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重逢
許霖出了病房,人沒離開醫院,直接坐電梯到了地下停車場,一直等著。他沒有車。
唐奕川與三五律師一同走進停車場,律師都略傾著上身跟在他的身後,顯得謙恭有禮。只有開車與上庭時才會戴眼鏡,唐奕川神情溫和謙遜,嘴角始終保持微微上揚的弧度,但許霖還是能夠清楚發現,他的臉上根本沒有一絲笑意,鏡片後的眼睛淬毒似的陰鷙寒冷。
許霖掏出手機,撥了唐奕川的號碼。
唐奕川與一位律師的車停在差不多的位置,他看了看手機,客氣地讓對方先走。律師們挨個走了,唐奕川嘴角那點弧度終於徹底被抹平了。他看著許霖朝自己走過來。
確信四下無人,他打開了車門。
許霖快步走上來,上了唐奕川的車,叫了唐奕川一聲,哥。
也就這一聲,讓他顯出一點年輕人的活力。
唐奕川迅速發動引擎,一刻不在原地停留,他說:“不是說了麼,在外面不要聯繫我。”
語氣很淡,也沒什麼埋怨的意思。
許霖“哦”了一聲,微微耷下眼皮,臉上那點活力又消失了,他最近常露出一種茫然無措的表情,並且對之毫無辦法。
唐奕川問:“你說傅雲憲已經知道了你的身份,他沒找你麻煩?”
許霖說:“沒有,不僅沒有,他還說要送我出國讀書。”
唐奕川專注開車:“出國讀書也好,如果不喜歡法律,那就換個別的專業。對了,傅雲憲的徒弟賀曉璞是你對接的,你上次說他跟你提過一個判刑後不在監獄服刑的貪官,是哪個案子?”
許霖沒有回答唐奕川的問題,反倒問他:“那天晚上特警突然闖來救人,是不是哥你安排的?”
唐奕川“嗯”了一聲,又說:“我沒有那麼大的能耐,馬上要嚴打了,公安本就盯那些黑社會盯得很緊。”
仿佛鐵了心要追根究底,許霖繼續發問,“你是不是想激怒馬秉元的那些餘黨,讓他們弄死傅雲憲……”他的聲音極不自然地顫抖一下,像布帛突然撕裂一道口子,“……還有我?”
“你怎麼會這麼想?”唐奕川感覺出許霖一直盯著自己,扭頭看了他一眼,但他神色平靜,似乎全不把對方這撕心裂肺的指控放在心上,“你失蹤之後只有我揪心你的安危,恰好那邊的公安有個是我的朋友,出動特警當然是為了救人,你好歹也是法律工作者,應該對我們國家的員警有點信心。”
唐奕川的回答滴水不漏,只是太過理智,太過鎮定,那聲“揪心你的安危”聽來就不足令人相信,許霖幾乎已經哽咽:“那時我才十歲,我爸跟陌生人沒區別,我哥也就偶爾回國看我一眼,我之所以拼命學法律、想法設法進君漢所、甚至切掉手指也要拉傅雲憲下水,只是為了讓你高興……”
“傅雲憲不垮,我就不高興。”唐奕川毫不客氣地打斷他,又冷冷瞥他一眼,“我還要回檢察院,路口的地鐵站放你下車。”
工作日的工作時間,街上行人寥寥,網店衝擊實體經營,曾經最繁華的商業街如今商鋪關了大半,一扇又一扇的店門上貼著房屋拋售或招租這類的公告,但依舊乏人問津。
整座城市空落落的,好像到處都是北風聲。
“就差一步,原本因為蔣振興的案子,上頭已經准備查他,結果那個姓馬的黑社會來了這麼一出,反倒讓他脫了身。”到了地鐵口,唐奕川停下車,對許霖說,“賀曉璞的那個案子你整理一下,回去把詳細情況發給我。”
說到這裡唐奕川攢了一把拳頭。唐副廳長的情緒一向是很內斂的,他面無表情,但指甲已深深嵌入掌心的肉裡。
許霖仍在掙扎,聲音低弱:“這回他肯隻身一人來救我,就算還了我家的債,我跟傅雲憲已經兩清了……”
“兩清?”唐奕川冷冷道,“那是你哥一條命!”
“我哥都死了那麼多年了……胡石銀雖然跑了,但他的那些手下基本全被公安掃空了,也算報了仇,你已經是副檢察長,前途一片光明,為什麼還要跟傅雲憲過不去,他只是一個律師——”
“你喜歡上傅雲憲了,是嗎?”唐奕川轉頭冷冷逼視許霖的眼睛。天色有點暗了,暗到仿若一塊鉛板,搖搖欲墜。他這張不苟言笑的臉此刻陰得與天色相若,越發令人膽戰。
許霖一怔。喜不喜歡傅雲憲,這個問題他沒想過。但他確實羡慕著那個未曾謀面的真正的許霖。初聽傅雲憲救助許霖母子的那個故事,他還覺得不可思議,國內第一的腐敗律師,血案累累的司法掮客,哪兒像故事裡那個正義熱忱的年輕法律人。他原本一直不信,再怎麼說服自己入戲都沒法子真正相信,直到那個晚上槍聲響在耳畔,傅雲憲護著他躲避槍擊,他突然就信了。
他最羡慕的還是許蘇。
那顆淌過泥塘依然乾淨的少年心,歸根究底是那個願意護著他的人,對他從來都無所保留。
“你喜歡他,”唐奕川再次逼問,“你喜歡傅雲憲,是不是?”
“哥……”洪翎放棄了思索這個問題的答案,他不是許霖,更不是許蘇,想明白了這個答案又有什麼意義呢?“你讀法律難道只是為了報仇嗎?你一次次閱卷、提審,一次次追訴、抗訴,到底是為了個人業績指標還是為了法律正義呢?”
“我沒錯過。”唐奕川冷著臉,提了音量,“再說案子是法院判的,不是我!”
“我一直記得,你以前說過,我國的司法領域裡還存在一些積弊,所以越是手握強權的人,越需要自我約束。他說你想成為一名檢察官而不是律師,因為你想成為這樣自我約束的人,在體制內作出你的努力……”洪翎撕心裂肺地哭起來,眼淚流得一塌糊塗,“哥……我們算了,好不好?”
“下車。”一向冷靜克制的唐檢察官壓過去,打開車門,然後粗暴地將對方推出車外。
“馬上出國,永遠別再來找我。”撂下最後一句話,他揚塵而去。
道口遇見紅燈,唐奕川完全沒留意,險些大喇喇地闖過去。虧得兩輛警車就停在邊上,他及時反映過來,一腳踩下了刹車。
一位交警上來檢視,原本拉長著臉,一見著他立馬就客氣了。
“哦,是唐檢啊。”
一個系統裡的,唐奕川還是副處的時候就常出現在電視上,這位元交警認得他。
交警走了,唐奕川坐在車裡,撐起額頭。兜裡手機震個不停,他突然感到非常疲倦。
這些年他是夠拼的,作出的成績有目共睹。案無大小,但凡他經手的案子一定比別人上心,也一定會讓犯罪嫌疑人得到法律允許範圍內最嚴厲的懲罰。姜書記完全不知道他的真實背景,是真欣賞他辦案時的果敢與犀利。但外頭人不這麼看,外頭盛傳他是姜書記的嫡親侄子,甚至有傳他賣身上位。唐奕川從不澄清否認,甚至樂得走漏一些虛虛實實的風聲。狐假虎威的寓言人人聽過,他願意讓別人以為他是那只狐狸,即使狐狸狡詐、骯髒又陰險。
他快忘了自己為什麼讀的法律,好像就是為了升官,為了扳倒傅雲憲。
這個紅燈的時間似乎格外漫長。車窗緊閉,空調也沒開,唐奕川坐在車裡,覺得車廂像一潭死水,他已經完全溺在裡頭,任何掙扎都激不起哪怕一點點幽微的水花。
雇兇殺人是公訴案件,傅雲憲擔任受害人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訴訟代理人,開庭時也坐在庭上。庭審時,他不時在那個受害人耳邊低語,教他怎麼說服合議庭。那個所謂的受害人本來就是黑社會,傷天害理的事幹了不老少,一雙手又腥又臭,結果在庭上顛倒黑白地說了一通,洪銳居然被判了重刑。洪銳雇凶打人不過一時激憤,實則跟他爸洪兆龍完全不是一路人。
唐奕川以一個法學生的身份坐在旁聽席上,看著洪銳無力又絕望地為自己辯解:“我只是找人打他一頓,他根本沒有受多重的傷,他一個人就跑了……”
一個先回國念法律,一個則留在小常春藤念經濟,準備畢業後回國在投行業大展拳腳;他們在美國時一起領養了十幾條流浪狗,打算待兩人都退休的時候,再一起開一間寵物店……
他們曾經構想過一個共同的未來,那個未來像夢一樣美。
也像夢一樣易碎。
他去牢裡探望過洪銳,唯一的一次。洪銳挺憔悴,但挺平靜,沒有一見人就哭天搶地,只是一味苦笑:“跟我同倉的一個王八蛋老……老弄我……獄警看見了也不管……”
“弄”在這個語境下是個很駭人的字眼,唐奕川一下就聽懂了洪銳的意思。
“你別再來看我了,也別想法子弄我出去什麼的,姓胡的還有那姓傅的真的沒人性,沒准連你也不放過。我覺得我可能活不到出獄的時候了,我們……我們下輩子……”
沒多久,洪銳就真的死在牢裡了。
紅燈轉綠燈的時候,手機又震動起來。他早就把傅玉致拉黑了,但跟幾年前的情形完全一樣,他拉黑了一個號碼,很快另一個號碼又打了過來,傅玉致可能買了一堆新號,堅持不懈地想要一個答案。
唐奕川一直記得,法院宣判之後,被害人長籲一口氣,傅雲憲起身與審判長、審判員一一握手,談笑寒暄,不難想像除了法庭上的唇來舌往,法庭外他也使了不少勁,反正國家正在打黑,案子判成這樣,人人都會滿意。但是當他走出法庭,他又看見傅雲憲在走廊盡頭的暗角,一個人靠在牆上吸煙。法庭紀律規定,案件審理時全員不得吸煙,但這個男人煙不離手,一口接著一口,濃重的煙霧遮掩著他英俊的臉龐與緊蹙的眉頭,他的表情相當奇怪,好像邪惡與悲憫同在,十分荒誕。
傅玉致的電話又一次打了過來,唐奕川又一次沒接。因為同父異母的關係,他很晚才知道傅玉致就是傅雲憲的弟弟。
他所認識的傅玉致,皮囊花哨,真心滾燙,一直沒皮沒臉沒心機。只要他再費點心思與傅玉致周旋,那傻小子沒準兒真能把他哥賣了,何必還讓洪翎編著故事接近傅雲憲,費時又費勁。
但唐奕川最終還是決定分手,冷酷決絕,不留一點餘地。
刀不快,麻卻夠亂。他怕上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