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嚴打
論壇為期兩天,來參加論壇的年輕律師們被招待在學校酒店裡,而傅雲憲這樣的律壇大佬則住兩條街外的希爾頓。傅雲憲本是當天就要回S市,但改了主意。
一頓飯吃得相當熱烈,主辦方招待得很隆重,也很地道,菜管好,酒管夠,大夥兒決定不醉不歸。
年輕律師們同坐一桌,老會長也跟他們一起,傅雲憲理所當然地與主辦方共坐主桌,但開席沒多久,他就來了年輕律師們的圓桌前,招呼服務生加了一張椅子。
他坐在那個小律師的身邊,隔開對方就是許蘇。
傅雲憲有一雙很懾人的眼睛。
三分倨傲,七分威嚴,這是權力與專業共同催生的氣場。
小律師雖受寵若驚,但不敢妄說妄動,一直筆挺挺地坐在傅雲憲的身旁,直到酒過三巡後,他才鼓足勇氣提了一個問題:為什麼您辦的案子成功率那麼高呢?
這問題太業餘,旁邊幾位經驗更豐富的律師都笑了。
傅雲憲抽了口煙,含著煙霧也揚了揚嘴角。他的唇很薄,與他別的五官一樣棱角分明,一口煙霧從這雙薄唇裡躥出,他淡淡地說,“因為到了我這個地位可以選擇案子,而你們只能被案子選擇。”
實話,令人感慨、催人奮進的實話,新手律師為了糊口或者揚名,有案子接就不錯了,哪兒還顧得上考量每件案子的成功率。在大西北執業的許蘇對此深有體會。
許蘇不像飯桌上這些律師,那麼饑渴地盼著傅雲憲傳道受業解惑,他嫌滿桌拍馬屁的話太肉麻,找藉口上廁所,中途便溜了出去。
洗手間裝修得很高級,裝飾畫框、陶瓷擺件與鮮花盆景無一不有,就是香薰的味道太刺鼻,過猶不及。許蘇在鏡子前慢條斯理地洗著手,沒注意到一個人走了進來,順手關上了門。
是傅雲憲。
許蘇意識到有人來時已經遲了,他猛一回頭,正對上傅雲憲的眼睛。他微微蹙著眉,眼裡像凝了一層血,瞧著特別深邃,也特別嚇人,許蘇怕被傅雲憲生吞活剝、連皮帶骨地直接吃了,不自己地往後退了一步,想跑。
但傅雲憲用身體擋住了他逃跑的路線,他向許蘇的臉伸出了手,像是要溫存撫摸,最後卻只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有點兄長鼓勵幼弟的意思。
傅雲憲問:“在那邊辦案都還順利麼?”
“總體順利,但麻煩也不少。”許蘇實話實說,就那個沸沸揚揚的黑車司機碾壓交警案,公安那邊沒少派人恐嚇他,熱情的網友還罵他“是非不分”,不是誰弱誰有理,不該因為這個為殺人犯辯護。
他們沒鄭重其事地談過分手,也就不存在計較誰把誰蹬了的尷尬局面,兩人就這個案子聊了聊,頭頂光線昏黃,氣氛不錯。
對於刑事辯護這個行當,許蘇以前是只知其不易,卻不知其這麼不易,自己親身上陣之後,才明白,無怪乎這圈子裡人人都仰慕敬畏傅雲憲,實是因為太艱難。
“看來去一趟西北有好處,成熟不少。”傅雲憲輕笑,又問,“你師父呢?近況怎樣?”
“醫生說可能撐不過半年,可我不信,看著不像。”
在西北的日子,許蘇幾乎每星期都要給何祖平打個電話,或是請教他案子上的難題,或是單純給師父請安。何祖平的病癒發重了,壞的時候比好的時候多,醫生表示情形不容樂觀,但何祖平自己很樂觀,沒少發文炮轟這個法院院長那個檢察長,精神頭一直都挺好。
許蘇與師父閒聊時,雖從不刻意提及傅雲憲,但話題永遠繞不開他。許蘇時常在心裡琢磨這對師徒的關係,有點像唐三藏與孫猴子,這大徒弟本事通天,但也最不服管。
想到自己如今也是何祖平的徒弟,他不禁得意,這輩分都亂了。
許蘇素來容易七情上臉,一點心思都藏不住,他得意地笑吟吟地望著傅雲憲,眼角彎彎下垂,嘴角彎彎上翹,那滿臉光彩像蜜漬的一樣。
傅雲憲被這笑容燎著了。
他一手將許蘇摟近自己,一手攥住許蘇的下巴。許蘇往外掙,他便手指用力掰正他的臉。再不容對方掙扎抵抗,傅雲憲傾身,低頭,垂目,壓下了自己的嘴唇。
許蘇其實沒想抵抗,意思意思就完全繳械了,時間會撫平傷痛,時間也會滋長思念。
兩人的唇相距不過毫釐,外頭有人忽然破門而入。
“許律,許律你怎麼去了那麼久?”
即將發生的吻被打斷了,傅雲憲不滿地皺了眉,對許蘇說了聲“晚上接你過來”,就走了。
“你跟傅律師……你們認識啊?”小律師仍舊不明所以,問了個傻問題。
“你給我滾!”許蘇同樣不滿,抄起一塊濕巾就朝對方臉上砸過去。
傅雲憲回到飯桌上,本想直接回酒店,一直沉默著的老會長突然開口了。老會長比傅雲憲年長不少,但跟傅雲憲說話非常客氣:“我和您的師父何祖平律師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我是浦文阜律師。”
“久仰。”傅雲憲對這位浦會長也挺客氣,“當年浦老起訴H省司法廳違法收取律師管理費,使該省的律師年審費大幅下降,在座該省的律師都該謝謝浦老。”
在座真有幾位H省的律師,一迭聲地向老會長道謝。
許蘇也跟著回來了。他與那小律師見識稍淺,都不認識這位元浦會長。聽上去這位也是死磕派的一員,但浦會長並沒有何祖平這麼大的名聲,看著溫和謙遜,也完全不似何祖平般激進。
老會長很謙卑地搖了搖頭,又問傅雲憲:“您聽說過漢海地區新義幫的案子嗎?”
新義幫案是被漢海當地政法委欽定的“鐵案”,該案一審已經宣判,認定新義幫是具有黑社會性質的組織,全案56名被告中,9名骨幹份子被判處死刑,多人被判死緩或者無期。
但所有被告與他們的代理律師均堅持上訴,聲稱自己只是為謀生計非法採礦並未涉黑殺人,當地政法委好大喜功強行定案,多名被告遭到了刑訊逼供與違法取證。
這麼一個大案卻沒引發多少關注,網上倒也不是一點風聲沒有,但並沒有釀出多大的風波就平息了,甚至不用刪帖不用輿論管控。對於試行的《懲戒規則》,民間普遍是支持的,因為不少人都覺得刑事律師這個群體狡詐陰險,為惡人打官司已經夠為人不齒的,何況還是為黑社會打官司。
傅雲憲沒出聲,沉默片刻取出了煙盒,用目光訊問對方要不要來上一支。
老會長擺擺手:“我不抽,您請便。”
隔壁桌在互相敬酒喧鬧,小律師還想端著酒杯去湊個熱鬧,拉了拉許蘇的胳膊,問他要不要同去。
許蘇皺著眉,有些煩亂地擺了擺手。這大半年他遠在大西北辦案,不太瞭解律師圈裡的變故,但他敏感地意識到,這案子既然涉了黑,在國家而今風雨欲來的嚴打大背景下,方方面面的牽扯一定不簡單。
傅雲憲點著了煙,抽了一口,道:“我聽說了。”
老會長點了點頭:“何老現在就在漢海,他也剛剛決定接任這個案子二審的代理律師。”
許蘇更是吃驚:按何祖平的身體狀況已經不接案子了,怎麼還會千里迢迢奔赴漢海那個地方打官司?
“這個案子第二被告的兩位辯護律師,一位叫浦冰,一位叫莊旭,浦冰律師是我的兒子,另一位則是我的弟子。”包間內的氣氛老會長沉默片刻,繼續說下去,“他們都因為新的《懲戒規則》,涉嫌犯偽證罪被批捕了。不止這兩位律師,同案的另外四位律師,總共六人都因偽證罪被批捕了。”
此話一出,兩張觥籌交錯的圓桌瞬間安靜下來。
一個案子批捕六位辯護律師,絕非偶然情況,這在中國司法史上都極為罕見。
小律師斂了笑臉,端著半滿的紅酒杯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所有從事刑事辯護的律師們都意識到,大非吉兆。
“欺人太甚了吧!一直有嚴打的風聲,看來是真的了!”
“《懲戒規則》雖說只是試行,但明顯偏向了公檢法,法院成了一言堂,咱們律師一提異議既遭批捕,誰還能繼續打官司?”
……
座上幾個年輕律師已經熱血沸騰,恨不能當場揭竿而起,他們當中有的可能想渾水摸魚在大事件中揚揚名,有的卻是真的感到兔死狐悲。
傅雲憲看似不以為意,拿著煙的手做了個手勢,大夥兒就都安靜下來。
“我今天來,不是一個父親為了救他的兒子,”老會長面色悲戚,吐字也慢,但聲音清晰堅定,很有力量,“而是以一位刑辯老律師的身份,請求全中國最好的刑辯律師參與這個案子,因為這是一場不容打輸的惡仗,這關係著全中國二十萬刑事律師今後的執業權利。”
傅雲憲磕了一段煙灰,淡淡地說:“浦老,你言重了。”
張仲良就是先人一步看出國內法治環境有日漸惡劣的趨勢,才金盆洗手去了國外,同是刑辯大狀的傅雲憲又怎會看不出。
老會長見傅雲憲並不願接這案子,倒也沒有勉強的意思,他也知道傅雲憲素以“官派律師”為人詬病,身上還有著黑社會背景的傳聞,不太可能趟這渾水。他依然客客氣氣,以那並不標準的普通話說:“回頭我把這個案子的材料給你看看,接這案子,我代表我的兒子徒弟還有中國二十萬刑事律師感謝你,不接……”老會長笑了笑,真也沒一點嗔怪之色:“那也肯定有你自己的考量,勉強不得。”
許蘇料想傅雲憲會斬釘截鐵地拒絕,沒想到傅雲憲朝他看了一眼,竟出人意料地沒有拒絕老會長的請求,而是說,好。
那一晚傅雲憲沒依約來接他過去,但許蘇也沒工夫在意。
“只聞雷聲不下雨”的嚴打終於來了。
作者有話說:
漢海這個地方是我編的,嚴打也是我編的,我國歷史上總共嚴打四次,最近肯定不會啦。
漢海案將是全文最後一個案子,融合了我國法制史上兩個最著名的經典戰役,北海案與貴陽小河案,有點敏感,感興趣的胖友可以自己百度。
小說始終是虛構的,祝大夥兒的生活越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