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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聲與告白》第2章
第2章(1)

更新時間:2018-01-22 17:00:03 字數:5634

 除夕那晚她歸家與祖母、母親吃飯,母親弄了火鍋,熬煮的高湯底多準備了些,部分讓她帶回這裡。

 把從冷凍室取出的高湯放進湯鍋裡,加熱後放了些食材,正要調醬汁時門鈴響了。沈觀抽紙巾擦手,一邊往門口走,湊近貓眼一看,轉開門鎖。「警衛沒刁難你吧?」

 顏雋兩手各提著物品立在門外,一手輕便背包,一手塑膠袋。「沒有,還認得我。」

 她讓道給他進屋,見他脫了皮鞋,鞋卻留在門外,道:「把鞋子收進鞋櫃吧,放外面要被偷了也麻煩。」

 他把袋子擱鞋櫃上,轉身拎皮鞋。「你掉過鞋?」

 「沒有,別戶的掉過,專偷女生的鞋,但男鞋如果品質不差,偷鞋賊也會偷。抓是抓到了,但是難保不會出現第二個。」這社會的治安是每況愈下。

 空氣中有食物香味,顏雋套上自己帶來的脫鞋。「在煮東西?」

 「煮晚餐,隨便弄了火鍋。」她關門。

 「我買了便當。」

 她看見櫃上那個塑膠袋裡確實是兩個便當盒。「買了我的?」

 他提起背包,道:「用餐時間到了,順便買了你的。」

 她拉開櫃上塑膠袋袋耳,便當盒上有店名和地址,是燒臘便當店。「那就吃便當配火鍋。」

 「沈小姐先用,我進去整理一下行李。」

 自己的家,沈觀沒跟他客氣,轉身繞進廚房調醬汁。她把電磁爐擺上,湯鍋放爐上,開火準備進食。備了兩套餐具,打開便當盒,菜色一樣,均是蜜汁雞腿與四樣配菜;正要開動,高大身影靠了過來。

 她放筷看他。「好了?」他換了灰色V領修身長T,深藍色休閒工作褲,身材看來較著西服時更精壯些。

 「幾件衣服而已,沒多少東西。」

 「坐,一起吃。」她躍下椅子,從冰箱取出辣椒罐,推到他面前。「不知你吃不吃辣,沒給你加,你有需要就自己來。」

 「謝謝。」他扭瓶蓋,舀了一小匙放入面前她調好的那小碟醬汁。

 她看他一眼,沒再開口,舉筷進食。她多數時候一人用餐,早養成食不語的習慣,她發現對座的他似乎也是因為工作性質關係,用餐速度稍快之外,不說話也未發出聲響。兩人就這樣埋首進食,吃完便當。

 顏雋略意外她的食量,要比他見過的女子來得大,一個便當吃光光,還苜了一碗火鍋料、涮了兩片肉、喝了一碗湯。

 飯後她收拾碗筷,他接手洗碗工作,她沒拒絕,擰了抹布擦拭桌面。「那個便當多少錢?」

 「八十。」他挽著袖,在水龍頭底下沖洗餐具。「火鍋呢?」

 沈觀擦桌的手一頓,回身看他彎身洗碗的側影。「這樣怎麼算?高湯我媽給的,火鍋料、肉片和蔬菜要用幾口的價格來算?」

 他關水龍頭,側過身,對上她的凝視,等她下決定。

 她忽然聳肩,笑一下。「這次就這樣吧,我吃你的便當你吃我的火鍋,誰也沒占到便宜。」

 洗過澡,沈觀把自己關在房裡,一度猶豫要不要鎖門。對房那男人現在是她的保鑣,會待在她身邊一段時日,幾乎二十四小時不離她身側,鎖門有何意義?萬一真有任何情況,把他鎖在門外他也近不了身保護她。假設他心存不軌,憑他那身經驗與身手要破她房門難道還困難?她最終沒將鎖上那突出的小圓塊按下。

 信箱裡躺著數十封信件,有廣告的、有拜年的、有學生在這段寒假期間所做的報告、有實驗室的聚餐邀請函……她逐一流覽,將這些事在行事曆上排人待辦事項。

 門上兩聲輕響,伴隨沉穩的聲線:「沈小姐。」

 她頭未抬,應聲:「沒鎖門。」

 「我進來了。」顏雋在外頭回應了句,推門而入。

 他的雇主正伏案工作,面前電腦螢幕爍著光,書桌角落有個台座,座上固定著半身式的人體模型,模型露出頭蓋骨與腦部,身體亦是開膛剖肚,露出裡頭臟器和曲曲繞繞的腸道;那模型低垂一眼半合,一眼圓睜的雙目,像在監督她。

 她專注得連頭也沒回,他出聲喚:「沈小姐,打擾你五分鐘。」

 沈觀擱筆,轉過身。他沐浴過,換了休閒衣褲,頂著半濕黑髮,此刻面目沉靜地睇著她。「什麼事你請說。」

 「檢查一下你房間,還希望你將你的行事曆和行程表給我一份。」

 她想了想,道:「這兩天沒什麼活動,應該都在家備課,頂多出門買三餐或買點日常生活用得到的,下週一開學後會比較忙。你要的東西我等等工作告一段落會整理出來,明天給你。」

 他頷首,徐聲說:「我需要看一下你的房間。」

 她手一擺。「請便。」回身低頭工作。

 顏雋打量她房間。書桌旁的開放式書櫃上塞得滿滿,毫不浪費書櫃空間;書桌後是床鋪,上頭僅有枕被未有其它,倒是床頭櫃上歪歪斜斜躺著幾本書;

 床的另一側是梳粧檯,一個矮長櫃緊貼梳粧檯,櫃上方開著窗,米黃色的窗紗偶爾被風拂動,衣櫃則靠在床鋪斜對角。

 他邁步向前,微傾身,掀翻窗紗。他半靠窗框向外望,遠處萬家燈火,夜裡的視野還算不錯,窗開在這想必是為了前頭這片燈景。位高九層,上去還有六個樓層,牆面乾乾淨淨,不大有機會能讓外人攀牆進人她房間。

 他掩密窗戶,勾了鎖,放下窗紗,步至她身後三步的距離,啟口:「沈小姐,睡覺前記得窗上鎖,以後每晚我都必須進來一次。」「好。」她盯著螢幕,沒看他。

 「開學後,我得跟你進學校,甚至在你上課時我也必須待在教室,沈小姐恐怕得先跟學校報備。」

 沈觀頓住,轉著手中原子筆。他職責所在必須如此,即便她不願他也不可能讓她單獨出門。她沉吟半晌,回首看他。「好,我會拜託我的教授,讓你成為我們實驗室組員,學校應該不會懷疑,學生部分我大概會對他們說你對我的課程有興趣,所以過來見習。」想了想,又道:「這兩天我不會出門,你如果有事就請便,不用跟著我。」

 「我的事就是保護你。」他平聲說。

 她眉微挑,心思繞了圈,問他:「你知道我在學校工作是你老闆說的?」

 「是。」

 「知道我教什麼?」

 顏雋目光落在她身後那半身的人體模型。「醫學相關?」

 「我教大體解剖。」她定定看他,像在等待他的反應。

 他確實詫異,面上卻沉靜,未起波瀾。

 「你要跟我進學校,在我課堂上免不了會看見什麼,希望你有心理準備。」兩人沉默相對,靜了一瞬後,他徐聲說:「沈小姐早點休息,晚安。」「晚安。」她輕頷首。

 忙至躺上床鋪後,沈觀才想起對面房裡那個男人步出她房間時的背影,心裡忽生一種說不出的微妙感覺;她沒想到她與那個陌生男人相處的第一天,會是如此融洽協調與自然,彼此間的默契就像早已相處多時。

 想來他之前任務中應有住宿雇主家的經驗,才能在與她應對中自然又得體——她或許不必太擔心接下來有個保鑣跟前跟後的生活。

 演藝廳內,學生在台前做大體老師行誼簡介後,有半小時休息時間,師生與家屬們陸續步出演藝廳,移往隔壁大樓,準備半小時後的大體啟用典禮。

 「老師,這誰啊?」幾名著白襯衣與黑長褲的女學生們追上沈觀,好奇站在她左後兩步、著襯衣西褲手提公事包的男人。

 沈觀停步。「我堂哥。他從母姓,姓顏。他剛加入劉教授的實驗室,對我們這門課有興趣,最近都會過來見習。」

 「原來是這樣。」女學生眼珠子在顏雋身上轉了轉,問沈觀:「那我們要叫他什麼?顏老師、顏助教,還是叫堂哥?」

 「顏先生就可以了。」

 女學生又開口:「開學這兩天看他都跟著你,形影不離的,好像是你的保鑣。」手指其他同學,「她們還說是你男朋友。」說完轉首看那些同學,得意地說:「你們輸啦,我就說不是老師的男朋友嘛,都欠我一餐啊。」

 沈觀看了眼被她們討論的男主角,他目光沉靜地看著周遭。

 看向女學生時,她聲音微揚,問:「拿我當賭注?」

 女學生笑嘻嘻。「要不然她們請我吃飯時,老師也跟我一起去,就當作感謝你讓我贏了賭局的酬勞。」

 同學擠了下女學生。「借花獻佛呀!真會打如意算盤。」

 沈觀抿著微笑問:「等等都不用參加啟用典禮了?」「要呀,那我們先過去啦!」一個扯著一個,嘻嘻哈哈地跑了。

 她單手滑進白袍口袋,微側身看他。「你要不要去趟廁所?」

 「不必。」他面容冷峻,實在不像是來見習的。

 「學生都說你像保鑣了,你應該自然點。」今天是後醫糸大體解剖教學啟用典禮,昨夜她提醒他今日著白襯衣與黑長褲,一早見他從房裡出來,一身筆挺西服,連領帶也系得端正,她忍不住提醒他可不必系領帶與搭外套,他褪下了,但出門至今手仍拎著那個公事包,面上又不帶表情,怎麼看都不像是來見。

 顏雋微微垂目看她,只見她又掀動那張上了淺色唇膏的唇道:「你一直摶著公事包,與大家又零互動,是真的不像來見習的。」

 他靜了一瞬,看看周遭後上前兩步,將聲音放得很輕,幾乎是兩人才聽得見的音量:「這不是一般公事包,是防彈公事包。」

 她瞬間明白,默思數秒,邊走邊說:「在除了師生之外的、還有其他人的場合,我可以配合你,但在教室上課時,我想還是不需要拎著公事包,畢竟上課時間教室內只有學生。我還是相信臺灣治安,應該沒人敢這麼明目張膽帶著槍闖進教室,就算真闖進了……你能保護多少人?讓我接受你保護,我卻眼睜睜看著學生被傷害?」

 他不說話,因確實是如此。真要有人帶槍闖入校園,他除了替她擋子彈,還能做什麼?她先前遇上的那些狀況並不嚴重,無法肯定所有的事情皆因她得罪什麼人;但棘手的就在這,不知對方來歷背景,無從防備。

 「也許你會覺得我難搞,請多體諒,我不想讓學校知道你身分是不想驚動和麻煩任何人。」她穿著高跟鞋,在樓梯間敲出脆響。

 「我明白。趁這機會提醒沈小姐一件事,你愈低調,那暗處蟄伏伺機而動的人就不會有警覺心,我們要找出對方身分就容易得多,所以不必讓誰知道我身分才是最恰當的處理方式。」過去經驗中,他的雇主曾經有過來台辦活動的國外藝人,也有過企業股東,他們不避諱讓人知道身邊跟著保鑣,那是為了嚇阻有心人士刻意近身;但她情況不同,隱在暗處的究竟是什麼人、又有多少人,目前均不得而知,她必須低調。

 「我知道。目前只有實驗室的教授知道,他跟我保證其他成員不會知道你身分。正因為這樣,你才更必須表現出你對實驗室正在做的研究或我課堂上的課程感到高度興趣。」

 作戲作全套,他理解,但她的安全至上,扔了手中這個防彈公事包,他不以為是件好事,偏偏她的要求也合理。沉默數十秒,他應了聲:「我看場合調整。」

 沈觀沒意見,領著他步入大體解剖實驗室。裡頭數排呈亮光澤的解剖台排列整齊,每個解剖台周圍有足夠空間容納數人;陸續有學生著白色實驗衣、戴白手套進來,他們已分過組別,在解剖台兩側站定。

 啟用時間一到,家屬魚貫進入,在親人的解剖台前,與學生一同默禱。顏雋服役時受過各種軍事與體能訓練,爬過天堂路,也曾被丟在山林中測試野外求生技能,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退役後的保鑣工作讓他見識了另一種奢華人生,跟在那些名人身邊,好車、豪宅、名牌司空見慣。

 他以為自己已看透人生,有一顆剛硬的心,不起波瀾,不受影響,但當學生打開解剖台,揭開大體老師身上的往生被,讓家屬得以瞻仰遺容時,那此起彼落的細細啜泣聲與思念親人的低語聲讓他喉頭一哽,輕輕別開目光。

 所謂的硬漢,終究也是人,還是有感覺,還是有能觸動內心的畫面。

 「啊伊哪A變按內?」在感謝與懷念的氛圍中,忽現突兀的詫聲,那蒼老的聲音中,除了驚詫,也有心疼。

 沈觀循聲走去,看了眼學生手捧的大體老師照片。照片中的女孩正值青春年華,是前幾屆醫學糸的學生,而當時的沈觀還只是研究所學生。女孩罹患血癌,走時才27歲,生前自知來日不多,簽了大體捐贈同意書。

 「阿爸,伊泡過藥水啦!」說話的是女孩的父親。「浸屍體A藥水啦,啊哪謀伊A臭、身軀A生蟲、A爛去啦!」

 「老師歹勢。」女孩的母親靠過來,顏雋下意識貼近沈觀,空著的那手橫在沈觀與女孩母親間,女孩母親一愣。

 沈觀也意外他的舉動,回神時按住他手背,輕輕往下壓,再推至她身後;她手負於身後,另一手做了手勢,示意他後退。他看懂她手勢,收回被她輕輕按住的手。

 女孩母親疑惑地看著顏雋,沈觀啟口問:「張媽媽,阿公是不是不知道我們會幫綺甄老師做防腐處理?」

 「對啊,我們忘了講,所以他看到綺甄現在的樣子,可能有些不能接受;不要說他,雖然我跟她爸都知道你們會打防腐劑,但是看到她現在的樣子,還是有點意外。」

 沈觀點點頭。「因為福馬林的關係,顏色會比較深。要不要我跟阿公解釋一下?」

 女孩母親眼眶有淚,擺手說:「不用啦,老師你忙,我來跟他說,我公公不大會說國語,我跟他講就好……」

 這方較大的動靜引起效應,教室另一隅有母親難抑思念,忽抱住一旁男同學嚎啕大哭。「你們下刀時拜託不要太大力,他很……很怕痛……小、小時候一看到護理師就哭,連打針他也哭……」哭得傷心欲絕,還不忘交代負責的學生。

 顏雋未曾遇過這樣的場面,垂了眼,不看他們的悲傷。

 生離死別不過四個字。死別是解脫,生離是讓悲傷跟著到老,甚至到死。回首過往,沒有哪個人會永遠留在你身邊,也許我們怕的不是自己面臨死亡,而是目睹、經歷親友的死亡。

 人生就是這樣。

第2章(2)

更新時間:2018-01-22 17:00:03 字數:4888

 儀式後是簡單的座談會,在隔壁大教室讓學生與大體老師的家屬一起用餐……沈觀巡視過解剖實驗室後,回身看他。「我們回辦公室。」

 他一樣站在她左後方,隨她前進;行經大教室時,沈觀停步,立在窗臺望向裡頭。裡頭桌椅挪成圓形,學生與家屬談笑風生,沒了稍早前的哀思神情。

 她笑一下,回首見他眉目鬆弛,輕聲道:「我們會讓學生與大體老師的家屬做交流;除了幫助學生多從家屬口中瞭解大體老師,也希望他們學習感恩,感謝大體老師成為他們人生的第一刀,讓他們有學習的機會。」

 他不語,默默跟著她,她又道:「有些家長就會在這時候要求學生下刀時不要太重,怕弄痛親人,或要求傷口不要太大,怕太醜;也有些家屬會交代學生課程結束後,要幫親人縫得漂漂亮亮的。今天是後醫系的,一年級就上解剖,醫學系的是三年級才上,六年級還有模擬手術。有些學生和家屬聯絡密切,早像是家人,他們畢業時,有些大體老師的家屬還會來送花給畢業生。」

 顏雋抿唇片刻,薄唇掀了掀。「你怎麼會想做這樣的教學?」

 她步入辦公室,脫去已微黃、有了歲月痕跡的白色實驗衣,掛在一旁衣帽架上。「你把那個公事包放我位子上,我們去吃飯。」

 她不答那問題,他並不追問,他本就不該對雇主有過多探究,也幾乎未曾對哪位雇主提問過個人問題,方才脫口問出,現在想來也道不清原因,但確實是他不妥。

 沈觀帶他去教職員宿舍旁的那家義式餐廳,已有不少學生與教職員在用餐,她挑了臨窗座位,點了一份松露蘑菇義大利面,他菜單看了再看,點的是蘑菇時蔬燉飯。

 「不習慣那味道吧?」她見他考慮甚久才點了道素食料理,食欲應該不是太好。

 顏雋遲疑兩秒,才答:「是不大習慣。」

 「沒聞過的人都會不習慣,我第一次上解剖課後也沒什麼食欲。」

 服務生送來檸檬水,她細抿一口,放杯時靠上椅背,望向窗外。「就像我當年看見我爸爸倒在血泊中,鮮血染紅他的衣物和家裡的地板時,我也不習慣空氣中那種濃重的血腥味。聽我阿嬤說,我大概有一整個星期都是吃完就吐,她帶我去收驚,才慢慢改善。」她忽轉回面容看他,「像你這樣背景的人,信不信收驚?」

 「我信。」沉篤而不遲疑。野外求生訓練時,他曾遇過不該出現在山林中的人影,一度以為是教官設下陷阱,身邊同伴卻無人見到。之後他一人夜便莫名高燒,連著數日,看過醫生服了藥均無改善,他白日精神抖擻,入夜就像攤軟泥。

 同梯弟兄間早傳著那山林不乾淨的訊息,但教官哪允許一個部隊裡充斥鬼神之說,無人敢求證下,還是有學長好心提醒他讓家人帶他衣服去收個驚。

 說來也玄,穿上收過驚的衣服與喝下三口化了符咒的水,他再不曾在夜裡高燒。用科學角度解釋,可說是心理因素,但那平空生出又轉瞬不見的人影該如何解釋?

 沈觀笑一下。「是真的要信。雖然我教的是醫學生,應該講求科學與實驗研究精神,但有些事確實是無法用科學角度去看待的。」

 服務生送上餐,兩人不再交談,低頭進食。沈觀發現他每一低頭吃口飯,就抬首望望四周,食物咽下後,再低首吃口飯。她見他吃得差不多了,才擦擦嘴,問:「這樣戰戰兢兢地吃飯,能吃出食物的美味嗎?」

 他唇勾了勾,是無聲的笑容。「我第一次坐在雇主身邊與她一起用餐。以往經驗都是雇主吃飯,我站在後面等,或在包廂外守著,能準時吃飯已經是奢求了,不敢想美味問題。」

 她看著他,問:「對你來說,我應該是很難應付的一個吧?」

 他沉吟數秒,道:「不能說難應付,是比較隨性低調,沒有派頭。」

 她能理解。有錢人多數都喜歡搞派頭,深怕別人不知他們的身分地位與財富;當招致禍端時,即使懊悔也無法讓人生重來。

 「我爸很高調,他有點錢就開始過炫耀的生活。那些錢不是用光明手段賺來,是什麼管道我不清楚,總之是讓警方頭痛又無奈的一個人。他是被他最好的朋友以槍決式手法打死的,中了三槍,直接打心臟;第一槍後還能動,他1友又補了第一一、第三槍。為了利益糾葛,從朋友關係反目成仇。」她垂眼,手指輕輕在附餐的熱紅茶杯緣上來回劃著。

 「我沒當場看到他中槍,都是聽我阿嬤說的,她在場親眼目睹。我是在樓上聽見阿嬤的哭聲,下樓才看見爸爸一動也不動倒在那,牆壁上有血,地板上也是血。我就想,為什麼爸爸的血可以這麼多、從哪裡流出來的、為什麼我受傷都只是一點血絲或血珠,他中槍卻是一整攤的血?」她抿口熱茶潤濕略幹的唇,才道:「後來就想走醫學,不過成績不夠好,讀不了醫學糸,我跑去讀護理,碩士班才讀解剖學系。」

 他沉默數秒,問:「有抓到兇手?」

 「有。我阿嬤都親眼看著他槍殺我爸了。阿嬤也認識那個兇手,當時跪著求他別開槍,但他還是那麼殘忍,在我阿嬤面前下手。他警政關係好,處處施壓不讓人查他的案子,後來有一名小隊長不怕事,帶了幾個員警把人逮了,之後的官司打了好幾年才確定死刑定瓛。聽我阿嬤講他被槍決時,也是三槍後才斷氣。」她笑得無奈。「算不算因果報應?」

 顏雋聽得過分專注了,他凝神,視線在四周繞轉一圈,又聽對面的她說:「可惜的是那麼正直的警官後來在追捕一件綁架撕票案的嫌犯時,太陽穴中彈殉職了。」

 他聽至此,眉眼微斂,半刻,他抬眼看她。「小隊長姓顏,顏色的顏?」沈觀看他,古怪的念頭一閃而逝。「是。顏小隊長。他來我家裡問我阿嬤當天事發情形時,還抱過我。」

 「顏志朗?」

 她詫看他數秒,想起他的名字,再想到顏志朗……

 「我爸,顏志朗。」他聲嗓低沉,再道:「拿槍打他太陽穴的犯嫌,曾經是殺你父親兇手的小弟。」

 「沒事,一切都很平安。」肩頂著話筒,沈觀歪頭批改答案卷,那是今日做的開學考。面前電腦螢幕有她稍早前搜尋的連結,前頭幾個連結已點選過。「學校他當然跟著去,連啟用儀式他也沒離開我兩步距離。你跟阿嬤不要擔心,你們會找他來不就是要讓你們放心的?」

 脖頸略酸,她擱筆,靠上椅背,握著話筒。「其實生活很平順,真沒必要花那麼多錢找一個保鑣過來。」

 「我們也是擔心你。現在平安不代表明天也平安,人家真要動手哪可能今天殺不了你明天再來殺你,又殺不了你後天再來殺……暫時的平靜或許是還在想計謀,總之你自己出門多留意就是了。」彼端聲音透著關切。

 她眼睛瞟向螢幕時,問:「媽,你跟阿嬤是不是有什麼事瞞我?」

 彼端頓了幾秒。「什麼事瞞你?」

 「我不知道,所以才問你。」

 那端聲音疑惑。「沒有啊。」

 「你記不記得當年爸的事情為什麼沒人要辦?」

 「鄭智元那時已經是立委,勢力很大。他熟的還不只有立委,連議員、議長他都熟,他一通電話打給那些人,再打到警察局,哪還有人敢出面抓他。」狐疑地問:「你突然問這個做什麼?我不是跟你說過當時的情況了?」

 「突然想起來而已,沒做什麼。鄭智元跟爸爸真的很好?」

 「很好。你阿嬤說他們小時候都睡一起。」

 「那他還殺了爸?」

 王友蘭在那端歎口氣。「現在這社會為了金錢利益什麼事做不出來?連父母,兄弟姊妹都能殺了,幾十年前的社會殺朋友也不算稀奇。說來說去,都是『貪』。沒錢時想要有錢,有錢了還想要更多的錢,你爸也一樣,勸不聽。」沈觀盯著連結網頁裡的資料,問:「我查網路,有些資料說那時候沒律師願意幫忙打官司?」

 「誰敢幫我們?你阿公四處問,就是沒律師敢幫我們打官司,害怕鄭智元報仇。他那時多囂張,只要有記者寫他的不法或任何一句批評,就帶小弟去人家報社砸東西,甚至去堵記者放話殺他全家。」

 她對父親印象深刻,相當疼她,每回返家總要抱抱她,在她臉上亂親一通。但那時年紀小,只知道爸爸時常夜不歸營,家中也常有黑衣人走動,他在她面前是疼女兒的好爸爸,至於他在外做些什麼,那時的她還不懂得問。

 八歲那年父親離開,她只知道他死了;直到國中稍懂事了,才知道要問母親、問祖母,但她們不願意說太多,只說父親工作相當忙碌。到後來鄭智元被槍決,即使祖母與母親刻意不讓她接觸,她還是能從當時的新聞與報紙中偷偷窺得當年事件原委。

 所以父親在世時,在外事業恐怕不像祖母與母親說的那樣單純,否則又怎會與朋友反目?

 「後來幫我們打官司的那位律師怎麼肯接爸的這個案子?」

 「就承辦這案子的小隊長介紹的,不然搞不好鄭智元到現在還逍遙法外。」

 「那小隊長姓顏?」沈觀只是想要一個確定。

 王友蘭詫問:「這麼久的事了,你還記得?」

 「他是顏雋的爸爸。」

 「啊?!」王友蘭的聲音大了些。「那個顏志朗小隊長,就是顏雋的爸爸。」

 彼端久久未有聲響,她想母親大概太意外,還沒反應過來。其實她更意外。誰能想到數年前承辦父親案子的警官的孩子,會在數年後成了她的保鑣。

 「倒是沒想過顏雋會是顏志朗的小孩,還真是巧……」王友蘭說著,沈觀無聲以對。

 隨後又聽母親叮嚀數句,交代有空回家吃頓飯後,沈觀才置回話筒。她靠著椅背,合上眼簾,腦海裡轉著在學校餐廳吃飯時,和顏雋的那番對話。

 她倏然睜眼,雙手在鍵盤上鍵入「清潔員裝備」五個字,搜尋後並無她想要的,她再鍵人「夾蛇的夾子」,搜尋也無果。

 思考數秒,她在方才那筆搜尋中看見「夾蛇器」三字,將這三個字與「財神廟」皆放人搜尋,在長串的資料中覷見一段標題為「蛇也想拜財神」的Youtube影片,是私人錄製的影片。

 那日遭蛇咬,她不是不疑惑。蛇進廁所沒人發現?那清潔員後來怎麼抓到蛇的?這都是待解的疑點。詹老師不也在夢裡提醒過她?醫院裡聽祖母與母親說廟裡監視器壞了,無從追查那蛇從哪進入廁所;即便監視器運作正常,真調監視器來看也稍嫌麻煩,萬一驚動警方,恐會成為刑事案件,太浪費社會資源。所以她便自己慢慢找答案。

 點開影片,忍不住在心裡喊了聲Bingo!看得出來是手機隨意拍攝的影片,畫面中一名著清潔員工作服的婦人舉高手,手中夾蛇器夾著蛇頭,長長的蛇身幾乎垂地。

 原來是用了夾蛇器,但一般清潔員會隨身攜帶夾蛇器?

 「冬夭怎麼會有蛇?它也想拜財神嗎?」

 「太誇張了,那個阿桑從女廁出來耶。一條蛇是爬進去偷窺人家上廁所,被當場逮到?」

 影片中出現的對話聽得出是對年輕男女,語調輕鬆,像在談論一則八卦。畫面中婦人已走過鏡頭,隨著鏡頭移動只能看見她的背影。沈觀正想下載影片時,目光忽頓,她倒轉片子——那個清潔員夾著蛇在與人對話。

 她放大螢幕,反復看著婦人與人談話的畫面……

 「沈小姐。」房門外是顏雋沉穩的聲音。

 「門沒鎖。」她再倒回影片觀看。

 顏雋進門,道:「我看一下房間。」

 她隨口應聲「嗯」,也不知有無聽見他的話。

 他見她盯著蛋幕,不打擾她,逕自走向視窗,探頭觀看一會,拉回窗,上鎖,將窗紗掩實;轉身時,她人已不在位子上。

 微詫地邁出步伐,目光被她電腦螢幕上放大的畫面吸引,他湊近看了數秒,他未動她電腦、沒倒轉影片,只盯著那被她停格的畫面瞧。

 外頭響起馬桶沖水聲,他回神,正欲走出她房間,恰與從衛浴間出來的她在門口相遇。兩人目光對上,他看見她濕潤的眼眶時心下一詫,在她抬手抹去下巴水珠之際,他才發現她臉龐濕漉漉,連髮際也微微濕著——她洗臉了。

 沈觀再次抹抹頰上未拭淨的水珠,問:「顏先生,你們保鑣能不能喝酒?不帶公事包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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