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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調》第79章
七十八 一晌貪歡(2)

 月落渡口。

 我抱著琴,坐在李成器面前,忽然心有些慌。

 他一襲青衫玉帶,眸中映著月色,微仰頭喝下杯酒:“不是說學了新曲子,本王可是候了半個時辰。”話中帶著笑,擺明了是要看我笑話。我見婢女和侍衛都遠在幾十步外,也顧不得什麼儀態,對他揮了下拳頭:“先說好,不許笑。”

 他似是看出我真的是沒把握,鄭重頷首道:“本王不笑。”

 明明說的是一板一眼,眼中的笑卻更盛。我道:“婉兒說這首曲子,是當年小喬為周公瑾所撫,”我看他欲言又止,忙道,“我自然曉得是婉兒杜撰,不過這曲子的確聽來新鮮,便學來給你聽。”李成器微微一笑:“公瑾風流,與小喬情深相守十數載,的確值得一聽。”

 我深吸口氣,手撫上琴弦起了音。

 我想說的是公瑾出征,小喬憂心撫琴,他卻有意曲解,只說那美人英雄的旖旎□□。李成器,李成器,你可是看出我的猶豫,讓我不要阻攔你?

 指尖是崢嶸曲調,心中卻已紛亂複雜。

 突厥這麼多年始終滋擾邊境,卻因李成器當年那一戰,未敢再有大動作,就在我已漸習慣他常伴身側時,西北已悄然告急。

 自李重俊宮變,韋后下令撤換了大批老將,如今大多都是世家出身,卻未經歷過大戰歷練。沒見過飛沙狼煙的將軍,如何能擊退嗜血的突厥人?即便有人敢領兵,也無人能震懾跟隨李成器出生入死的西北軍。

 成器,今時今日,你已大權在握,可還會以身涉險?

 心念至此,我忽然有些慌亂,指尖撥了空。

 突如其來的合音,我詫異回顧,他已含笑執笛,橫在唇邊。笛音婉轉流入,帶過了剛才那撥錯的弦音。明明只聽過一遍的曲子,他卻已熟記於心,琴笛和鳴,未有隻言片語,卻告訴了我答案。

 李唐天下,不止有萬里河山,還有千萬子民。

 他不能,也不願,讓突厥的馬蹄踏上大唐的土地。

 ——————————————————

 李成器走後六日,陛下自三陽宮起駕回宮。

 太平公主仍是興致極高,留眾人三陽宮相陪。依李成器與太平的關係,我不願得罪她,只好帶著嗣恭和念安繼續住在三陽宮,卻再沒了玩樂的興致。

 這一日夏至剛才端來些茶點,低聲勸我多吃些,就有個人影出現在門口,笑著道:“草民本是在關外日日逍游,卻不料接到某仗勢欺人的權貴嚴令,要來給個女子診病,”我愕然回頭,沈秋正笑吟吟地看我,“千里趕來實在辛苦,不知可否討碗茶喝?”

 我忍不住笑道:“數年未見,你還是如此模樣,竟也未老?”

 自陛下登基以來,沈秋就已離了長安,這幾年偶爾也會有書信傳來,說的也多是各地風俗民情。我偶爾也會問李成器,他可已成家立業?李成器只搖頭一笑。

 今日看他,依舊如當年初見,神情未變,樣貌未變,連說話的語氣也未有分毫變化。

 沈秋彈了彈衣袖,坦然入內,道:“比不得郡王。前幾日我在伊縣為災民診病,正遇上李成器大軍,你家夫君方才下了馬,我那些個小侍婢就個個紅了臉,赤了耳,”他長嘆口氣,道,“還是那個名聞天下的永平郡王,半分未變。”

 我聽他說遇見李成器,不禁有了些緊張:“他可好?”沈秋啼笑皆非看我:“除卻拚命趕路,沒什麼不好。”我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卻也知道自己有些過慮了,如今尚在大唐境內,又會有什麼變故?

 可這些日子心浮氣躁的厲害,總覺會有事發生。

 究竟會是什麼事?

 我正是出神,忽覺腕間溫熱,沈秋已坦然握住我的手腕,細細診起脈來。過了會兒,他才放開手,接過夏至遞來的茶道:“看來李成器這幾年待你不錯,身子好了不少,只是切忌務要飲酒。”我頷首,他猶豫著,又道:“你身子早不如年幼時,別以為喝了口酒不過是出些疹子……”

 他方才說了兩句,冬陽就已匆匆入內,道:“王妃,臨淄郡王的愛妾忽然早產,已誕下一子,”一句話,恍如驚雷,震的我說不出話來,不過才七個月,怎地忽然就生了……冬陽又道,“臨淄郡王甚是歡喜,想到平日王妃與趙姬要好,特命人來請王妃去探看小公子。”

 我愣了下,下意識看沈秋。

 如今遠在三陽宮,李成器又恰好帶兵出征,我若孤身去見李隆基終歸有所不妥。可與趙姬多日相處下來,總有些情誼在,李隆基又是李成器的親弟,他若是不來請便罷,可如今已刻意命人來請,倘若不去探望,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沈秋似是看懂我的疑慮,搖頭一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小人隨王妃走一趟。”言罷先是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才施施然起身。

 多一個人,總會安心些。

 倒不是怕李隆基會公然做什麼,只是不知會發生什麼,心頭總有些惴惴不安。

 李隆基只派來一個內侍,另一個提著燈籠的卻是伺候太平多年的婢女,那老婢女見我和沈秋出,忙上前行禮道:“王妃,”待起身後,才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公主已離開三陽宮,命奴婢在此隨侍王妃。”我詫異看了她一眼,笑道:“起來吧。”

 太平走了?何時走的?

 聽她這話,剛才壓下的不安,又一湧而上。

 李隆基住在御苑的南處,緊鄰著山林。我和沈秋乘車而去,待到下車時,才見宮門內外兩列親兵分立,肅穆森嚴,四下里安靜的有些過分,沒有半分喜氣。

 我定了定心神,快步入內,直到入了房才見到幾個女婢。眾躬身行禮,李隆基似乎聽見了聲響,慢步而出,神色疲倦:“永安。”我頷首,道:“母子平安?”李隆基頷首,道:“母子平安,只是不足月產子,終歸是傷身,裡處幾位御醫正在替她們診脈。”

 我靜看著他,看不出任何不妥之處,漸疑惑難道是我多心了?沈秋恰自我身後走出,躬身道:“郡王若不嫌,小人願為夫人診一診脈,開些調養身子的藥。”李隆基看見沈秋,微有些錯愕,轉瞬又瞭然一笑,頷首道:“有勞了。”

 沈秋這才直起身,坦然入內。

 李隆基揮去了外堂一眾婢女,忽而問道:“永安,你是不是在來的路上還在懷疑我?”我啞然看他,沒想到他竟問的如此直接,略一沉吟道:“是,我怕你以趙姬為藉口,去做些什麼,可想了很久,也不明白你讓我來有何目的。”

 他一瞬不瞬看著我,似乎有很多話要說,我避開他的視線,接著道:“你讓人來請我,以喜得麟兒為藉口,於情於理,我都不能拒絕。可如今來了,卻又不急著讓我入內見她……”他忽然笑了聲,啞聲道:“我只是想見你,單獨和你說些話。”

 我愕然看他:“所以,你當真是騙我?”可又為何讓沈秋入內查看?

 他搖頭:“我沒騙你,趙姬是早產。”我越發不懂他的意思,他又上前兩步,眸色轉柔:“自李重俊宮變,陛下早已忌憚我們幾個兄弟,如今三年已過,多大的疑心也淡了。試想,今日本王喜得麟兒,陛下又怎會阻攔我暫返長安,讓父王看看這大難不死的孫兒?”

 一句話,如聞驚雷,我緊盯著他,不敢置信道:“所以你為了回長安,有意催產?”他沉默不語,竟沒有否認。

 我看著燈燭下他的臉,清俊依舊,那雙微微眯起來的眸子,恍若當年的皇姑祖母,那個為了皇權可以微笑著斬殺子孫的人。他的話已經很明白,要用兒子為藉口,重新踏上長安的土地,可是為什麼不能再等三個月?

 念及至此,我像是抓到了什麼,可是終究是一閃而逝。

 心中又是不甘置信,又是心痛他如此殘忍,平復了很久才出聲道:“李隆基,你身邊女人都待你一心一意,可她們對你來說,究竟是什麼?”王寰當年的小產,他尚還是無意,而如今隨著權柄在握,他卻已漸拿這個當作了計策。

 “身為我的妻妾,自然與我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他背著燈燭,眼中沉的有些嚇人,“這也是趙姬的主意,我已應承她,倘若拿得天下,她這個早產的兒子就是東宮太子。”我怔怔看他,這麼多年我唯一學不會的,就是他口中的這些是是非非。

 方才還在為趙姬心痛,此時卻只覺得可笑。

 或許對於一個舞妓出身的女人,能讓骨肉有機會入主東宮,那是十世難修的機緣。可對於我們這些自幼在大明宮中長大,眼見著一樁樁冤案,一具具屍體橫陳在帝位之前,這又怎會是什麼福氣?

 我只覺得累,避開他的視線,道:“不過再等三月,你何須如此急功近利。”

 “三月?怕是三日都不能等了,”李隆基微微一笑,道:“婉兒已來了信,宮中不日就要有大變故,我們這些李家皇族怎麼能袖手不管?若是錯過了好戲,這麼多年的心血豈不白費?”

 婉兒?我心跳的越來越慢,忽然有些喘不過氣。

 為什麼是婉兒告訴他?宮中會有什麼變故?看他的樣子似乎早有安排,可成器為什麼卻不知道?還是他根本就知道,但卻為了和突厥的大戰,有意忽視了?

 紛亂的思緒如潮上湧,我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他握住我的手腕:“永安,隨我回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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