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死
見商重已徹底嚇怕,真正服了軟,周堯才說出今天第一句好像沒那麼自信的話。
「你當知道,一個人精力有限,我也不是所有東西都查清楚了的。」
商重已此時已被周堯徹底降服,根本不敢有任何心思,立刻點頭:「是是,您要什麼都查到了,還要我幹什麼?您有話只管問,我商重已保證知無不言無不盡!」
「很好,」周堯輕輕點頭,聲音裡透著滿意,「你記著,不許誇大撒謊,只許講說事實,旁的,我自會分析。你讓我滿意了,我便會圓你一個願望。」
「十日後,我將啟程前往吳地,我可幫你帶一封信,並一個信物,在見到商雲舒時交給他,你所有話,悉可在內講清詳述。只要他聽你的話,乖乖的,不再與我為難,他的性命,我並不感興趣。」
「以上,你可聽懂了?」
「懂了懂了!」商重已連連點頭,「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教他,不會給您帶來任何麻煩的!」
周堯點點頭:「說吧。什麼時候,為什麼起的這份心思,都有什麼計畫。」
想起這件事,商重已重重嘆了口氣。
「我曾……見過殿下您。十二年前,在大周都城,我因事路過,看到您跟著皇上儀仗去往祭陵,小小的身板,坐的端端正正,大冬天的也不怕冷,任車簾被風颳起,也沒讓太監幫您整理一下。我的舒兒,同您長的真的很像。」
周堯眉梢揚了揚:「你的舒兒?」
「商雲舒……」商重已老臉紅了一下,聲音略有些尷尬,「其實不是我的侄兒,是我與大嫂私通生的孩子。」
「舒兒長的好,嘴甜會討人歡心,大嫂溺愛,我也……喜歡,難免多疼了點。他打小要什麼有什麼,吃的穿的玩的,哪一樣都是最好的。小時候,他只是有些驕縱,愛玩,後來慢慢長大,越要的越來越多,我掙的錢,漸漸不夠他花,他便有些不滿……」
「我常常想,舒兒長的像皇子,那麼有福氣,怎麼就不懂事呢,我心裡難過,可又不知道怎麼教他。不知怎的,就慢慢留意您在大周的消息。楚地與周地毗鄰,商者常有往來,一些消息動靜,並不難打聽。」
「您過的並不好。」
「淑貴妃娘娘不喜歡您的生母,也不喜歡您,您生母在時,她折磨您生母,順便折磨您,您生母去世,她看您不順眼,索性連您的請安都免了,大周帝幾年都沒看過你,好像忘了您這個兒子。您的異母哥哥恆皇子與您同歲,只大了月份,許因此,他對您十分提防,每每有機會,必會欺負您……」
「您在皇宮裡,竟然吃飯取暖都成了問題……活的那般艱難。再回頭看我的舒兒,雖然身份不高,但能好好活著,花點錢怎麼了?他不是不懂事,他很貼心,會心疼父母的,就是習慣養成了,忍不住要享受好的。做父母的,不就是要這樣,滿足孩子所有?我就……釋懷了。」
……
周堯聽著聽著,算是明白了。
和著商重已關注他,是為找平衡!
看到兒子不乖,生氣,轉頭看看他那麼慘,心裡就平衡了。
他堂堂皇子,竟然成了別人用來心理安慰的工具?
「我總是這樣關注著您的事,您被大周帝貶為質子的消息,我自然也比別人知道的更早。商人的話都帶著誇張,各種玄,可那日我喝了點酒,一個念頭不知怎麼的冒了出來,日夜狂長,再也消不下去。」
「您從未在人前表現過您的聰慧,被欺負的那麼慘,過的那麼艱難,也從未想過改變狀況,被貶為質子,也不敢大聲反駁什麼……我就覺得,您好欺負麼。」
「所有人都說,您這樣的,只要出了大周,淑貴妃和恆皇子不可能讓您回去。您在大周都沒建立起根基,去了別處,肯定更加難混……」
「您這樣,遲早是個死,不可能站的起來,這大週二皇子,還不如讓我的舒兒替你當呢。」
「我自認城府不淺,謀局斷事最是擅長,有我扶著,舒兒最後哪怕做不了你大周的皇帝,謀個封地,做個逍遙王,也是大有可能的。就是最開始,當質子,稍稍艱難點,不過也沒關係,多想想,多謀謀,日子就過去了……」
商重已一邊說話,一邊抖的不像樣子。
「這心思躥出來,我同誰都沒說,也知太過大膽,沒想著真要干。可有一回舒兒悄悄過來看我,我非常驚喜,酒喝多了,嘴一禿嚕,就跟舒兒說了。舒兒聽了十分驚喜,坐在我床頭等著我酒醒,拉著我就說要這幹這個。」
「我還是擔心。」
「等帶舒兒去酒樓吃飯,看到那商人差點把舒兒認錯,舒兒非常高興……我就猶豫了。」
「再然後,你進楚地。身邊只帶著你舅舅一個人。你舅舅家業不豐,不會武功,是個平庸之人,很好對付……舒兒又磨的緊,我就答應了,同他說了些要點計畫,便讓他先去吳地。」
周堯就明白了。
「你想殺了我舅舅,就算大皇子不出手,你也是要出手的。」
再次被看破目的,商重已頭垂的都抬不起來了:「當時我是覺得,你身邊就你舅舅一個支撐,他要是沒了,你一個人,又笨又蠢……都不用我動手,許自己就被自己嚇死了。就算死不了,我沒合適機會衝你下手,只要保證你成不了事,我也樂得不去找這個嫌疑。」
「只要確定了這個,把自己擇出去沒半點引人懷疑的地方,到了春天,我也就走了……」
……
周堯聽著他的講述,漸漸也明白了。
商重已關注自己,只是因為自己和他的奸生子長的像,算計著想替代自己,就是時機促成了。誰叫他倒霉,不聰明又蠢,還逆來順受,被貶為質子,什麼都不會謀算……
舅舅遭遇的這一出,前生今世都有,大皇子都代勞了,商重已沒插手。
至於自己麼,上輩子,太傻太蠢,蠢的商重已覺得不殺都安全,殺了反倒會因身份敏感帶來麻煩,他乾脆就沒動手。或許私下派了人觀察著,如果有異,就殺了,如果一直這樣……那就像條狗一樣,繼續賴活著吧。
這輩子麼,自己主動上門,露了鋒芒,商重已才覺得不對,不殺不行……
結果實力不夠,沒殺了自己,反倒被自己關進了小黑屋。
商重已說完,額頭重重抵在地板上,不敢說話。
他這份陰毒心思被正主知道了……人家心再大,也不可能不生氣。
可他又不敢不說,被周堯看出來沒說實話,後果很可怕啊!
半晌,周堯回顧了整個事實,方才指尖敲了敲桌子:「那個商人,是誰?」
商重已等的身體都僵硬了,等來這句話,感覺十分突然:「商人?哪一個?我跟很多商人關係都不錯……」
「最後一個,見到你和商雲舒在一起,差點被商雲舒認錯了的那個。」
商重已歪著頭,用力回想,良久,還是沒有結果:「我記得是個年輕的小夥子,頭一回跟著出來走商,說別人都叫他東子……其它的,就不知道了。」
「姓什麼,家住何處,哪家商行,做的什麼買賣,都不知道?」
「大商家那麼多,他一個跟著混跑腿的,我哪裡會多問……」
商重已這才反應過來,眯著眼:「我叫人算計了?」
周堯放下茶盞,涼涼提醒了他一句:「你還是好好在信裡叮囑一下你兒子,別叫他隨便叫人誆了去,做了別人手裡的刀。」
一句話,說的商重已心驚肉跳。
他的想法,他的主意,一向保密,誰會知道?
不但知道了,還故意促成利用……
他還好,到底一把年紀了,知道人心隔肚皮,他兒子可是單純的很!
「求……求殿下允我寫信。」
周堯很守信,既然答應了,就會做到。
他打開門,讓啞僕去拿了筆墨紙硯。
還親手打開了鎖著商重已手腳的鐵鏈。
啞僕似有些不明白,精神瞬間緊繃,眼神也變的凌利,好像懷疑商重已會暴起傷害周堯。
周堯卻半點不擔心。
這個人,明顯已經被他馴服了,不可能再敢對著他挑釁。
商重已果然一臉感激。
他還真沒起什麼殺人傷人的心思。
他不敢。
周堯心機這麼深,怎麼可能半點沒準備,就輕易放了他?肯定有暗招在背後!不知道多少隱秘手段在周圍藏著呢!
只要他敢動,沒準房頂都能射下箭雨,把他射成篩子!
他乖乖悶頭寫信。
儘量保持心情平靜,話意動人,讓人能得進勸。
手也不要顫抖。
周堯看著他寫信,看著他難以自抑,眼角通紅,又咬牙忍住,重整情緒,再次下筆,直到寫完……
「殿下,我寫完了。」
商重已將信紙推到周堯面前。
周堯看都沒看一眼:「封起來罷。」
商重已怔怔看著周堯,顯然很是驚訝。
驚訝過後,回過神來,滿臉都是驚喜:「謝,謝殿下!」
趕緊自己把信裝好,封上。
做完,他才略有些侷促的,提了個要求:「這信物……還要請殿下回大皇子府一趟,我住的房間裡,東牆多寶閣第三層,有個暗格,裡面裝了枚玉牌,那是我兒子送我的第一件禮物,我很寶貝,你將它和信一起送出,我兒子就會明白了。」
周堯接過信,答應了:「好。」
「我知道,我對不住殿下。」商重已站在原處,微微闔眼,「我對殿下做了這麼多事,根本不配被原諒。但是——」他長長嘆氣,睜開眼睛,目含期待,「看在我還算配合,告訴了所有知情之事的份上,殿下,我求你,無論如何,留我兒子一條性命,好不好?」
他說完,不等周堯回答,突然跑起來,狠狠撞到了牆上!
這個過程實在太快,太突然,不管周堯還是啞僕,都沒反應過來,只能眼睜睜看著鮮血濺在牆上,商重已身體慢慢軟倒,滑下……
再沒了聲息。
商重已竟然自殺了!
周堯有些意外,按商重已脾性,不應該如此,陰陰的跟他談各種條件迴旋才正常,這樣……就像逼著他答應保商雲舒的性命。
他知道玩不過周堯,果斷改了談判方式,他道盡一切,然後自盡,用自己的死,換兒子的機會。
周堯皺眉想了半天,認為這或許就是……父愛。
他永遠沒感受過,也並不瞭解的東西。
因為這兩個字,一個人的性格,行為,都可能會改變……
周堯長長嘆息。
良久,他才轉身離開房間,吩咐啞僕。
「收拾了吧。」
他並沒有離開小院,而是轉到書房,整理今日所得。
慢慢捋線索,慢慢分析……
他總覺得,舅舅不應該就這麼死了。
雖然上輩子到死,他都沒有得到舅舅的消息,可他總覺得,舅舅是活著的。
他得去一趟那牛頭山。
他要知道那個懸崖在哪裡,下面是什麼樣子,是不是真的有人的屍骨……
還有,他應該要再去找一趟賴齊舒,再問一次舅舅的事。
這一回,賴齊舒沒理由再瞞著他。
……
周堯這一坐,直接坐到了晚上,離開時,華燈初上,夜色悠長。
啞僕遞給他一個紙燈籠。
紙燈籠造型很可愛,圓滾滾,像個胖南瓜,裡面點了紅燭,竹條清晰,紙面微黃,上面還畫了畫,是個點爆竹的胖娃娃。
不但燈籠好看,上面的提手也精緻,打磨光滑的竹竿,雕了花紋,手柄處纏了紅紅布條,不但和燈籠裡的紅燭相輝映,摸上去還減了涼意。
「多謝。」
周堯提了提燈籠,歪頭沖啞僕微笑道謝。
啞僕咧嘴憨憨笑了笑,做了個手勢,送周堯出門。
這裡地方有點偏,離大皇子府也有點遠,夜更是,不是一般的冷,周堯卻不想坐車,只想安靜走一走,讓腦子跟著放鬆放鬆。
月亮很大。
圓圓的,有點黃,朦朦朧朧,像將將打磨好的暖玉,又像在白玉上蒙了層紗,明明天氣很冷,它卻能讓人覺得心裡暖暖,想這麼一直看著,一直賞著,腦子裡想到的都是溫暖的記憶,和給自己溫暖記憶的人。
想把心裡的話,說給它聽。
不知它能不能把這份感覺,帶給同賞一方月色的那個人?
突然,他聽到了爆竹聲。
越往前走,聲音越大。
有頑皮的小孩子興奮尖叫,聲音都喊啞了。
他還看到了很多燈籠。
人人家門口都掛著燈籠,紅的,黃的,大的,精巧的,不一而足。
拐上正街,遠處燈籠更多……
圓的,方的,大的,小的,單個的,一串的,美人仕女,梅蘭竹菊四君子,仙女天宮,童子戲蛐蛐……各種奇怪的形狀,各種奇怪的顏色,最多的就是各種扮可愛的,小兔子小猴子等等各種動物形狀的!
竟然還有食物系列,飯糰子米丸子肉包子……
滿滿一條街!
人群如織,人聲鼎沸,漫漫華光下,暖暖花燈裡,都是人們微笑的臉,溫暖的人間煙火氣,撲面而來。
生動,又喧囂。
今日……竟然是上元節。
周堯低頭看看手中燈籠,怪不得啞僕給了他這個。
和街上的比,這個樸素多了。
「哈哈哈來追我呀追我呀,追上我就輸你一個糖葫蘆!」
「二蛋你別吹牛,跑的再快我也追得上!」
兩個頑皮的小孩子在身邊經過,不小心撞到了周堯。
周堯手裡燈籠閃了閃,方才穩住。
前邊的熊孩子已經跑了過去,後面的發現犯了錯,趕緊過來低頭認錯:「哥哥對不起——」
前面的熊孩子趕緊跑回來,把認錯的那個拉到背後護住,抬頭看著周堯:「是我錯了,天太黑,自己又沒注意,沒看到你,我道歉!你別怪他!」
一個虎頭虎腦,眼神裡有點強撐的倔強,一個溫溫朗朗,笑出小虎牙,卻被前面的死死摁住,露不出頭。
周堯嘆了口氣:「我像是很凶的哥哥麼?」
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啊?」
周堯把手裡燈籠往前送了送:「上元節,正該好好玩,但也要注意安全,莫讓家中大人擔心。這燈籠,送與你們,你們乖乖走過這段路,到了前面,夠亮了,再玩遊戲,好不好?」
他長眉舒展,笑容溫暖,露出了頰邊酒容,看起來好看又親和。
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垂下了頭。
長著小虎牙的小男孩卻大大方方笑了,跳出來接過周堯手中燈籠:「謝謝哥哥!我們會好好走的!」
說完,他拉起虎頭虎腦小男孩的手,並肩往前走。
這一回,倆孩子沒再鬧了,特別乖,手牽手往前。
周堯靜靜看著,笑意不知不覺的,沁到了眼底。
再往前走,不經意間,腳底滾過一顆小石子。
放著不理,繼續往前,又一顆小石子滾了過來。
還不理,第三四五六個小石子就跟著來了……
周堯嘆了口氣。
他停住腳步,回頭:「你是不是太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