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雄辯
舉國關注的蔣振興案發回重審之後,終於再次開庭了。
天剛亮不多久,中院門口就已聚集大批民眾,其中不乏扛著長槍短炮的媒體記者,還有拉著“請求法院從輕處理”橫幅的被告人親屬與震星投資戶。大約十分鐘後,載著二十名被告人的囚車緩緩駛近,特警中巴在前方開道,車上武警持微沖押送,車後跟著十餘量警車,各警種的車輛排成一字長龍,浩浩蕩蕩而來。圍觀的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了,這樣的場面難得一見,相當震撼。
蔣振興剛在大巴上露面,就聽見有人追著車跑,大聲喊他的名字。
和一審時的情況完全不同,不僅沒有氣急敗壞的投資戶對他破口大駡,還有蔣璿從希望小學中接來的一眾孩子,這些孩子都接受過蔣振興的捐贈與照拂,一見他就激動大喊:“蔣爸爸!”
望著追車的幾張稚嫩臉龐,不見天日多年的蔣振興幾欲淚下。經歷了鐵窗之下漫長無期的等待,他突然重新相信,這案子能翻。
因被告人數眾多,公訴方派出了四名檢察官,三男一女,都曾經榮獲過“十佳公訴人”或者立過二等三等功,可謂精英盡出,相當重視,而辯方這邊,參與庭審的律師也達三十人之多,其中半數都來自君漢。
一起公開審理的金融犯罪案件,通常情況不會引起如此大的轟動,然而公眾、媒體、人大代表還有律界同行都到場了,可容納四百人的旁聽席座無虛席,還陸陸續續不斷有人前來與法院交涉,希望能夠增加旁聽席位。
他們都等著看傅雲憲如何在這場大戲中表現,或者出醜。
旁聽席上,蔣振興前妻與兒子坐在一邊,蔣璿與一些投資戶代表在另一邊,就連韓健與龐聖楠都來了,在法院門口遇見時還打了聲招呼,看玩笑說是來朝聖的。
當然許蘇也在。傅雲憲擔任辯護人的大要案庭審,許蘇從未缺席,只不過這一次,他是跟著何祖平來的。
臨近開庭,辯護律師陸續進場,傅雲憲最後一個出現,深色西裝與純色領帶很襯他高大挺拔的身形,他大步生風,威風堂堂。
傅雲憲入場時,審判長與陪審員都沖他點頭致意,一直靜無一聲的旁聽席也第一次出現騷動,許蘇聽見身後有人小聲喊道:“這就是傅雲憲啊!”
他扭頭,一張還挺稚嫩的生面孔,看著裝也像是律師,可能是別的律所派來學習的。正如韓健與龐聖楠所說,
八點準時開庭,自公訴人宣讀完起訴書之後,庭審現場的火藥味便愈發濃厚,一個上午的庭審時間裡,場面幾度瀕於失控。
面對公訴人帶著誘導性乃至逼迫性的提問,何祖平數度當庭抗議,言辭激烈,偶或得到支持,多數時候則被駁回。審判長法槌落了幾次,提醒律師團與旁聽席保持肅靜。
然而傅雲憲卻沒有任何表現。他坐在辯護人的席位上,始終微微蹙眉聽著公訴人的提問或蔣振興的回答,表情嚴肅,但幾乎一言不發。
倒是蔣振興在法庭調查過程中,幾次發言都既合情又在理,既專業又犀利,能夠一擊即中公訴人的提問漏洞,不像業外人士,倒像出自傅雲憲的手筆。
許蘇深信傅雲憲的能力,卻仍為傅雲憲的沉著感到揪心,在場媒體那麼多,回去又當怎麼添油加醋地報導,說果不其然是官派律師,一碰上中央批示的大案,這就啞火了?
到了舉證、質證環節,公訴人開始舉證,並表示所有證據出示完畢之後才能允許辯護人質證。
說是舉證,其實就是走過場,草草羅列證據提綱,把千本案卷中的大綱標題全部通讀一遍,就算完事兒了。
對此何祖平首先提出抗議,厲聲斥責公訴人此舉是變相剝奪辯方合法質證的權利,因為蔣振興案光案卷就千餘本,一組證據上千條,還都是被強行歸納為犯罪證據的震星集團正常經營行為,光讀下這些標題都得幾個小時,別說律師們看不見一向實質性的證據,就連記住這些證據提綱都來不及,還怎麼就每個證據的細節漏洞質疑反問。
何祖平的抗議得到了律師團的集體回應,一時間律師們都坐不住了,“反對”“抗議”之聲頻起。
公訴方底氣十足,態度強硬,說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關於舉證的相關規定,一事一證,證據可以單獨出示,也可以分組出示。
何祖平的提議被法院駁回了,還提醒他注意庭審秩序。
按何祖平的脾氣,屢次合法抗議被駁回,那就要聯合其餘被告人的辯護律師一起罷庭了。
律師團沸沸揚揚不肯甘休,庭審一度難以繼續。眼看休庭在即,傅雲憲卻仍按兵不動,只是手腕微微一抬——一個手勢,君漢的律師們率先安靜,別的律師也都跟著不鬧了。
此舉很給公訴方面子。那個女檢察官朝傅雲憲投來了充滿好感的一眼。
“震星集團將募集來的公眾資金,大量投入廣告而非生產,既是虛假宣傳,又是揮霍浪費……”
經營時期,震星投放過廣告的二十餘家媒體平臺被女檢察官走馬觀花似的一一念過,傅雲憲突然出聲將其打斷。
“辯護人對震星集團是否在《新聞中國》與天氣預報間投放廣告持異義,要求公訴人出具相關證據,並要求明珠台的相關負責人到庭接受質詢。”
此言一出,立即引起旁聽席上一片噓聲。這是蝸角之爭,毫無疑問。《新聞中國》每天幾億人收看,震星投放的廣告人盡皆知,與免證事實無異,即便按照程式應該出示證據,也沒必要讓明珠台的廣告部負責人到庭作證。
傅雲憲繼續說:“辯護人對震星集團在東亞台《非常人生》節目投放的廣告持異議,要求公訴人出具相關證據,並要求東亞台的相關負責人到庭接受質詢……”
別的律師可能記不住,但傅雲憲不會。但比起別的案子他常讓團隊律師閱卷,自己只把握大局、提拎重點,對於蔣振興案,傅雲憲用了整整一個月的晚上時間親自閱卷,對案卷的熟悉程度甚至令全體公訴方大感吃驚。他將方才公訴人宣讀的那些廣告媒體都複述一遍,無論網媒、紙媒還是電視媒體,無一例外,都持異議,也都要求證據展示與當庭質證。
法官出聲提醒他:“辯護人,這些不是必要——”
傅雲憲根本不容人打斷,目視公訴方四人,提了音量道:“質證質什麼?質的是每一項證據的客觀性、關聯性、合法性,質的是它的證明力有無與大小。二審已經認定證據不足發回重審,你們還是一份證據不出示,囫圇吞棗地念提綱,廣告宣傳都定性為揮霍浪費,是真不懂市場經濟,還是不教而誅,羅織構陷?!”
公訴人老話重提:“本案案卷上千本,證據不可能在庭上一條一條地展示,最高人民檢察院曾有檔——”
傅雲憲再次將對手打斷:“法庭上只講法律,你們堂而皇之走過場,我也有理由要求一證一質。去年兩高三部《關於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的意見》,強調對於控辯雙方有爭議的證據,應該一證一質,最高人民法院加強對證據的嚴格審查,也出了33條細則,不經辯論不能定案。”
傅雲憲語聲鏗鏘,強大氣場令人生畏,許蘇聽得手直鬥,像士兵聽見戰鼓似的,全身的血液直沖腦門。
“要不我們就震星的存量資產、債務與實際融資金額等關鍵問題質詢清楚,要不我們就一條一條證據慢慢過,我有時間,在座所有的律師都有時間,不管要在這庭上耗多久,奉陪到底!”
傅雲憲話音落地,全場肅靜幾秒鐘後,旁聽席上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如此一來,公訴人的節奏就全亂了,原本想要磨洋工磨跨對手,結果反被對手牽制。連審判長也認同,應該就關鍵證據進行舉證質證。
公訴方仍試圖反駁,反被傅雲憲借著機會再次重申己方觀點:“萬源案重審期間,公訴機關違背刑訴法‘補充偵查以二次為限’的原則,進行了第三次補充偵查,補充案卷近百卷,然而公訴人方才列舉的條條證據大綱,如宣傳推廣、賑災助學、出國交流考察等,恰恰證明被告人蔣振興不僅沒有詐騙,反而是個有情懷、有格局、有社會責任意識的企業家。本案一審就是錯案,公安起點錯、檢察跟著錯、法院錯到底,完全無視《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小企業促進法》,國家應積極引導中小企業創造條件,通過法律、行政法規允許的各種方式直接融資,而將一個民事可調解的案子強行納入刑法規制,懇請本案合議庭糾正錯案,公正判決。”
儘管還未到辯護人發表辯護意見的環節,但在這個時間點上拋出無罪觀點卻是蛇打七寸,極易打動辦案法官。
旁聽席上的掌聲再次響起,審判長屢次制止仍沒停息,公訴人無話可對。
當天庭審結束,律師、媒體與投資戶一擁而上,傅雲憲前簇後擁,當真跟巨星一樣。許蘇已經不是君漢的人了,不比以前就在傅雲憲身邊黏前貼後,人人還得看他臉色。如今他被人群擠在外頭,推來搡去,他訥訥站著,遠遠看著,不習慣。
他發現,傅雲憲腕上一直戴著的護身符,不見了。
許蘇原本是想找傅雲憲談談的。具體談什麼,他還沒想好,可能只是聊表關心閒聊兩句,可能就想問一問,溫榆金庭的房子還能不能加他一個名字。法院裡沒法挨上邊兒,只得守在傅雲憲停車的地方,知道律師團回去以後還得連夜開會討論,為明天的庭審做出萬全準備,所以沒打算真把人約出來,就想見縫插針地跟他說兩句。
傅雲憲明明看見了他,卻沒有下車的意思,反倒一踩油門揚長而去。
許蘇搭著何祖平的車回到酒店。他一天沒有交接,辭職信遞出去的第二天,就獲批准離開了君漢,連面都沒再見上。文珺告訴他,這是老闆的意思。
意思是什麼?意思就是麻溜地滾,有多遠滾多遠。
他一邊開解自己傅大律師太忙,一邊又覺老王八蛋小氣。他躲在賓館裡上網,看看網上對庭審第一天的評價,有些律師一回去就要上網發表長篇大論,多數對傅雲憲心服口服,也有極少數的仍不買帳的,冒出酸言澀語,也很快被褒贊聲淹沒。許蘇看見這些平路裡最常出現一句“不愧是傅雲憲”,轉而抑鬱一掃,又樂起來。
何祖平的存在,極大程度緩解了傅雲憲在法庭內外的壓力,他們的辯護風格也相得益彰。
滾再遠,好像也挺值得。
儘管已經攜手合作,但師徒倆還沒冰釋前嫌,君漢律師團隊對案子有什麼新的決議動向,傅雲憲只讓許霖前去通知,而何祖平這邊開會討論,也不會主動告知傅雲憲。
師徒倆積怨已久。理由似乎只有一個。
許蘇盯著電腦屏良久,最後無意識地在搜索欄裡打出一個名字,何青苑。
蔣振興案被告人數眾多,案卷冗長,證據龐雜,再加上方方面面的勢力在往不同方向使力,樂觀估計得審半個月。審了三天之後,何祖平就讓許蘇回去了。他在這裡大忙幫不上,還不如先回所裡,跟著師兄們多熟悉所內業務。
許蘇不情願,但也拗不過何祖平的意思,哪知前腳剛回S市,後腳就被人掄了一記悶棍。
倒在距他那廉價出租房不足三十米的巷子裡,他完全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