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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城衣冠》第8章
第八章 有償(一)

  為了招待傅雲憲,這頓飯蘇安娜是花了大心思的,本就不大的家裡擺了一個圓臺面,上頭六個冷盤八個熱炒,素的鮮豔漂亮,葷的濃油赤醬,加之擺盤精緻,看著就很有食欲。

  菜不全是出自蘇安娜之手,為她搭把手的還有兩位交好的舊街坊。一個叫王亞琴,一個叫劉梅,王亞琴是開美容院的,兜裡有點錢,穿著打扮都挺洋氣,徐娘半老倒也風韻猶存。劉梅是職業婚介,每見許蘇必要給他介紹女朋友,以三寸之舌強拉硬配。許蘇以貌取人,管前者叫王姨,管後者叫劉嬸,她們都是蘇安娜的麻友。

  因為最終沒跟上那香港老闆過好日子,蘇安娜對許蘇愛得深,也恨得切,就做飯難吃這一點上,成年之後的許蘇無數次懷疑,蘇安娜可能是成心的。做菜要擱鹽,蒸饅頭要放面堿,蘇安娜無論做菜還是蒸饅頭都愛往死裡加料,所以家裡的菜永遠難以入口,而饅頭常年帶著苦味。

  許蘇就不樂意在家裡吃飯。偶爾能去隔壁白家蹭一頓飯,就跟過年一般開心。這種過年似的心情隨歲月增長持續升溫、發酵,以至於分手多年許蘇仍會不時回憶起白婧,不是不舍燦若春花的姑娘,而是惦念一口“媽媽的味道”。

  總之,記憶慢慢就混了,不知是饅頭苦,還是日子苦。

  後來在部隊裡第一次吃饅頭的時候,別的兵蛋子都嫌嘴裡淡出鳥來,只有許蘇捧著饅頭直樂。

  原來饅頭那麼甜。

  飯桌上,王姨劉嬸拿那些家長里短、雞毛蒜皮當重大法律問題諮詢,傅雲憲倒也給足許蘇面子,客客氣氣,有問必答。

  “我們婚介所前些天來了一個空姐,長得比範冰冰還好看咧,”劉梅三句話不離老本行,不知傅雲憲不好女色卻喜男風,一直想拿下他這麼一位大客,“傅大律師要是有興趣,我馬上就能安排你們見面。”

  傅雲憲不怎麼動筷子,單手提起塑膠大桶裝的地黃枸杞酒,穩穩當當給自己倒滿了整一杯,客氣道:“不麻煩,我不好這類型。”

  劉梅鍥而不捨:“那傅大律師喜歡什麼樣的小姑娘啊?”

  傅雲憲看了許蘇一眼,一口飲盡杯中酒:“秀氣點、孩子氣點的。”

  許蘇沒接傅雲憲的眼神,接也接不住,低著頭,認認真真扒著碗中飯菜。

  飯後,蘇安娜派許蘇將杯盞碗筷收拾進水槽裡,將油膩膩的圓臺面清掃一空,擺上了麻將牌。

  原先家裡是有麻將台的,蘇安娜被兒子逼著戒賭之後就扔了。牌桌上是三個老女人加一個傅雲憲,但許蘇也沒得閒,他緊挨著坐在傅雲憲的身邊,負責倒酒遞煙,摸進打出。

  走哪兒都是大爺,傅雲憲坐姿很是恣意,一手夾著煙,一手搭在許蘇後背上,摸著少年人般美妙又單薄的脊背曲線,當著人親媽與三姑六婆的面,絲毫不嫌這份親昵勁兒不妥帖。

  許蘇摸進一個北風,以眼神與母親交換了一個信號,扭臉看傅雲憲:“打這張?”

  傅雲憲也不看牌面,拿起杯子喝了口酒道:“聽你的。”

  許蘇裝模作樣地猶豫半晌,才把手中的北風扔上牌桌——一炮雙響,蘇安娜與王亞琴都胡了,粗算了算,輸了六七千。

  許蘇又扭頭去看傅雲憲,耷拉著他那亮晶晶的桃花眼,特別無辜地說:“我不太會。”

  傅雲憲一伸手,從許蘇一路抱著的公事包裡拿出一疊人民幣,整整齊齊一萬塊,扔在桌上,一點不在意地說:“接著玩。”

  沒用方便作弊的麻將台,許蘇只能使出那種最低劣的伎倆,借給傅雲憲抓牌的機會,給蘇安娜與王亞琴她們打暗號、遞眼色。許蘇不是偏袒母親,而是心疼錢。兩害相較取其輕,他沒少跟著傅雲憲上牌桌,有時是旁人孝敬傅雲憲,有時是傅雲憲拉領導下水,反正一晚上百八十萬的輸贏,眉頭都不帶皺一下的,但蘇安娜她們這種階層的人輸不起。人窮志短天經地義,他心安理得地幫著三個老女人出千,一點不覺得自己哪裡不對。

  三家吃一家,傅雲憲手氣看著也不順,日久不能胡牌一副,統共已經輸了三萬多。最後一把他提出加注,許蘇照舊給蘇安娜使眼色,然而這回竟押錯了寶,結果反成了傅雲憲一家吃三家,一算帳,不僅沒輸錢,竟還倒贏了一萬多。

  許蘇當場怔住,怔不過三五秒就反應過來,自己在牌桌旁那點小伎倆可能早就被傅雲憲識破了,這老精怪不動聲色,摸清了他那點暗號和門道,僅憑一把就全贏了回來。

  許蘇面不作色,心裡懊喪:魯班門前弄大斧,傅律眼底出老千,都是不自量力,活該!

  傅雲憲抽出一支煙,令許蘇替他點燃,大手一揮,大方表態,這錢請大家吃宵夜,不用給了。

  王劉兩個老婆娘是謝著恩走的,留下酒勁上來的傅雲憲在廳裡沙發上休息,蘇安娜母子二人去廚房把沒刷的碗給刷了。

  手機支在水槽邊,許蘇一邊挽著袖子刷碗一邊看傅雲憲昨天參與錄製的《東方視界》。

  這期節目叫《中國合夥人》,講的都是些白手起家創業者的艱辛不易,節目做得還是挺燃的,有挫折有希望有世事浮沉有命運多舛,其中一對小夫妻為家庭企業主,企業破產之後被政府懷疑私藏,定了挪用資金數億與虛假破產兩個罪名,已經提起公訴。

  鏡頭裡,小夫妻聲淚俱下,狀貌甚慘,主持人刑鳴將目光轉向嘉賓席上的傅雲憲,道:“我替郭先生補充一下,他們使用的資金大部分用於民間利息等賬外賬,小部分購置了一套商品房,像這類公司產權與個人財產邊界不清的情況,傅律師有什麼看法?”

  傅雲憲道:“郭先生夫妻兩人雖為公司股東,但公司財產不等同于夫妻共同財產,公司未依法清算償還員工工資、稅收和公司債務之下註銷停業會有虛假破產之嫌,至於資金大部分用於民間借貸可視為公司對外投資,乃公司行為而非個人行為,買房還是家庭財產並未侵害股東利益,個人並無非法佔有公司財產之故意,可抗辯挪用資金罪。”傅雲憲對著鏡頭勾了勾嘴角,不屑之意明顯:“當地經偵隊與檢察院的同志還是應該多念念書。”

  許是現場燈光關係,又許是身邊另幾位嘉賓老朽遲鈍,太過不堪,鏡頭裡傅雲憲氣場強大,英俊得簡直晃眼。即使面對數億觀眾,傅大律師說話依然直接,不賣任何人的面子,偶爾還口出葷段子調戲膚白貌美的主持人,能不能播出又會不會被刪減,完全不在他的考慮範疇之內。

  許蘇之前也看過幾期《東方視界》,這個刑鳴素以犀利著稱,對嘉賓從不客氣,但一對上傅雲憲,那犀利勁兒就不見了,一副言笑晏晏的樣子,也不知是假客氣,還是真諂媚。

  許蘇傾向於相信後者。他在網上查過刑鳴的資料,知道人家跟自己同歲,但已經事業有成榮譽滿載,也知道他是因為傍上了明珠台前臺長才有的今天。大好男兒竟靠賣身上位,許蘇打心眼裡瞧不起這人:呸,男狐媚子!

  許蘇正刷著碗,蘇安娜將殘羹剩飯扔出門外,自鏽跡斑斑的鐵門外走了進來。她不替兒子搭把手,插著腰在許蘇身後指指點點,突然就開口問他借錢。

  許蘇停下手頭的活計,回頭道:“又要多少?”

  蘇安娜新燙了頭,黃拉拉的頭髮蓬得老高,跟雨後冒頭的松茸一般。她神叨叨地眨了眨眼,不言語,只伸出三根手指頭,指甲塗得血紅,上頭的甲油已經脫落一半,瞧著瘦似柴樣,拉雜斑駁。人老珠黃的年紀,這身裝扮妖裡妖氣的,既不時髦也不好看,若非自己親媽,簡直不堪入目。

  十幾道菜的大陣仗果然另有所圖,許蘇早猜到對方一個勁催自己回家吃飯就沒安好心,睨著眼睛問:“三萬?”

  蘇安娜道:“三十萬。”

  “三、三十萬!”許蘇幾乎跳腳,又怕把廳裡的傅雲憲吵醒,硬生生地忍下來,憋著嗓子道,“老太太,你當你兒子印鈔票的?!別說三十萬,他媽的三萬也沒有啊!”

  蘇安娜一臉“多大個事兒”地瞥了兒子一眼,又轉過臉,朝廳裡的傅雲憲努了努嘴:“他那房子不還有你一半呢麼,怎麼就不能拿一點利息了?”

  “那是人家的玩笑話,你還當真了?”許蘇有點煩躁,轉頭繼續刷碗,刷碗的手勁大了,乒乒乓乓的,“人跟你客氣,你也不能就拿人當提款機吧,這些年你都跟他借多少了,早還不上了。”

  蘇安娜嫌這兒子不心疼母親,把氣撒在了灶臺上,氣咻咻地抹著灶上油灰,模樣顯得十分可笑:“你個小畜生是我生的,還是傅雲憲生的?剛才牌桌上寧可向著外人,都不向著你媽。”

  “老流氓精著呢,咱們那點伎倆他會看不出來?不跟你較真罷了。”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他們一家都欠著人傅律師天大的人情,許蘇不欲未還舊債添新債,只能點著頭安撫母親,“我去想想辦法,跟朋友們湊一湊,三十萬沒戲,三五萬還是可能的。”

  蘇安娜倒不樂意了,啪地一摔抹布:“你就想看著你親媽被人砍死,是不是?!”

  許蘇脾氣也上來了,轉過頭,怒目瞪著自己親媽:“你要再去賭博,被人砍個半身不遂,我為你洗腳擦身,被人砍死,我給你披麻戴孝,但這錢我肯定不跟他借了。你自己愛怎麼著怎麼著吧。”

  “不是,不是賭博,是你王姨那兒有個投資的項目,能賺快錢,你媽不也想早日賺夠早日還清,讓你在君漢裡能直起腰杆做人麼……”蘇安娜挑高了兩道紋著的細眉,字字句句都撿許蘇的軟肋拿捏,忽的話鋒一轉,“再說這錢也不叫借吧,你真當我不知道,傅雲憲是不是睡過你?”

  見許蘇瞪著眼睛明顯一愣,蘇安娜趁機提高了嗓門,有意想吵醒廳裡小憩的那一位:“當媽的還能不知道兒子的事兒?你也別跟你媽賴,姓傅的是不是睡了你——”

  許蘇趕忙伸手去捂蘇安娜的嘴,他做賊心虛地抬了抬脖子,見傅雲憲還坐沙發上閉目養神,才悄悄籲出一口氣。轉而小聲呵斥母親:“老太太您能不能小點聲兒,不嫌丟人嗎?”

  這話就是認了。

  大三那年寒假,傅雲憲是睡過他。但前前後後,也只有這麼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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