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瘋子
許蘇愣不足三秒,真就大大方方脫了鞋子,踩著臺階下水了。
郊外,夜晚,月下。
水清如許。
許蘇站在水裡,扭頭仰望著傅雲憲,忽地露齒一笑,笑得悱怨而不傷,死命招人。鄭世嘉被這笑容揪緊了頭皮,渾身發冷,扭頭去看傅雲憲,傅雲憲毫無表情。
許蘇深吸了口氣,身子往下一沉,把頭悶進水裡。他先在淺水區摸索,這麼小一枚戒指,不比大海撈針容易多少,他一點點劃水前進,一寸寸摸索池底,認認真真,唯恐遺漏。
傅雲憲在岸上,一直沉著臉看著。
起初大概沒適應,許蘇換氣頻繁,憋不多久就得浮出水面,喘一口氣,游一兩米,再潛下去找戒指。後來大約適應了,他逐漸遊往了深水區,水中靈巧如魚,潛在水底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半分鐘,1分鐘,1分半……
傅雲憲眉頭漸緊,在池邊踱了兩步,但不出聲。
許蘇再一次從水底鑽出來,像是憋得太久嗆了口水,咳得相當厲害,動作也走了形,兩隻手滑稽地晃動著。
見人出現,傅雲憲眉頭一寬,總算松了口:“夠了,上來,別找了。”
許蘇扒住遠處的池壁,大口大口地喘氣,他沖傅雲憲無畏地一揮手,煞有介事地認真道:“不行!你得訂婚呢,我一定得找到——”話音未落,另一隻手脫力一松,整個人又滑進水裡。
胡亂撲騰出幾朵水花,池面漸歸平靜,人也沒動靜了。
這回潛在水底的時間愈發長了,傅雲憲眉頭愈緊,幾乎是吼出了聲:“許蘇!上來!”
沒人回應。
“不訂了,你上來!”
依舊沒人回應,岸上的人也急了,慌慌張張地跑著,要找人下水救援。
不待有人自告奮勇,傅雲憲已經脫了西裝,扯了領帶,自己下水了。
傅雲憲將許蘇撈出泳池時,他已憋氣近三分鐘,整個人雙目緊閉,臉色慘白,毫無人氣兒。傅雲憲跪在許蘇身邊,方才在水中他已渡了對方一口空氣,此刻倒不急於施救,他小心翼翼地撥開許蘇擋眼的額發,捧著他的臉,細細端詳。
虧得許蘇自己吐出一口水,這才緩過氣兒來,慢慢睜開眼睛。他望著傅雲憲的臉,與之四目相接,他極其沉重地眨著眼皮,然後被對方拽起半截身體,抱進懷裡。
濕透的襯衣貼在身上,肉體與肉體無限接近,傳遞彼此體溫。許蘇在水池子裡泡得太久,渾身涼透,好在傅雲憲胸膛炙熱,抱他極緊,像要把他一身骨頭全都烤化、揉碎,這種熱度與力道令人不太舒服,但也令人十分安心。許蘇看似已經精疲力盡,很快又閉上了眼睛,任傅雲憲將自己橫抱起來。
文珺是搭他的車一起來的,但顯然並沒打算再一起帶她回去。傅雲憲抱著許蘇離開前,吩咐她找一個在場的別的男人送她回家。
文珺點了點頭,但瞧著眉目不展,很有些憂心忡忡。她不敢攪擾老闆的好事,卻唯恐對方一走,身邊這群老畜生就會原形畢露,把她輪奸了都有份。
文珺的擔憂傅雲憲也知道,這些所謂上等人的底細他更是一清二楚。這些男人都是萬源高層,也多有家室,但仗著兜裡錢多,幾無正人君子,鄒傑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人前衣冠,人後禽獸,此刻美人面前醜態百出,他們都想吃文珺豆腐,看樣子也都想把她弄上床。文珺忌憚這些人的身份,也不願自家老闆顏面無光,所以不怎麼敢反抗,從頭到尾陪著笑臉,任那些男人摸來捏去地佔便宜。
傅大律師是很護著自己人的。曾經一群公安上門來抓君漢的一個年輕律師,說他教唆犯人串供,傅雲憲堅決不讓把人帶走,斥得一群穿警服的大老爺們灰頭土臉地自己溜了。
傅雲憲對文珺說,看順眼的就打一炮,看不順眼就搧他一耳光,傅雲憲的秘書不用違心逢迎任何人,這些人今天是人上人,明天都是階下囚。
他這話其實是對所有人說的。
文珺聽罷,曉得老闆給自己撐腰,登時抬頭挺胸翹屁股,三十歲的女人笑得跟小女孩似的眉飛色舞,一個把手放在她腰上的男人嚇綠了臉,慌忙退開幾步。
傅雲憲抱著許蘇經過鄭世嘉身邊,一直偷偷撕開眼縫的許蘇突然完全睜眼,沖一臉慘白早嚇傻了的大明星做了個鬼臉,他張嘴吐舌,洋洋得意,目光透著些許孩子氣的狡黠,根本不像個險些被溺死池底的人。
他的舌間就含著那枚戒指。
蠢蛋,誰讓你不給老子安分?!許蘇在心裡把鄭世嘉由頭到腳罵了個遍,他早趁人不備扯了自己袖口的金屬紐扣,偷樑換柱,佯裝把戒指扔進了池子裡。
他就是故意的。
出了眾人視線,傅雲憲就把許蘇撂地上了,好像那份親密本就是擺給別人看的。來時許蘇是開車的司機,載著老闆和美女,此刻美女不知何處去,老闆倒坐上了駕駛座。衣服已然濕透,黏在身上很不舒服。他爬上副駕駛座,就開始窸窸窣窣地解放天性,解了襯衣,扒了長褲,扭頭偷睨傅雲憲一眼,猶豫再三,還是留下了那條濕漉漉的底褲。
這個男人的側顏線條過於強硬冰冷,專注時尤像某種肉食動物,令人著迷,也令人恐慌。
大奔飛馳向前,一刻不停地穿梭于黑夜,傅雲憲叼了根煙進嘴裡,掏打火機點燃,一邊開車,一邊沉默吞吐,偶或扭頭,瞥身旁許蘇一眼。
許蘇把自己剝得赤條條的,嫌冷,抱著胳膊,在座位上佝僂起來。
傅雲憲倒不在乎身上全濕,淡淡說:“後座上有我的西裝,你穿上。”
許蘇聽話地回身去拿,西裝大出不止一號,肩寬,袖子也長,愈發襯得他單薄無肉。
黑色大奔駛出幾條街,傅雲憲突然問他:“戒指呢?”
許蘇反應奇快,立馬裝傻:“沒撈著啊,掉泳池裡哪兒那麼容易撈著……”
傅雲憲不耐煩地打斷他:“拿來。”
許蘇自知怕是在水裡嘴對嘴渡氣的時候就已露了餡,將脫下的長褲拿在手裡,從褲兜裡摸出那枚戒指,嘀嘀咕咕著老王八還惦記著那個小妖精呢,不情不願地遞上去。
傅雲憲接在手裡,一眼不看,甩手就扔出車窗外。
“欸!”許蘇嚷起來,戒指的意義在傅雲憲眼裡或許不值一文,可畢竟是貴重東西,這麼隨便丟棄未免可惜。
傅雲憲說:“再胡鬧連你一起扔出去。”
許是泳池裡的三分鐘令他後怕不已,許是連夜開車有些乏了,傅雲憲這一晚比平時沉默,始終微蹙眉頭,凝神于夜色中向前鋪展的道路。
這回戒指是真扔了。
手中香煙燃盡,大奔下了外環高速,傅雲憲一個急刹車,把車停在了路邊。
像是終於感到濕透的衣服黏在身上不舒服,他慢慢解了扣子,轉頭眯眼看了許蘇片刻,向他靠近。
不知欲望是突如其來,還是久經醞釀之後,終於爆發於這個夜晚。
許蘇想往後躲,被傅雲憲一伸手臂,箍在了人與座椅之間。
車內空間狹小,傅雲憲剛靠過去,兩人就幾乎胸膛相貼,面孔相對了。
“你後悔了,是不是。”
傅大律師用陳述句的語氣結束了一句疑問句,勝券在握——他對即將淪陷的獵物總是判斷精准,從他無序的心跳,從他慌亂的眼神。但那天辦公室裡說不悔那就真不能悔,許蘇至今不肯低這個頭,依然撇著嘴狡辯:“是你自己非說不訂了,又不是我攔的,我巴不得你早日訂婚呢。”
傅雲憲伸手捏住許蘇下巴,將他帶近自己,以手指指背在他臉頰上輕輕摩挲:“你不願意叔叔訂婚,叔叔很高興。”
“老子才沒有,老子是不想你被人戴了綠帽子還蒙在鼓裡,姓鄭的在電視臺後臺跟人胡搞……”
呼吸相聞,兩張臉近得幾乎貼在一塊,傅雲憲看上去好像完全不為情人的背叛惱怒,反倒露出微微調笑的神態。除了眼前這個小東西,他根本誰也不介意。
許蘇的太陽穴突兀地跳了跳,想側頭躲避對方的親近,結果卻被傅雲憲全強行掰正了他的臉,堵上了一雙唇。傅雲憲吻得深切認真,舌頭在許蘇口腔中掃刮席捲,手也不安分,伸進那寬大的西裝裡,撫摸他優美的背部,揉捏他小巧的乳頭。
許蘇感到恍惚,他以前也沒少跟傅雲憲嘴對嘴地親吻,也沒少訝異于這麼英俊硬朗的男人,嘴唇竟是這麼柔軟溫存。一切好像沒什麼不同,一切好像都不一樣了。
許蘇被傅雲憲吻得意亂神迷,唾液連連,兩人唇先分開,舌仍纏著,纏出一根細亮的銀絲,將斷欲斷之際,又再次撲向對方,狂亂地咬著,吻著。
如此往復幾次,傅雲憲顯是動了情,他將褲鏈解開,抓著許蘇的手去撫慰自己膨脹的下體,他抬起他的下巴,拉長他的脖子,在他細膩的頸後反復舔吻,在他耳邊低啞地笑:“你想要叔叔了,是不是。”
“才不要你……”許蘇不甘輕易淪陷,又故技重施,試圖半途中止對方的求歡,他手足並用地抵抗,“我已經報名參加司考了,我真的想要當律師——”
傅雲憲還當小東西跟自己耍性子,親了親他的嘴唇,輕描淡寫地拒絕:“不准。”
“叔叔,韓健他們用了我的辯護思路,用了我的辯護詞,瞿淩案的無罪辯護成功了,媒體都在報導,這證明我也可以,還來得及……”說不上來哪兒來的一股熱流在血管裡衝激,許蘇激動得手抖,還紅了眼眶。
“你對中國的司法現狀瞭解多少?”傅雲憲臉色微微一沉,放開許蘇,“你這性子當不了律師。”
刑訴辯護難,民訴執行難,刑訴水太深,民訴水太渾,非訴訟律師倒是個尚可的選擇,錢來得快,也不至於牽扯太多政治博弈,但依然吃的是人情世故這碗飯,是在紅塵泥濘中摸爬滾打。傅雲憲認為全無必要。他已經打造了一座金籠子,他要他的小鳥無憂無慮,永葆天真。
“是當不了你這樣的律師吧?”許蘇沒得來傅雲憲的認可,還被兜頭照臉地潑下冷水,一腔期許轉為恨意,他這人就是吃不了一點虧,直截了當地反擊,“何祖平律師說過要收我做徒弟,一旦我過了司考,我立馬就離開君漢。”
說完,許蘇自己也是一愣,即使那時他連夜算帳想還清債務,他也沒敢往深裡想一想這句話,如今真說出口才發現,竟然也不太難,不僅不難,還如釋重負,相當痛快。
傅雲憲不屑地表態:“何祖平自己都快被吊照了,沒我點頭,就算離開君漢,你也幹不了這行。”
這話不是要脅而是現實,律師圈最講究人脈關係,若真開罪了傅大律師,他在這行不說混不下去,恐怕也是舉步維艱了。
“就是這樣我也要走,”撇開賭氣與口不擇言的成分,許蘇將近來種種與前塵舊事揉在一起,認真思索之後,以視死如歸的架勢道,“我遲早會離開你。”
眼神全然暗了,像霎時熄滅的燈火,傅雲憲靜靜看著許蘇,半晌,他說,下車。
除了一件不合身的西裝與一條半濕不幹的內褲就再沒遮蔽的衣物,即使無人深夜,這麼瞎晃悠也不合適。許蘇睜圓了眼睛,愣著沒動,傅雲憲壓在他的身上打開了車門,極其粗暴地掰開他扒著車門的手指,將他推出車外。
不知什麼時間,不知什麼地方,天空烏濛濛的,不見星星月亮,地上坑坑窪窪,還留著一灘一灘雨後的水塘。許蘇裹緊了身上的西裝,露著兩條大白長腿,光腳站在一個泥塘子裡,他不知傅雲憲什麼意思,還想再回到車上,然而黑色大奔開始往後倒車,倒出百十米的距離,車前大燈一閃一閃。
風刮蹭在臉上寒颼颼的,還疼。天陰欲雨。
猝然間,車內人一腳踩下了油門,黑色賓士轟鳴而來。
“媽的!”許蘇恍然驚覺不對,轉身拔腿就跑。
這老瘋子是真要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