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爹呀娘呀
鑒於王樹民同學梗著脖子的不合作態度,以及崔小浩迫於某人淫威下只敢幹嚎,說不出一句正經話來的情況,班主任李老師氣的腦袋冒煙,活像個大茶壺。
年級主任在一邊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從學習態度談到人生感悟以及嚴肅華麗的三觀問題,最後化身偉大的預言家,斷言如果再這麼下去,那黑乎乎臭烘烘的號子就是倆兔崽子的最終歸宿。
當年江姐說,竹簽子是用竹子做的,但是□人的意志是鋼鐵。當一個人打定了注意不張嘴的時候,那是天王老子都沒辦法的。李老師最終也沒從王樹民嘴裡翹出一點資訊來。最後年級主任大手一揮,用上終極絕招:"叫家長!叫家長!"
看見爸媽來了,王樹民脖子也不梗著了,立刻從小老虎退化成小兔子,低聲把事兒說開了,雖然打架是不對的,但是畢竟這屬於路見不平一聲吼的助人為樂行為,從某方面來說,王樹民同學的正義感還是值得鼓勵的,李老師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難得王大栓和賈桂芳這輩子也講了一次理,除了在李老師面前補償性地照著王樹民的腦袋瓜敲了兩下之外,真沒怎麼難為他。
把王樹民放回了教室上課,不過那已經是在上午第三節下課的時候了。至於崔小浩……嗯,這崽子三觀不正,留下再教育。
要知道即使是發育比較早的孩子,三年級的時候反抗老師,在同齡人眼裡,這種以下犯上的行為也是要用"酷斃了"來形容的。王樹民走回教室的時候,正好碰見教思想品德的趙老師從教室裡出來,老師一走,小混蛋們馬上就圍上來了,七嘴八舌地說開了。板寸頭的張金貴上來在他肩膀上敲了一拳:"行哎哥們兒,范兒,真夠范兒,你沒看見老李那臉,那……"
王樹民冷冷地推開張金貴的手,斜著眼掃了周圍的人一圈,猴崽子們一時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想像中的熱鬧沒出現,當事人反應冷淡,於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搞不清什麼狀況。
只見王樹民撥開人群走到謝一旁邊,漂亮的小男孩仍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下一節課的課本,好像周圍發生的事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似的,王樹民一腳踩在板凳上,"嘭"一拍桌子:"告訴你們,今兒都聽實在了!"這動靜實在太大,連幾乎兩耳不聞窗外事謝一都一個激靈,抬起頭來瞄了他一眼。
這眼神顯然給了王樹民極大的鼓勵,於是這偽老大喝了雞血一樣地清清嗓子,吼聲更大了:"打今兒以後,謝一就是我哥們兒,鐵瓷器,誰跟他過不去,就是跟我過不去!"
眾小鬼傻了。謝一眼神飛快地閃了一下,接著又低下頭去,握著筆的手緊了緊。
王樹民眼尖,掃著門口一抹熟悉的影子,迅速且正襟危坐地回了座位。數學老師咳嗽一聲,不解地看著這幫聚在一起一看就不打算幹好事的破孩子:"都幹什麼呢?快上課了還折騰?!"
轟,再一次鳥獸散。
王樹民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沒那麼狗腿過,從那以後一天到晚地跟在謝一身前身後,沒話找話,看著謝一愛答不理半死不活的樣子,心裡也怪不爽的,可是每次瞥見他身上背著的那個,沾著洗不掉的污點的書包,還有那些怎麼抹都抹不平的書頁,這些不爽也就咽下去了。
王大栓和賈桂芳都是熱心的人,家裡的孩子,淘是淘,到底還是有良心的。
謝守拙更神出鬼沒了,三天兩頭不著家,出門鬼混。沒過多長時間,黃采香活著時候那個或者能看的小家就不成了樣子,滿屋的廢舊酒瓶,還有一個要麼頹廢,要麼鼾聲如雷的男人。黃采香對謝守拙來說是什麼呢?
她生前的時候很少得到他的好臉色,可是她死了,他也就像是沒了魂一樣。那能惹得一條街的大姑娘小媳婦臉紅心跳的五官,籠罩上一層抹不去的酒氣,人也瘦得脫了形,臉上的胡茬很多天也不記得刮一刮,一雙眼睛裡佈滿了紅血絲。
她不好看,不風騷,不得他的心,可她是他生活的必需品。不知道是不是失去了的東西才顯得珍貴,謝守拙沒了黃采香,突然覺得像是丟了魂兒。這人從小就受寵,長輩的寵,女人的寵,所以他一輩子未曾長大。
賈桂芳說,只是苦了謝一。
謝一像黃采香一樣愛書,哪怕是巴掌大的新華字典都能讓他老老實實地捧著坐上一下午,這孩子對於文字好像有種天生的敏銳,一手好字,端端正正橫平豎直,寫的作文從來都是語文組的老師拿去當範例。
黃采香活著的時候還偷偷給他零花錢去買書,要瞞著謝守拙,否則他會發脾氣,大聲叫駡"老子人都養不活了還得依著你們倆看閒書,敗家娘們兒養的敗家崽子。"現在只有賈桂芳記得,時不常地用自己的員工借書卡給謝一從圖書館弄兩本書來。
不能讓謝守拙看見,那男人見不得和黃采香有關的東西,看見一次撕一次,謝一還要挨打,只能把書放在王家,謝一偷偷地跑來看。
小小的孩子坐在那裡縮成一團,叫心事壓得怎麼都不肯長個子,低眉斂目地一聲不吭,皮膚下透著不健康的青白,常年見不著血色。還是不愛說話,卻和賈姑姑王大叔日漸親厚。這世上,總還有那麼一處肯容他坐上那麼一會兒的。
興許是小孩子不記仇,又或者王樹民做的實在讓人挑不出錯兒來了,時間長了,謝一和他的關係似乎也緩和了不少,畢竟長長被賈姑姑接到王家,抬頭不見低頭見,太尷尬不好,況且伸手不打笑臉人呢。
可是緩和歸緩和,王樹民還是覺得,自己和這小鄰居之間,好像老隔著那麼一層什麼東西,每次看見謝一客客氣氣的表情,心裡就好像有一口氣怎麼都出不來,憋屈死了。
緩和,不等於親厚。謝一總是夢見那個笑得一臉陽光燦爛的孩子,一本正經地跟他說李老師找你,然後冰冷的河水就會漫過他的頭,讓他手腳痙攣一樣地發抖,喘不上氣來,然後猛地驚醒,聽見謝守拙罵罵咧咧地摔門回來,腳步虛浮。
幸福的孩子,總是想像不到不幸的人,可以不幸到什麼樣的程度。
可是在學校裡有了王樹民這個山寨版土霸王的照應,找茬的人卻真的少了好多,再加上謝一長得漂亮又品學兼優,老師們可憐他可憐得不行,日子倒真的好像不那麼難過了。
童年的日子總是太快,小學畢業的一個暑假,謝一好像被時間抽長了,眉清目秀的可愛娃娃一下子就長開了些,有了少年的模樣。
有的孩子沒有喋喋不休的老媽嘮叨完了以後偷偷往兜裡給塞零花錢,謝一趁著暑假的時間跑到學校門口的小租書店裡幫老闆看攤子,一天給五塊錢,管一頓午飯,一個月就能賺一百五十塊錢,還能沒事看看書。
苦孩子早當家,這是一個同學偶爾提起的,說老闆年紀大了,想找個人幫忙,他心裡默默記住,放學以後親自跑到書店裡跟老闆商量了時間和價錢。夏日濃蔭,穿白襯衫的好看的少年人倚著小書店的門坐在那,手捧書卷,不知道為什麼,就讓人感覺清涼了很多。小書店的生意居然比平時上學的時候還要好些。
月底結帳,老闆高興了,居然多給了他五十塊錢。那個年代裡,二百塊錢對於一個准初中的孩子來說,還是筆大數目,不管怎麼說,這一學年的雜費書費是夠了,多餘的還能添點文具和本子,他不想對謝守拙開口,也不能接受賈姑姑的好意。
說到是,親戚朋友幫一把,酒還酒來茶還茶。
黃采香活著的時候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什麼都欠得,就是不能欠人人情。這個世界上最疼他的人只陪了他九年,所以她說過的話,他一字不差地記得。
可是謝一揣著他的"鉅款"跟老闆告別以後回家的時候忘了,學校附近不只有小書店,還有遊戲機廳,那時候網吧還沒出來,正是遊戲廳風靡大街小巷、被一眾老師家長視為眼中釘的時候。十來歲的兔崽子們染了柴禾似的頭髮,叼根牙籤就以為自己是古惑,弄不著錢惦記著玩遊戲看錄影,總得想些個歪著。
謝一這個小肥羊,老早就讓人盯上了。
專門有跑腿放哨的小混混,等著他一拿到錢就在路上截著。謝一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出了書店就是小胡同,他把手插在兜裡,緊緊地捏著書店老闆給的錢,感覺那紙幣上的盲文紋路,腳步難得地輕快起來。心裡默默地哼起了歌。
這事瞞不住賈姑姑,開學的之前她肯定會問起雜費書費什麼的問題,讓她知道了又少不了一頓罵,可是他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小男子漢了,媽媽不在了,謝守拙不算,他總要靠自己活著,念好書。
念好書,將來做大事。這是他媽一輩子最希望看見的。
突然,身後一陣不懷好意的刻意拖遝的腳步聲傳來,謝一心裡一緊,回頭看了一眼,正看見小胡同的另一頭,一個黃毛斜著眼看著他慢慢地走過來,身後還有幾個跟班。黃毛看見他回頭,呲著黃牙一笑:"喲,這小兄弟長俊,慢點走,一塊出去玩唄,交個朋友。"
謝一抿抿嘴,加快了腳步,胡同裡的路燈突然亮起來,嚇了他一跳,這時候前面猛地冒出一個半寸頭的大男孩,嘴裡叼著煙,耳朵上露出一排耳洞,一張嘴,一口劣質煙吐在他臉上,嗆得謝一直咳嗽。
黃毛追上來,一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你跑什麼呀?不愛跟我們玩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