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大酒
傅玉致平日裡雖吊兒郎當,辦起案來倒也認真,帶著許蘇由S市北上B市,天子腳下皇城根前,請了七八位業界專家,都是赫赫有名的刑訴法大拿與金融圈大佬,打算就萬源手頭的幾個項目與“不正當得利”劃清界限,在庭前出具專家法律意見書。
這類意見書往往比律師自己費盡口舌更容易打動合議庭,眼見對裴雪的指控,或被姚覺民頂包,或非“不正當得利”,或被證明是對方索賄不得已而為之,幾筆大款項都被排除,沒想到花明柳暗,控方居然又出新的證人,程嫣。程嫣曾跟著鄒傑出入裴雪的辦公室,因見她案上擺放的青花瓷瓶,十分喜歡,就偷偷拍下了照片。
東西其實早被那證監會副會長轉移了,唐奕川幾番追索跟蹤,重摸底牌,又查出對方一棟並不在自己名下的私宅,其間贓物無數。經多方核實,這個古董瓷瓶確定是裴雪行賄的實物財產,再經地方鑒定單位鑒定,雍正年間的東西,價值千萬。
這一招可謂釜底抽薪。千萬賄款,屬於數額特別巨大、情節特別嚴重,十年以上的刑期跑不了,如此一來,許霖設想的“判二緩二”就全泡湯了。
傅玉致望證物照片而興歎,說唐奕川太狠,還是同門師弟呢,居然對師兄趕盡殺絕,一點不留情面。
許蘇倒是挺樂呵,唐奕川何許人也?S市最年輕的國家正處級幹部,蟬聯幾屆的市“十佳優秀檢察官”,你哥都覺得難纏的人物,就你這點道行,能過招到這份上已經不容易了。
許蘇那點幸災樂禍的心思沒在臉上藏住,傅玉致扭過一張俊臉看他:“你那大學同學也太不夠意思了,我哥前腳救她老公一條命,她後腳就上檢察院作證,是不是有點恩將仇報?”
許蘇沒跟傅玉致過多計較,跟一素行不端的紈絝子弟計較個屁,他接過證物照片細細打量,突然就想起G市那個賣文玩的老頭,那老頭的貨品雖多為贗品,卻不折不扣是個民間高人,尤其對明清陶瓷深有研究,那晚在G市昏黃街燈下,許蘇與他聊得不亦樂乎,也學了不少。
傅玉致仍睨著眼睛:“同是姓許的助理,人和人比太遠了……”
對方言下之意明顯,許蘇強忍著翻白眼的衝動,將證物照片摔在傅玉致眼前,他說,這東西可能是贗品,我要求再次申請鑒定。
許蘇的意思是,或許因為上頭有人要整姚覺民,或許因為地方鑒定單位術業不精,總之不能盲從權威,再鑒定一次也就是打個申請的事兒。傅玉致對此將信將疑,卻也提交了重新鑒定的申請,經國家文物局的專家幾番爭論之後,沒想到還真出具了一個高仿品的鑒定結果,真實價值無法確定,自然也就不能將其納入行賄證據之中。
鑒定結果令許蘇大感揚眉吐氣,後來在所裡撞見亦步亦趨跟在傅雲憲身旁的許霖,他倏地挺直腰板,目下無塵地與他們擦肩而過。
瞿淩放出來以後,當年同寢的四個兄弟一直想著約一次,算是為昔日同窗洗洗晦氣。只是今天你出差,明天他開庭,拖了近半個月,總算將人湊齊,定了個日子去喝酒。
S市里有名的海鮮夜排檔,幾乎佔據一條街,因食材新鮮,物美價廉,人氣很旺。清蒸海蟹,蒜香鮑魚,清炒竹蟶……再佐兩斤白酒,快活似神仙。酒過三巡,韓健拿手頭正在辦的一個死刑案子跟老同學商量。當事人是個五十歲的打工者,因跟工友發生口角,醉後一怒之下開車將對方撞死。當事人原想悔過認罪,沒想到一審的辯護律師極不靠譜,抓著一點點無足輕重的證據瑕疵就想無罪辯護,借此一炮成名,非讓當事人咬死不認殺人而是交通事故,結果當然是惹惱了被害人家屬,當庭放棄民事賠償,要求判決死刑。
當事人上有八十老父,下有一個正高三的兒子,待死刑判決下來,才追悔莫及,大呼被無良律師坑了。他此番上訴的訴求也很簡單,就想留一條命,能見兒子考取大學,成家立業。然而該案的二審幾乎已經沒有了辯護空間,韓健向龐聖楠求計策,龐聖楠嗤之以鼻:“留條命還不簡單,本來就是可殺可不殺的案子,也不涉及大的原則問題,讓你的當事人去主審法官家活動活動就成了,只可惜你的當事人是個窮鬼。”
韓健點頭:“確實家庭非常困難,那八十歲的老父親現在還在拾破爛。”
“你怎麼盡接這樣沒油水的案子?替老瞿成功辯護之後,就沒闊綽點的當事人?”龐聖楠一口吞了一隻烤生蠔,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那就只能讓你的當事人等死咯,誰讓他自己酒後衝動,一審時又瞎了眼了找了個那麼不靠譜的辯護律師。”
許蘇就見不慣龐聖楠這副唯利是圖的樣兒,活脫脫一個翻版傅雲憲,還是山寨貨。他以不屑的眼風刮了龐聖楠一刀,轉頭問韓健:“二審的承辦法官知道是誰嗎?”
韓健點頭:“一位女法官,看著四十有餘五十不到,既和藹又威嚴。”只當許蘇也想讓他去“活動活動”,連忙擺手:“那氣質就不是貪財的人,賄賂她,不可能。”
“你丫瞎琢磨什麼?誰讓你送錢了!”許蘇氣不打一處來,抬手就兜了韓健腦勺一下,他想了想,又問,“不是說你當事人還有個兒子麼,兒子怎麼樣?”
韓健歎氣:“特別踏實特別優秀,同學師長那兒全是好評,參加省化學競賽還拿過獎。他想籌一筆錢向被害人家屬賠罪,目前已經休學了,到處打著零工,上回他來所裡找律師,攥著一把零散的票子,二十塊的,十塊的,五塊的,這麼點年紀這麼有擔當,看得人心疼……”
“好,有你這句話,二審他爸就死不了!”許蘇一拍油膩膩的塑膠桌面,不顧龐聖楠投向他的白眼,繼續對韓健說下去,“這案子二審沒有辯護空間,也就求個‘將心比心’。你讓那男孩學校的校長給那位女法官寫一封信,不用誇張煽情,就實事求是寫清那孩子在學校裡的表現,請求法官不要判處他爸死刑,這麼優秀的學生,若因此輟學實在可惜,相信他爸若被法律寬大處理,他會發憤圖強,更好地回報社會。你再讓那男孩親自去法院,將他打工所得交由法官轉交給被害人家屬。”
韓健又點頭:“我師父建議小規模募捐一下,能湊多少湊多少,給他換點整錢……”
“你是不是蠢?!”許蘇忙阻止,“募捐可以,但別換整鈔,就那些破破爛爛零零碎碎的五塊十塊,四五十歲的女法官很可能也是母親,也有與你當事人兒子同齡的孩子,將心比心,她會被這男孩子的擔當與孝心打動的。”
韓健挨了罵也不生氣,還頻頻點頭,說我師父真沒看錯你,你鬼點子太多,是有當刑辯律師的靈性。
龐聖楠已經喝高了,想起上回被借走的八萬塊,笑嘻嘻地望著許蘇:“他要是刑辯律師,肯定也是個窮鬼。”
經歷一場生死訴訟,原就沉默的瞿淩比過去更沉默,這聚會是因他而起,為他而辦,可他倒從頭到尾跟局外人一般,不跟人說話,只顧自己灌自己悶酒。臨了時候,龐聖楠去買單,韓健去廁所,人太多,幹什麼都得排長隊。只剩許蘇與瞿淩同坐一桌,面面相窺。
許蘇認可瞿淩的人品道德,還頗有高山仰止的意思,卻見不慣他而今這副如喪考妣的樣子,誰活著沒點不為人道的憂傷痛苦,打落了牙往肚裡咽,還是得向前看。
兩個人都已醉了六七分,許蘇沒話找話地跟老同學搭腔,故作親密地摟著瞿淩的肩膀問:“老漢,你以後怎麼打算?”
瞿淩轉過頭,定定望著許蘇。
“我告訴你一件事,”大約數分鐘的沉默之後,瞿淩跟木偶似的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極詭異的笑容,他說,“鄒傑的老婆是我殺的。”
許蘇只當自己酒精上頭,聽錯了瞿淩的話,他說,老漢,你別胡說。
“我沒胡說,”兩瓶白酒都見了底,瞿淩放下已經喝幹了的酒杯,“真是我殺的。”
勤奮踏實的漢莫拉比,清俊正直的瞿檢察官,面對救了自己一命的大學同窗,很乾脆地承認他殺了人。
瞿淩說,他本就抱著殺人的心態才會登門,他想與鄒傑同歸於盡,沒想到當晚撲空了鄒傑,反倒與他老婆撞個正著。
那女人一眼就認出他是程嫣的丈夫,而他們明明從未見過。
對視那一刻起,女人的情緒便已失控,她開始發瘋似的以手拉扯,以頭頂撞,她以最惡毒的語言咒駡,罵瞿淩無能,罵程嫣下賤,她親口承認是她買通了酒店領班,將程嫣與鄒傑的性愛視頻在婚禮當天播放出來,為的就是讓那個不要臉的小三嘗點教訓。
瞿淩雖喝了酒,但遠沒到醉酒易被人激怒的狀態,相反,他平靜聽著一切,想著,正好,殺死一個不虧,殺死一對兒就賺了。
對於整個作案過程,瞿淩承認得非常大方,描述得相當清晰,他說,他先拿啤酒瓶擊打那個女人的頭部,酒瓶一下碎了而女人未受重傷,他便又趁對方站立不穩時,抓著她的肩膀,將她摔下了樓梯,而直到女人倒地咽氣,兩個目擊證人才剛剛露面……
許蘇面色慘白渾身直顫,簡直想伸手堵住自己的耳朵,他向瞿淩討饒,向瞿淩求救:別說了……
“即使她沒有當場死亡,我也打算用手頭的碎玻璃瓶再紮兩下,不過天不佑惡人,她一下就摔斷了頸椎,不用我再補刀了……”瞿淩望著許蘇的眼睛,目光陰晦不明,瞧來格外陌生,“我一開始就沒想否認我的殺人行為,但不管怎麼說還是得感謝你救我一命,感謝你指出證人證言的漏洞,感謝你提出被害人另一種死亡的可能,感謝你提交的辯護意見,分頭擊破檢方指控,很有老律師的做派……”
許蘇用力掐著自己的胳膊,腦袋嗡嗡直響,天旋地轉。
求你別說了。
瞿淩說,那個女人死時的眼神令人終身難忘。
瞿淩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能讓我這樣的兇手逃脫法律制裁,你不愧是傅雲憲的人——
許蘇起身,倉皇出逃。
龐聖楠結完賬,韓健撒完尿,兩人結伴又回來。龐聖楠本還想招呼大夥兒去夜總會唱歌,瞿淩案後他名聲大震,正春風得意,因此對老同學們格外大方。見許蘇踉踉蹌蹌地往外跑,還腳底一空摔倒在地,他揚聲在他背後喊:“火急火燎地幹嘛去?被尿憋的?”
許蘇爬起來繼續跑,頭也不回。
直到確認自己逃出了所有人的視線,他垮倒在街邊花壇旁,吐得昏天黑地。
確實喝高了。他感到噁心。
花壇裡一片穢物。吐盡方才的夜宵不止,酸水仍一股股地往喉嚨口冒,灼燒得食管都疼得厲害。許蘇跪在那裡,低頭看自己的手,夜排檔的地面上滿是泔水油污,他那一跤正巧跌入其中。他的手真髒。
把胃吐空之後,人才好受一些。許蘇漫無目的地走,穿過一片低矮的平房,往前走,視線豁然開闊,一幢幢高樓拔地而起,霓虹琳琅,描繪一座城在奮進中的野蠻姿態。
許蘇試著勸自己,一個案子,龐律師聲名大噪,韓律師跟著沾光,瞿淩程嫣報仇雪恨,鄒傑那龜孫子死了老婆也算遭了報應,就連不是律師的自己也嘗到了勝訴的甜頭,重拾起當律師的信心……何況受害人咄咄逼人本就具有過錯,也就受害人枉死的奶奶瞅著冤枉了些,可老太太一把年紀還舞刀弄槍潑辣得很,好像也不是什麼好鳥。
許蘇發現,這麼想的自己與那位一直讓他看不順眼的傅大律師,沒有本質區別。
不知不覺就晃到了馬路中央,眼見一個大活人突然闖入視線,一個正準備踩油門過綠燈的司機嚇得臉綠尤勝綠燈,驚恐應對。萬幸刹車踩得及時,只差一點就得讓許蘇的肉身親吻沉重的鋼鐵。
車停了,司機驚魂未定,還沒來得及破口大駡,杵在他車前的那個年輕人居然自己倒了。
人這生物不愧是群居動物,哪兒有熱鬧愛往哪兒湊,原本人影寥寥的街,突然就圍攏而來一群人,個個都想湊這場車禍的熱鬧。司機是個開夜班計程車的中年男人,囊中票子無幾,哭喪著一張皴如樹皮的臉,一邊指著倒在地上的許蘇,一邊指天指地發誓,絕對沒有撞到他!
報了警,送了醫,一通檢查,沒有車禍導致的外傷,也暫無明顯酒精中毒的症狀,仿佛就是一頓大酒真喝高了。
接診的醫生挺樂,覺得這小夥子挺新鮮,被人七手八腳地抬進醫院,一路折騰竟也沒醒,敢情是心眼太寬,直接奔醫院睡覺來了。許蘇被安排打上點滴,同時醫院方面試圖聯繫他的家屬,翻著他的手機看了一圈兒,沒找到父親母親,最親近的稱呼是“叔叔”,便給那個叔叔打去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