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喚作安潔的伙伴——鼻梁上掛著一副小巧眼鏡的少女說。
她是一位裝扮樸素的少女。一頭漆黑的長發為了不對行動造成阻礙而綁成兩束,圓溜溜的大眼隱藏在眼鏡的深處。再加上她又披著一身和青年一樣略帶髒污的旅行裝,讓人完全無法從她身上感覺出可稱之為華麗與光彩的要素。而那神經質般的生硬表情也很難讓人感受到親切之類的情感。
然而……如果是觀察力敏銳的人,應該就能確實地看穿這位少女身上所蘊藏的美貌。
只要經過適度打扮的話,這位少女就會搖身一變,化為令觀者不得不為之吸引的美女。以素材來說,這位少女的品質其實相當優良,只是本人不太努力去活用本身的條件罷了。這是因為某種理由使然,或者只是因為少女單純地對打扮一事沒有興趣,就不得而知了。
“〈代行者〉這次的行動很讓人掛心。”
“的確。”
名為雷奧的青年點了點頭。
“〈代行者〉這回的反應實在是太冷淡了。而且那些家伙們也不可能會感到恐懼才對。”
“您說的沒錯,不過——”
少女的聲音里充滿了濃厚的驚訝色彩。
“〈瀆神之主〉的力量的確很強大。盡管現在還不清楚最大極限的輸出功率——不過往後依然有可能借由機械或是奇跡術上的改良,以及救世主與姬巫女們的熟練程度,更進一步地增強〈瀆神之主〉本身的力量。然而——反過來說,這也表示〈瀆神之主〉在現階段尚未發揮出所有的力量。”
“……嗯。”
“雖然在這一次的戰斗之中……〈瀆神之主〉也成功地排除了〈代行者〉的攻擊。不過如果以我身為奇跡術師的觀點看來,操縱者的應對方式實在不像是游刃有余的樣子。我想操縱者應該不得不將所有心力集中在應付巨大的海嘯上才是。”
這麼說的少女——正單手握著比她的身高還要長的舊型擬神杖。
雖然這把擬神杖的形狀既粗獷又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仿佛對觀者造成一股無形的壓迫一般……不過這卻是奇跡術師不可或缺的必需品。不管是多麼有才能的奇跡術師,要是不借助這個收納了部份神之肉體的攜帶用奇跡機關的話,就無法施展奇跡術。這就好比不管是多麼鑽研料理精髓的廚師,只要手邊沒了作為道具的柴火或刀具,就無法發揮一身精湛的本事一樣。
“和之前的拉威森城不同……這回的海嘯是流體。”
是的。
如果單就防御——阻擋的意義上來說,巨大炮彈之類的固體物質應該更容易擋下來才是。只要借由奇跡術——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透過機械——讓集中于一點的“力量”爆發性地提升,就足以與之抗衡。如果是〈瀆神之主〉的奇跡術效率依然不斷攀升的現在,就算遭受到和拉威森城那時一樣的攻擊,大概也能夠確實地擋下來吧。
不過——流體卻很難處理。
由于風或水無法用手切開或抓住,所以如果想遏止四面八方席卷而來的流體,不管是建造一面牆壁阻擋也好,還是用什麼容器裝起來也好……都需要規模擴展到足以防堵大量流體的巨大力量。同時也需要不偏不倚地控制這股力量的平衡感。
這就跟用手掌搬運東西的道理一樣。
如果運送的物品是單一個體的話,只要把東西放在手掌上就好了。然而要一滴不漏地移動掬滿了水的雙手,卻是一件難上加難的事情。一旦劇烈搖晃的話,水就會從手掌邊緣灑落出來。一旦放松力道的話,水就會從指縫中滴漏出來——
“這樣的作業需要高超的技術。就算〈瀆神之主〉的力量增強了,我也不認為這對〈瀆神之主〉而言會是項簡單的作業。事實上——〈瀆神之主〉使用的奇跡術應該歷經了‘利用力場強制停止’與‘改寫運動方向’等兩個階段。”
“也就是說——”
雷奧一邊摸著絡腮胡,一邊說︰
“只要〈代行者〉有那個意思的話,它應該能攻擊光是為了停下海嘯就費盡千辛萬苦的〈瀆神之主〉嗎?”
“是的。然而〈代行者〉卻不進一步地追加攻擊就消聲匿跡了,這點著實令人感到納悶。”
少女說話的口吻有如大聲朗讀著嚴密的計算結果。
然而——
“會不會是〈代行者〉的目的不同呢?”
“……咦?”
少女愣愣地直眨著眼楮。
她表情之中的生硬感突然崩裂開來——從那破綻之中可以窺見與年齡相符的可愛感。看來這位少女平常似乎過度要求自己以一位冷靜又有才能的人自居,而刻意壓抑了自己的真實面貌——甚至壓抑了人類最自然的感情流露。
雷奧一邊用有點溫柔的眼神凝視著這樣的少女,一邊說︰
“安潔,你的頭腦很好。”
“您……您在說什麼啊……怎麼突然……?”
這番不足為奇的贊美似乎讓少女動搖起來的樣子,只見她的臉頰染得一片通紅。
看來她的本質似乎與那副冷靜透徹的外表相反,依然殘留著天真又純情的部份。
“然而頭腦好的人也很容易因為集中力強而變得目光狹隘。你不妨退個一兩步,試著更概略性地看待事物吧。”
“您說……概略性嗎?”
“〈代行者〉這次的目的恐怕不是打倒〈瀆神之主〉。”
雷奧一邊說——一邊將自己的雙筒望遠鏡遞給少女看。
不過要是不把焦點放在〈瀆神之主〉身上的話,那又該放在哪里才好呢?
少女一邊驚訝似的不停眨眼,一邊來回環顧著周圍。
“看看‘救世主’殿下的腳邊。”
“腳邊……?”
少女透過雙筒望遠鏡遙望著那個方向。
“那是……”
雷奧一邊露出了有點諷刺的笑容,一邊抱起雙手說︰
“怎麼樣?是不是有點宗教的味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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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利是希望最有力的具體呈現。
因為既單純又明確的緣故,所以很容易獲得人們的理解與信賴。
“…………”
外部的聲音透過〈瀆神之主〉的感覺器傳進了駕駛者室里。
整個薩非城因為歡喜而震動著。這並不只是比喻上的表現而已——如同轟隆巨響的歡呼聲仿佛真的讓整個城市震動起來一般,充滿了這個脫離危機的港都。
要說當然也是很理所當然的。
人類的感情總是相對性的,也可以說是情緒波動幅度的問題。只要人們事先看見的絕望越大,事後帶來的希望就會顯得更為耀眼。而且在這片名為索隆的大地上,比〈代行者〉更為深沉的絕望是不存在的。
如此一來,面對著消除了〈代行者〉威脅的〈瀆神之主〉,人們自然會獻上與絕望的深度相符的——前所未有的贊揚眼神與強烈歡呼聲。
在陽光毒辣的曝曬之下,海水的雨依然稀疏地下個不停。
巨大海嘯的痕跡已然消失。宛如剪影在空中飄蕩般的〈代行者〉亦然。
矗立在眾人眼前的——只有黑色英雄〈瀆神之主〉的巨大英姿而已。
“我……”
在〈瀆神之主〉的頭部——籠罩著朦朧聖光的駕駛者室里,省吾什麼事情也沒做,只是讓身體靜靜地靠在駕駛者席上而已。這是省吾死命地集中精神奮力一戰的反作用效果。盡管省吾的身體依然被束縛在座位上,不過他卻一點也不在意。現在的他只想好好地休息一下。
然而——
“我……又……”
省吾听得見背後遠遠傳來了沸騰的歡呼聲。
當省吾拼湊起僅有的一點點意志力,俯瞰著自己的——〈瀆神之主〉的腳邊之後,他頓時有種全身血氣盡失的感覺。
〈瀆神之主〉的腳在沙灘上刻畫出兩道寬廣的溝渠。
這是〈瀆神之主〉在擋下大海嘯的那一瞬間造成的。省吾知道〈瀆神之主〉被海嘯尚未完全消滅的余威逼退了。不過他卻沒有意識到這種情況最後會造就出什麼樣的現象。
不——不對。
是省吾的心中沒有真實感。
“…………”
現在……興高采烈的人們正不斷地蜂涌到沙灘上。
他們的臉上也看不出任何恐懼的神情,只是一味地接近在沙灘上佇立不動的〈瀆神之主〉。他們大概是想在更近的距離之下好好地看清楚拯救城市的英雄吧。這種行為本身並沒有任何不可思議之處——反而可以說是人類最自然的感情表現。
然而這些人實際上存在于〈瀆神之主〉的周圍,卻讓省吾不得不重新意識到自己現在所乘坐的是什麼樣的東西。這是對比上的問題。即使在〈瀆神之主〉的眼里看來,那兩道刻畫在沙灘上的溝痕只不過是足跡罷了——不過一旦實際把人類擺在旁邊的話,就可以看得出那些溝渠具有相當于運河的寬幅與深度。正因為有人類圍在自己的身邊,省吾才能重新體認到自己到底乘坐在多麼巨大又強大的東西上。
感覺就像是在沙地上看著螞蟻一般。
然而群聚在那里的並不是螞蟻。每一個人都和省吾一樣是活生生的人類——也是擁有喜怒哀樂與家人和朋友的人類。
“我……”
省吾像是呻吟似的反復低喃著。
(差點又要把人們給踩爛了。)
就像踩死螞蟻一樣。
省吾的下巴好像就要不由自主地打顫起來了。然而省吾咬緊了仿佛動不動就格格作響的臼齒,並且目不轉楮地注視著自己的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