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最美的相遇
千斤求一諾的烏寧大俠重出江湖,原本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但因為他只銷聲匿跡了三個月,且三個月中既沒有他被誰打敗,也沒有他打敗誰,更沒有他掉落某某懸崖翹辮子的各種滿天飛的傳聞,因此他的重出江湖,平平淡淡。
就跟他從來沒消失過一樣。
這一日,他和方宜來到雲城,不待找家客棧落腳就有人來迎接了。
身懷大能家世高貴的人,走到哪一處,都是絕對的眾目焦點。
「烏寧哥哥。」方宜坐在他身後,一只手撫摸著奔雲,在烏寧耳邊輕聲道:「是烏寧哥哥的朋友麼?」
前方領路人身材高大筋骨健碩,烏寧目光一轉,低聲回:「不是,算不得朋友。」
方宜心一緊,又聽到他說:「但也不是敵人,不用擔心。」
地位越高的人關系網就越複雜,方宜畢竟不是天真無邪的少爺,懵懵懂懂地點頭。
幾人在一處巨大的宅子門口停下,宅子前臥有兩尊石獅氣派威武,入門則視野寬闊,通道亮敞高牆林立,一排排綠樹成蔭。再入一門,則更是豁然開朗,群山芳菲,小橋流水。有婢女齊步碎步而來,溫婉行禮。
這陣仗讓方宜想起了戲文里那些鐘鳴鼎食人家,深宮王府大院。他雖然沒有親眼見過,但這讓人忐忑不安的抑鬱氛圍想必也差不多了。
心慌意亂中,領路男人退向一邊:「烏大俠,方公子,請。」
烏寧握著方宜的手,提步跨入院門。
大堂外堂皇綠瓦之下,一個華服博冠的男人早以等候在那。他昂藏七尺,面容冷峻,薄唇暗含傲氣,負手間眉梢眼角的幾分奪目的尖銳更使得他一身迫人氣勢讓人難以招架。
他身後還有兩個相貌極其出眾的人,一男一女,皆是錦衣彩服。本來以他們的容貌是絕對的萬眾矚目,但在那位男子的襯托下,幾乎很難有人講視線投給他們。
方宜感到烏寧又捏了捏他手心,平了平氣跟著他一同上前。
「白羽門主。」烏寧抬手道:「成都一別,已有數月,門主安好?」
白羽暄抬起手,不動聲色地回禮:「勞烏公子掛心了,吾一切如舊。倒是公子數月不見,輕減了不少。」
烏寧笑道:「行走江湖,哪比得上在家。」
幾句寒暄後,烏寧將方宜拉上一步,道:「這是舍弟方宜,初出江湖,要是有得罪門主的地方還請多加包涵。」
方宜心都要跳上嗓子眼里,對面白羽門主卻只是淡淡地跟他打了個招呼,就邀請他人進屋了。
方宜陡然鬆了口氣。
他過了這一關,又忽然對這些人「江湖人」的對話產生了莫大的興趣,想著兩人飯桌上會說什麼,結果他們只是拉扯了會之前見面時的情景還是什麼你看起來比那時瘦了不少對了尊師可好,又對某個他聽不懂的人唏噓了一會,接著就自顧自地把話扯到今年賞花會開的花真好看啊真好看這個毫無意義的主題上去了。
方宜一腦袋的問號。
酒過三巡,白羽暄終於換了話題。
「烏公子,今晚就留宿寒舍讓在下一盡地主之誼。」
「這怎麼好……」
「烏公子的劍最近在江湖上出現得很是頻繁,想必是有人嫉妒公子俠義肝膽,風光霽月。」白羽暄側目看著他:
「既然烏公子到了『天羽門』,在下就有責任保證公子安全。」
烏寧握著酒杯的手一滯,才緩緩放下。
他笑得一派摯誠:「如此,就卻之不恭了。」
白羽暄微微一笑,收回視線。
「有酒無樂未免無趣,舒瑾,你來奏樂一曲。」
他旁邊從坐下就沒有開過口的美公子盈盈起身,一個婢女將兩扇折屏稍稍移開,露出里面一架光澤內斂的古琴。
「舒瑾」對著幾人行了個禮,這才屈膝坐下。
琴聲,初如山澗入樵夫,竹林為之一顫。繼而群芳睜目花枝搖曳,山溪奔走相告。
有風來,纏綿輕語。石動,困倦慵懶。
金線落地成箔,催動山林震震迎客。群鳥疾去,墨青連綿不絕。
琴聲時而輕,時而重,時而快,時而慢。人的念想無法操控它,只有它隨心所欲地跳脫在人心尖,髮梢,手腕,雪肩。
琴聲斷時,少年還猶在夢中。
「好聽,太好聽了。」
「……謝謝。」
方宜看著羞澀地對自己笑的美青年,猛地捂住了嘴。
白羽暄絕對是知道他們的關系,否則一對兄弟怎麼會同住一個房間呢?
晚上睡覺時方宜還很不安。
「烏寧哥哥,我總覺得這個白羽門主不像……」他支吾著說不出來了。
「不像好人是麼?」烏寧攬過他的腰,安撫地握著他的手。
「江湖人,行江湖事,很難說清楚是非黑白。就像我——」他偏了偏腦袋裝可愛地眨了眨眼睛。
「我也殺過很多人,對跟他們有仇的人,我當然是大好人,但對於他們的親朋,我就是壞人了。」
「可是烏寧哥哥殺的人一定是仇人多過親朋,做壞事多過好事的。」
他一番看似天真的言語卻又道出眾多真相。
烏寧輕笑一聲道:「白羽暄,是一方霸主。只要他不做燒殺搶掠之事,他就不會是我的敵人。」
「同理,我也不會是他的敵人。」
「方公子。」門口名為舒瑾的美男子溫聲開口:「烏公子和門主一起出去了,公子若是無事,一起到城里走走如何?」
人對美麗的事物總是心有向往,何況比起白羽暄,舒瑾完全可以說是田里的油菜花,路邊的小黃菊——不是說他長得一般,而是說他氣質溫和。
方宜欣然接受。
卻沒想到,這一去,就是兩人結下深厚友誼的開始。
方宜沒想到舒瑾這麼合他口味,舒瑾也是沒有想到。
「你竟然喜歡吃豆腐腦。」護衛的保鏢離的有點遠,方宜這才敢稍微放大聲音,滿口都是不可思議。
「我總覺得,像你這樣美好的人,只會喜歡那些仿佛雪蓮一樣純潔天泉水一樣澄澈的東西。有句話怎麼說來著……」他歪著腦袋想了想:「嗷,對了,不食人間煙火。」
「怎麼會呢?」雪膚青衫的美青年輕輕地放下手中勺子,他眉目如畫如煙籠寒水,連蹙顰不解都透著水晶一般的美感,讓簡陋的小攤瞬時蓬蓽生輝。
他實在太美了。
既美,又無瑕。
讓人不敢相信此前是怎麼會將他無視的。
「人都是要吃東西的啊。」眸色淺淡的瞳孔一轉,低首間傾倒青絲如瀑,他臉上露出一點不好意思。
「我還喜歡吃肉,吃豬肉。是不是很不好?」
「不不不。」方宜簡直要搖斷腦袋:「怎麼會不好,多吃肉,身體才健壯。」
「可是,可是我們是……」他紅了臉,下半段話更加羞於出口。方宜何等出身立刻明白了他的含義,咳嗽了一下就將這個片段終結了。
「我以前也想學一門樂器。」站在眾多樂器面前,少年感慨:「可是我一沒天分二沒錢。」
「怎會?」另一美男子道,嗓音清脆悅耳:「你有烏公子在啊。」
「那是現在,從前……你說,現在才開始學,還有沒有機會學會啊。」
「當然。」舒瑾取下方宜看的目不轉睛的一支竹蕭,呈到少年眼中的纖長剔透指尖中一抹翠色,平生詩意。
「還有很長時間可以學啊。」
因為要學吹簫,就連這個看著陰森森的大宅子都不那麼猙獰可怖了。晚上烏寧摸著他頭,道:「我和白羽門主有些事情要處理,還要逗留幾天,可以麼?」
「可以啊。」少年低頭專注地轉著他的新樂器,連一個充滿愛意的眼神也懶得給他的好哥哥了。
白日,烏寧不在的時候就是他向舒瑾學習吹簫的時候。吹出聲音簡單,要吹出音調卻很難。難為舒瑾一個音律精通的人還要忍著痛苦聽他的絲撕帛裂。
他越是和舒瑾接觸,就越是覺得他完美的不像一個人。
他臉,完美。性格,溫和。
音律,精通。舞蹈,絕倫。
待人,和善。對事,鄭重。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完美的人。
西去斜陽之下,舒瑾的側臉散發溫婉的光澤,猶如鍍金,又仿佛被菩薩的淨瓶灑過。
「舒瑾。」他看著他道:「你真好。」
琴弦在他手中發出驚疾嘶鳴,黑亮駿馬猝然俯蹄。
方宜:「……舒瑾?!」
這一聲讓魂歸故土,舒瑾手中斷弦弾開他偏過頭駭然地看著慌亂無措的少年,繼而猛地捂著了臉龐。
「舒瑾?」
舒瑾在自己的掌心中發抖:「我,我不好。」
一股說不出的茫然情緒襲上心頭,方宜放下蕭,呆呆地看著他。
斷斷續續的飽含苦悶的聲音傳出。
「我一點都不好。」
「我和你做朋友,我和你親暱,我和你接觸,都是因為……因為我瞧不起你。」
「……」
那聲音漸漸轉為自責的哭聲:「我知道,你從前是一個小倌。你以身侍人,地位低下,遇見了烏寧公子才贖了身成為他的專屬床伴。你和我一樣,都是卑賤之人,所以我才喜歡和你相處。」
「我不好,我心思齷齪滿腹髒水,不敢和真正高潔明媚的人相處,因為你我是同一種人就安心,明明看不起你還騙你當我朋友。」
他不堪承受般地彎下了上半身。
「你罵我吧,你責備我吧,你比我好得多,不值得當我的朋友。」
「……」從來沒有想到過的一番話,仿佛六月天的驚雷,比起驚愕更是不解。S
「我不懂。」
「我知道你說的話的意思,我的確地位低下,你的身份也很卑賤。如果你像我這樣就算了……可是你這麼好。你既漂亮又聰明,詩詞歌賦,才華橫溢,又像一個真正的公子一樣純潔,你為什麼看不起你自己呢?」
這段話對舒瑾的刺激不亞於他方才對方宜的話。
他甚至忘記了捂臉,一張泫然若泣的美麗面孔呆呆地望著方宜。
「我不好的呀。」他都失去了自責的立場,呆板地回複:「我的美,只是讓我成為了一個受寵的男寵。我的詩詞歌賦音樂舞蹈都是為了取悅主人,你所謂的純潔,只是我被按照主人心意養出來的鏡中花水里月,我不敢違抗主人才漸漸的變成這副仿佛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會做的純白無害的模樣。」
「……」
「我,那我……」方宜的腦子已經糊塗了。
心疼,震驚,無措,害怕,他也說不清到底是哪種:「那我求烏寧哥哥,讓他帶你走吧。」
「不行的。」舒瑾搖搖頭,他說話的音調還是一如既往的輕柔,仿佛春風過去,剎那無聲。
「你讓烏公子帶我走,只會讓烏公子欠下門主的情,將來不知道要怎麼還才行。」
「那我……那我給你很多錢,讓你自己掙錢做生意,不用靠白羽暄。」
舒瑾還是搖搖頭,用一種稀疏平常的語氣道:「門主很討厭有人背著他做小動作,從前有位姐姐,就是想獲取門主寵愛做了一些事,就立刻被他清理了。」
這一個「清理」的意思,方宜沒有問。
「那你要怎麼辦?你現在開心麼?」
「……」舒瑾小聲道:「除了偶爾會傷感一下,習慣了也就好。」
這一句話比任何一句都要更深更重更殘忍地敲擊著少年的心。
他喃喃道:「可是你這樣,好可憐。」和他從前,一樣可憐。
「……」
巨大的沉默中,從院子口忽然發出一聲輕咳,方宜猛地扭頭,看到烏寧站在拱門樹下,他身邊,是一臉冷峻之色的白羽暄。
那一日之後,連續兩日,方宜都沒有去見舒瑾。
烏寧告訴他:「你放心吧,我們只聽了最後一點點,況且以白羽暄的傲氣,還不至於為了這幾句話就對舒瑾不利。」
「我什麼都做不到。」方宜躲在烏寧懷里:「我看到他,就想到了從前的自己。」
「我說謊了。」
「我也沒有覺得他好。因為我知道他也是男寵,也不過是身份低賤之人才能自然地和他交談。我跟他一樣,都是從心里……」
烏寧手指抵著他的嘴,低頭重重地咬了下去。
「不準胡說。」
「……烏寧哥哥要親親要抱抱!」他一下子撲到了男人。
第三日,他再一次站在了舒瑾面前。
「我們過兩天就要走了。」他坐下說:「我想了想,不管原因是什麼,我總歸很喜歡你,你也很喜歡我。也不是隨便一個身份低微的人我們就會喜歡的是吧?」
舒瑾怔忪了一下,點點頭。
「那就對了。」少年重新打起了精神,扳著手指道:「雖然你現在是男寵,但你總有一天會不是的。那時候你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了。」
「雖然我現在幫不了你。」他伸出小手指:「可是我發誓,只要我還在,那一天我一定會來幫你。」
「……」
美青年驀然一笑,初秋清晨的霧氣散開,芙蓉枝頭嬌嫩欲滴,他這一笑,又是初見時美得讓人捨不得眨眼的美人。
「好啊,那時候再見。」
翌日,烏寧帶著方宜離開。
奔雲慢騰騰地走,到了晚上才到達下一個鎮子。
方宜在下頭跑前跑後地張羅二人一馬的晚飯,一只飛鴿從窗前過,烏寧伸了伸手。
一刻多鐘後,少年上樓。
「烏寧哥哥,我叫了……咦,烏寧哥哥,你為什麼臉色這麼凝重。」
「方宜。」俊貴男子緩緩道:「舒謹被人抓了。」
「……」
抓走舒謹的是此前被烏寧和白羽暄聯手擊潰的一幫匪寇的漏網之魚。他們大概是存了挾持報複的心,才抓走了從白羽府出來的一身鮮衣的舒謹。
「他不會去救的是麼?」少年蒼白著臉:「他會把所有人都殺了,但是不會去救舒謹的是麼?」
烏寧略一遲疑。
「烏寧哥哥。」倔強而又祈求的眼淚從方宜臉上下來:「你去救救他的,不管成不成功,你去救救他吧。」
烏寧環住方宜的肩:「我已經傳信請白羽暄務必救下他。」
「可是他不會聽你的是麼?」這一瞬間,少年仿佛一下子明白了江湖的事:「一封信,根本沒有辦法掌控他。」
夜,深了。
一縷月光靜靜地透過山洞落在一株嫩黃的花草上。岩壁流下清澈的水,綠色的草布滿整片石壁。
他要死了。
他快要死了。
不知道是那些人死得早,還是自己死得更早一些。
應該是那些人吧,畢竟自己,會在所有知曉他存在的人死去之後才會靜靜地死去,融入靜謐月光之中。
風吹動草叢還有遠方的稻穗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蟲子婉轉地低鳴。寂寥深夜里的石子在深層瘴氣中滾動,宛若死神閑情踏步中悄悄來到他的身邊。
洞口遮掩的藤蔓被推開,銀光像河水漫入。
舒謹倒在地上的身子畏縮地勾了勾,下一刻他半眯的眼中映出一個他熟悉無比的身影。
紫色寬袍,鑲玉環帶,冠若至尊,面如寒冰。
白羽暄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門,門主。」他喃喃道,很快有人上前給他解綁。
「門主,你來救我?」
好似是覺得他這副模樣過於悽慘不忍再騙,又或者對他從來沒有說謊的價值,白羽暄淡淡道:「烏寧寫信讓我務必救你。」
舒謹怔怔地看著他。
那一刻,像是經歷過太多苦難,內心的委屈只有通過脆弱的眼淚才能夠肆意表達。
月光在男人高大的身軀後戛然而止,他被籠罩在淡漠的灰色中,滿是淤泥的身子只能竭盡所能地仰望著男人。
「你來救我了。我以為你不會來救我了,我已經做好了……你來了。」
「我說了,是烏寧……」
「這都沒關系。」
生平第一次打斷「主人」,他卻在安靜地哭泣。清水和泥沙斑駁了面孔那張臉卻又仿佛是在微笑。
「你明明完全可以放棄我的,隨心所欲不值一提。但是你來救我了,不管理由是什麼哪怕是你無意間的心血來潮,一時的善心大發。我都要謝謝你。」
他用胳膊的衣袖胡亂地擦著眼睛,臉頰髒兮兮一片,瞳孔卻清亮。
「謝謝你,哈,我還以為這次死定了。」
白羽暄微怔,那張不夠最美的臉忽然占據了他所有視野。被自己罩住在彈丸陰影下的青年張大了嘴,傻乎乎地笑:「真高興你來救我了。」
「……」
烏雲悠悠地從圓盤邊移開,凝固不去的瘴氣終於完全被風吹散了。
烏寧(捏著信):「救出來了。」
方宜:「救出來了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