徑的新鬼最好的藏身之地與保命之方。
不過在隱沒身形之前也有一絲擔憂,他爲了不連累阿吊他們,在離開之前已經替他們開好退路了,可是怎麽突然這麽吵?
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