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如此,〈代行者〉才沒有將人類推落到再也爬不起來的絕望谷底,讓他們永遠停留在絕望的深淵之中,借此持續地讓人類們體驗無盡絕望的痛苦。
讓人類全部毀滅並沒有意義。
因為死去的人類不會懷抱著絕望或希望。
反過來說——追求讓人類陷入更大、更深的絕望與〈代行者〉的行動原理並不矛盾。而從長期看來,賦與人類希望將會產生更大的絕望。
希望是絕望的前奏曲。
只要人類對“英雄”的期待越大——只要人類看見的希望越光明,這份希望粉碎時更會帶來無盡的灰心與絕望。這份希望將會化為無窮的黑暗吞沒人類。
正因為如此,〈代行者〉才會松手。
為了明天的絕望,而培育今天的希望。
這完全不矛盾。這真的完全——不矛盾。
這可說是很有〈代行者〉的風格,而且又合理至極的想法。
名為〈瀆神之主〉又塞滿了希望的氣球正逐漸地膨脹當中。有時是借由〈代行者〉之手,有時是借由〈雷涅蓋德〉之手,有時則是借由被〈瀆神之主〉拯救的人們之手。
〈代行者〉只要等待適當的時機,把小小的針刺進氣球里就行了。
不過就算明白這一點,〈雷涅蓋德〉也不因此而退縮。
“〈代行者〉現在好像又在幫我們吹捧〈瀆神之主〉的樣子。”
巴爾德罕見地用諷刺的扭曲語氣說。
聶羅則是對巴爾德所說的話回以微微的苦笑——
“那麼——那個〈瀆神之主〉的搜索情況怎麼樣了呢?”
歐托魯奇家就不用說了,瑪布羅家、路思波力提家、因培拉斯家也盡可能地分派人員投入搜索之中。整個〈雷涅蓋德〉以發現並奪回〈瀆神之主〉為最優先事項而運轉了起來。
至少看起來是這麼一回事。
然而——
“如果有好消息的話,我早就召開五家族會議了。”
“說的也是。”
聶羅聳聳肩。
“那麼之後就只要等待而已——嗎?”
“……等什麼?”
巴爾德眯起眼楮問——他的視線仿佛要挖開聶羅的胸口一般。
聶羅盡力維持著平常的表情說︰
“等待搜索隊傳來好消息——不然就是等救世主殿下自己回來。”
“……你是說那個省吾‧香芝會憑著自己的力量與意志回到這里?”
看來巴爾德似乎不太欣賞那個被擺在救世主位置上的少年。
的確,就算在年輕的聶羅眼里看來,那位少年的人格顯得太不成熟——太不完全。
然而……正因為不成熟,才有成長的余地。
聶羅反而對這位少年抱持著期待。
作為一個按照聶羅描寫的劇本華麗起舞的——任憑聶羅隨意操控的人偶。
“或許出乎意料地在我們繞了一大圈之後,他就自己回來了也說不定。”
“…………”
“畢竟他是異世界人。或許他會展現出我們預料不到的成長也說不定呢。”
這麼說完之後,聶羅又凝視著圓筒中的少女。
那雙連眨眼的動作都被剝奪的眼楮——就這樣注視著某個遠方固定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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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麼?】
要是被這樣一問的話,大概很少人可以馬上回答出來吧。
特別是對于在摻雜了各種價值觀與體制的現代社會中成長的人而言,要回答這個質問更可謂困難至極。誰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就算知道,頂多也只能硬擠出一個答案而已。因緣與束縛的絲線復雜又復雜地糾結在一起,阻礙人們立刻回答這個問題。
說起來,人類寫成“人與人之間”,讀作人類。(注︰日文的人類寫作“人間”。)
區區一個個人可以同時是誰的孩子、誰的朋友,或者是誰的敵人。沒有人知道哪一個身份才能表現這個人的本質,就連本人一定也不知道吧?
因此,面對“你是什麼?”這個問題,香芝省吾沒有明確的答案。他是學生、是兒子、是日本人、是御宅族、是表哥、是朋友、是客人、是敵人,而且也是沒有關系的外人。
也就是說,他“什麼都是”,同時也“什麼都不是”。
名為香芝省吾的人類在定義上是一個空格——大多數的現代人也是一樣的。
正因為如此,和明確的事實一同強加而來的定義就很容易填進那個空白之中。
〈血族〉。
當然……省吾擁有活過這十七年來的記憶。
不管在這些記憶中的哪里,再怎麼找,省吾也不可能和〈血族〉有所關聯。至少省吾想不起來。不過另一方面,也不可能會有人擁有自己剛出生時的記憶。
這樣一來——
“——省吾殿下?”
特麗法斯基亞塔以可說是愚鈍的殷動態度湊近省吾的身邊。
離開“神社”之後,省吾一邊壓抑著想吐的感覺,一邊走在花園之中。
“省吾殿下,您想做什麼?”
“…………”
省吾沉默不語。
打從剛才開始,省吾就沒有回過特麗法斯基亞塔一句話。事實上就是無視于特麗法斯基亞塔的存在。不過省吾卻沒辦法揮開她那緊抓著自己衣袖的指尖。
好惡心。
省吾打從心底這麼想。
就連〈雷涅蓋德〉也有不把個人當個人看,而是把人當成道具般對待的異常情況——不過這個〈血族〉卻更為嚴重。〈雷涅蓋德〉是在承認人類的個人人格之下,把一個人當成道具利用——不管是把花梨當成人質也好,還是把姬巫女們配置在省吾的身邊也好,都是這種觀念的典型——然而這個〈血族〉甚至連這點觀念都沒有。〈血族〉簡直就像是從“生下神”這件事情特化出來的一只生物一般,個人的人格只不過是附屬品罷了。而且〈血族〉的所有相關人士都對這件事不抱有任何疑問。
可是……
“省吾殿下?您要去哪里?”
特麗法斯基亞塔不死心地繼續問。
她的手指也一直抓著省吾的衣袖。
“…………”
省吾也興起了一種憐憫的心情。
一旦情緒冷靜下來的話……這位少女並沒有罪過的事實就顯而易見了。
要是那個塔耶妮亞塔問了“那麼是這位少女不對嗎?”的話,恐怕省吾也無法點頭同意吧。畢竟〈血族〉的人們是在只容許這麼想的環境下出生成長的。
不管有沒有察覺到自己置身的環境的異常性,要憑個人的力量改革持續了數百年以上的封閉社會的存在方式,原本就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情。如果要用和平的手段進行不流血的改革,那就更不用說了。
這樣一來,讓自己的想法配合自己所屬的社會價值觀反而要輕松多了。而省吾也沒有那種立場可以謾罵這種做法有多麼卑鄙、多麼膽小。
瘋了。
省吾真的這麼想。
然而他卻無法憎恨他們,也無法蔑視他們。
如果出生在這種——對未來不抱有希望的世界里,〈血族〉那樣的思考方式反而才是極為理所當然的也說不定。就這層意義上來說,〈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也是一樣的。任誰都拼了命地活下去——就只是這樣而已。在不帶有希望的世界中,祈求自己的心靈至少能夠獲得平穩,祈求為自己的存在賦予意義與理由的死亡。就只是這樣而已。
然而……
省吾不可以習慣這樣的思考方式。
他決心改變這個世界。
不管他要理解這個世界的存在方式也好。要感到憐憫也好。要覺得恐懼也好。或者是要嘲弄也好。
但是他絕對不能配合這個世界的存在方式而扭曲了自己的思考方式。
他不能認同現在這個世界的悲劇。
如果那樣的話,他就不再是救世主了。
只是區區一尊——傀儡罷了。
“——省吾殿下?”
“…………”
終于無法忽視特麗法斯基亞塔的省吾停下腳步,並且轉頭越過肩膀望向特麗法斯基亞塔。兩人已經橫渡了整片花園,來到了單膝跪在山壁邊的〈瀆神之主〉附近——所以省吾也不得不停下腳步。
特麗法斯基亞塔大概從氣息察覺到省吾的動作了吧。只見這位少女以小鳥般純潔的動作歪著那張白皙可愛的臉,等待省吾開口說話。
“特麗法……”